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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一章

“发生了什么紧急的事了吗?”

“太太吩咐我拉了车来接您去。”阿胜诚惶诚恐地说。

阿胜当然一无所知。

“阿胜,你来接我,是有什么事啊?”代助问。

“说是您到了那儿就会明白的……”阿胜简短地答道,没能把话说完全。

门野走来说:“老家有人来接您了。”代助对这件事莫名其妙,反问门野,也不得要领,说是来了个车夫什么的。代助便晃着脑袋走到门口去看,是哥哥的车夫阿胜来了。阿胜把胶轮的人力车[8]靠门口停着,恭敬地向代助施礼。

代助走进屋里,想叫老女仆拿和服来,旋即觉得不好使唤肚子痛的人,便自己到衣柜的抽屉中翻出了衣物,匆匆忙忙地穿戴好,坐上阿胜拉的车子走了。

代助一放下餐刀,便拿起一杯沏好的红茶,走进了书房,看看时间,已经是九点多钟了。他望着庭园,啜着茶。

这天的风很大。阿胜躬着身子往前跑,显得很费力。坐在车子上的代助迎着大风,觉得自己那两层的脑袋简直在旋转了。不过,胶轮没有一点儿声响地朝前飞奔,使意识淡漠的代助处于半睡半醒的状态,像是在空中运动似的,代助觉得很愉快。到达青山的老家时,代助的脸色非常神气,同刚起床时大不一样了。

“阿婆,你这么不停地干是不行的。先生的餐具由我来洗好了,你去休息休息吧。”门野在厨房里劝慰老女仆。代助闻声才想起老女仆在生病,他想去对老女仆温言几句,旋即又嫌烦而作罢了。

代助心里在嘀咕:大概出了什么事了吧。他向里走的时候,顺便朝书僮的房间觑了一眼,见直木同诚太郎两人正在吃白糖草莓。

代助起床时,又把脑袋晃了晃。吃早餐的时候,门野说着今天早晨报上登载的蛇同鹰争斗的事,但是代助没有答腔。门野心想:旧病又发了。于是走出了吃饭间。

“哟,在大享口福哪!”代助说。

代助敲着脑袋,心里在想:相比之下,昨晚喝的那点儿啤酒太微不足道了。代助的脑袋虽然隔出了两层,却也幸好脑子的功能没有出什么乱子,只是有时候懒得动什么脑筋。不过他自信:只要振奋精神,完全可以胜任复杂的工作的。所以,代助虽然感到情况异常,但在脑组织的变化是否会给精神带来不良影响这一点上,他是十分乐观的。刚出现那种异常的感觉时,他吓了一跳。第二次出现时,毋宁说代助是把它视作一种新奇的体验而不胜欣喜。最近,代助的这种体验往往是随同精神、气力的不济而出现的。这乃是一种生活内容不充实的征兆。代助颇不愉快。

直木立即坐坐端正,向代助致意。

代助从没把自己会有这种异状归咎于酒,他从小就有颇大的酒量。饮多少也不失常态。而且,只要美美地睡一觉,以后身上就不会有任何异常的表现。有一次,代助同哥哥比酒量,竟喝下了十三壶每壶为三合的酒。第二天,代助神色自如地去上学。哥哥却叫了两天头痛,浑身不舒服,说这是因为兄弟俩年龄不一样的关系。

诚太郎动着濡湿的嘴唇,突然问道:“叔叔,你什么时候娶新娘子啊?”

第二天醒来后,代助依然觉得脑袋中央有大小不同的圆圈把头隔为两层。这种时候,代助老是感到头的内侧和外侧仿佛是一只非同种材料镶嵌而成的工艺品的组成部分。代助试着摇动自己的脑袋,努力使这两种不同质的东西混合起来。代助现在把头发贴在枕上,拳起右手在耳朵上方捶了两三下。

直木嬉笑着。

此后,代助尽可能不上小石川一带去。直至今天晚上,代助才首途竹早町,穿过街路向前走了两三百米,来到写有“平冈”字样的门灯前。代助在格子门外叫喊后,一个女仆拿着油灯出来了。不过平冈夫妇俩都不在家。代助也不问问他们的去处回头就走,乘上电车到本乡,又从本乡换车往神田,下车后踏进一家啤酒馆[7],咕嘟咕嘟喝了一通。

代助有点儿穷于应答了,只好又像调侃又像训斥似的说:“今天为什么不去上学?一清早就在吃草莓什么的……”

第三次去平冈家的时候,平冈没在家,是到报社去了。这一次代助本来就没有什么事,便在廊庑上坐下来,同三千代闲聊了半个小时。

“唔,今天不是星期天吗?”诚太郎认真地说。

另一次是平冈寄来一张明信片的时候。平冈写道:报社方面的事终于确定了,为此亟望何日能请你来痛快地对饮一晚。代助在散步的时候,顺便去平冈处弯了一下,表示“事有不巧,腾不出空来”。当时平冈一头倒在起居室的中央,正在休息。平冈不断地揉着发红的眼睛,说:昨晚去参加了一个会,喝得过多了。忽然,他望着代助,大声嚷道:“不管怎么说,一个人若不像你一样独身,肯定干不出什么事的。我要是独身一人,什么满洲啦,美国啦,都能去了。但是现在有妻子在身边,真是不便极了。”其时三千代在旁边的房间里,正一声不吭地干着自己的事。

“呀,是星期天吗?”代助愕然。

其实,代助自那以后同三千代、同平冈见过两三次了。一次是在收到平冈写来一封比较长的信的那个时候。信里先为到达东京以来受到的照应,向代助表示谢意;接着谈及后来承蒙同辈和父兄辈的诸位朋友的鼎力相助,不胜感激,而近来在一位熟人的周旋下,想应邀到一家报社的经济部当主任记者;自己本也有兴趣一试,但是考虑到初到东京时曾拜托过代助,觉得擅自答应下来有所不妥……颇有写此信要求见面商谈一下的味道。代助当时曾受平冈之托,到哥哥的公司里去商量过工作的事,但是后来没有给平冈回音而一直拖到现在。所以代助认定平冈此信是来追问回音的。代助本想写一封信,把无望的消息告诉平冈,旋即又觉得这么办显得过分冷漠了,便在第二天上平冈处去了一次,把哥哥那儿的情况悉数面告,并请平冈不必寄予希望了。其时,平冈说道:“我基本上也预料到这样的结果了。”并以微妙的眼神瞅瞅三千代。

直木瞅着代助的脸,终究笑了出来。代助也笑了笑,往客厅走去。客厅里一个人也没有。新换的地席上,摆着一只紫檀镂空圆盆,盆内放着茶碗,碗上印有京都的浅井默语[9]笔下的图案画。清晨时分的绿颜色由庭园射进空落落的大客厅,一切都显得非常安静。室外的风声也好像一下子停止了。

代助走出家门,来到江户川畔,这时河水已经呈暗黑色了。他本来就是打算去见平冈的,所以没像往常那样顺着河边走,而是立即过桥,登上金刚寺坡[6]

代助穿过客厅,到哥哥的房间去。他看到房里有人。

“又要出去吗?行啊,油灯我会当心的。老阿婆方才肚子痛,去睡了,不会有什么大毛病的,你放心好啦。”

“哟,我说,这样太过分了哪。”这是嫂子的声音。代助走进房间,见哥嫂和缝子都在。哥哥的角带[10]上缠着金链子,他身穿近来流行的丝罗褂子,脸朝门口而立。

“看来还是敌不过电灯,只好退避三舍了吧。”门野说罢,以一阵“嘿嘿嘿嘿”的笑声作为诙谐的结尾,自顾自回仆人的房里去。代助也随即往外走,走到正门口的时候,门野转过头来。

看到代助进来,哥哥对梅子说:“哦,来了。唔,你就请他同你一起去吧。”

“是啊,这是为什么呢?”代助也作出不懂的样子,认真地说道。

代助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这时梅子转脸朝着代助说:“代弟,你今天一定有空的啰。”

于是门野照例应道:“是吗?”旋即认认真真地说,“萤火虫这玩意儿,从前真是数不胜数,但是近年来,文人们也不大提到它。这是怎么回事呢?看来是因为近年来看不见什么萤火虫、乌鸦之类的东西了。”

“嗳,是的,有空。”代助回答。

代助露出诧异的神情,说道:“还不到时候吧。”

“那好,我们一起去歌舞伎座。”

这时候,门野拿着一盏大油灯走进来。油灯上的蓝色灯罩像绉绸似的竖嵌在沟槽里。门野把油灯放在桌子上,又要往走廊上去。他走到廊庑上,说道:“已经是萤火虫出来的时节了。”

代助听嫂子这么说,觉得头脑里顿时掠过一种颇滑稽的感觉。不过,代助今天没有勇气像往常那样同嫂子开开玩笑。

吃晚饭的时候,丸善书店送来了一个小包。代助搁下筷子,打开小包,是两三本原版新书,这是代助向国外预订了很久的书。代助把书夹在腋下,回到书房。他一本一本地顺次取过来,在发暗的光线中顺手翻动着书页过了过目,但是没有一处吸引人的地方。那最后一册,竟连书名都忘记了。代助抱着“日后再仔细看吧”的打算,把书归在一起,起身把它们摞到书架子上。从廊庑处看出去,清澈的天空正在暗下来,近处的梧桐树树荫越来越浓,朦胧的月亮已经挂起。

代助不愿多啰嗦,所以和颜悦色地答道:“嗳,好的。走吧。”

因为寺尾的关系,代助这天要到平冈家去也终于没有去成。

于是梅子问道:“不过,你不是说已经看过一遍了吗?”

正事谈毕,寺尾照例谈起文学来。说来也怪,一涉及这方面的事,就同谈自己的翻译不一样了,他像往常那样热情洋溢。代助觉得,在当代文学家的公诸于世的创作中,恐怕有很大一部分是同寺尾的翻译殊途同归的。代助觉得寺尾的矛盾令人好笑。不过代助嫌烦,所以没有讲出来。

“一遍也好,两遍也好,毫无关系的。走吧。”代助看着嫂子,微笑笑。

“设法对付过去得了。即使去问别人,大概也吃不准的。再说,时间也不允许,毫无办法。”寺尾说。可见寺尾一开始就把取得生活费看得远比译错重要。

“你也真会自得其乐呀。”梅子谈了自己的看法。代助越发觉得滑稽了。

“不理解的地方怎么办?”代助问。

哥哥说着“有点事儿要办”,转身出去了。据哥哥说,他本同嫂子约定四点钟前后把事办完就上剧场去,而在此之前,梅子和缝子两个人可以先看戏,但是梅子很不愿意,于是哥哥建议“那就让直木一起去”,嫂子认为“直木穿着藏青碎白花纹的衣服和裤裙,是没法舒舒服服坐着看戏的”,哥哥无可奈何之下,就命人去把代助接来。代助听后,虽然觉得这种做法有点不合情理,却也只是回答了一句“是吗”,并且认定今天之所以特意把自己叫来,无非是因为嫂子需要一个在幕间休息时可以交谈交谈的人,此外嘛,也考虑到万一有什么事,身旁也可以有一个能支使支使的人。

寺尾等了一会儿,说道:“好,拜托了。”便把书合拢。

梅子和缝子在打扮上花了很长的时间。代助在她俩身旁当了一名热心的化妆检验人,他不时半开玩笑半带奚落地发表一下意见。缝子已说过两三次“叔叔是在吹毛求疵哪”。

“好吧,我就稍微帮你一点儿忙吧,怎么样?”代助先把话说在前面,然后光看划着记号的地方,他连问问这本书的大致内容的勇气都没有。而在需要酌定的部分中,又有很多吃不准的地方。

今天,父亲没在家,一早就出去了。嫂子说:“我也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代助并不很想知道父亲的去处,他颇庆幸父亲没在家。父子俩自上次见过面之后,只碰见过两次,而且,时间不过十分、十五分钟光景,代助照例看到谈话渐渐深入,便突然毕恭毕敬地施礼告辞了。父亲到客厅来,代助就感到如坐针毡。嫂子在镜前抚着夏带[11]的带端,告诉代助:父亲曾生气地说他“只要看见我的影子,就想溜走”。

代助心里拿定了主意:不是同寺尾吵架,就是答应寺尾的要求,没有别的选择。按照代助的脾气,他可以蔑视这种对手,却不会怒火中烧。

“他太失信用了。”代助说着,拿起嫂子和缝子的伞,抢先一步向大门走去。门口并排停着三辆车子。

“喂,”寺尾说道,“我说正经的,像你这样整天无所事事的人,不偶尔干点儿这类事情,恐怕也太无聊吧。哦,我本想到能吃透原文意义的人那儿去,用不着特意来找你。但是那些人同你不一样,他们都很忙。”寺尾一点没有退缩的样子。

代助不胜风寒,戴着鸭舌帽。现在风总算停息下来,太阳的强光穿过云隙射到人们的头顶上。梅子和缝子撑着阳伞走在前面。代助不时用手背在额前遮挡阳光。

“爱莫能助哪。”代助依旧是那副嫌烦的样子。

在演出的过程中,嫂子和缝子都成了热心的观众。代助大概是第二次来看的缘故,也可能是这三四天来脑袋瓜的情况欠佳所致,反正他根本没有把戏看进去,精神上不断出现烦闷的情绪。他手持团扇,不时把风从颈部向头部扇。

“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不负责任地乱译吧?被人指出什么错译、误译的话,往后就麻烦了。”

到了幕间的时候,缝子不时向代助提出些怪问题,什么“那个人为什么用盆喝酒啦”[12],什么“和尚为什么猝然之间变成将军啦”[13],都是一些很难解说清楚的问题。梅子每听到缝子提出的问题,就忍俊不禁。代助突然想到两三天前在报上看到的一位文学家写的剧评[14]。剧评中写道:日本的脚本写得太离奇,不能轻松自如地欣赏。当时,代助从演员的立场出发,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请这种人看戏。代助曾对门野说过这样的话:把本该对剧作家谈的意见,拿去对付演员,那就好比想了解近松[15]的作品而去听越路[16]的净瑠璃一样,很愚蠢。门野照例回答:“是那样吗?”

“我嫌烦得很。今天头脑不舒服,无法承担呀。我看译文过得去就行了,是不是?反正稿酬是按字数给的嘛。”

代助从童年时代起就经常去看日本的传统戏剧,所以他同梅子一样,无疑都是纯粹的艺术鉴赏家。他们狭义地理解舞台艺术,认为所谓舞台艺术,就是演员驾驭的表演技巧。所以代助同梅子谈得很投机,不时互相对视一下,发表一些行家才说得出来的评论,觉得英雄所见略同。不过没过多久,他俩对舞台上的演出生厌了。还没到幕间的时分,就戴着双筒望远镜东瞧瞧、西望望。双筒望远镜所指处,有着不少艺妓,有的艺妓也戴着望远镜从对面向这儿望。

“所以我特意从本乡赶来嘛。唔,我可以不向你借钱。你要是肯借,当然更好。不过我主要还是为了一些不甚理解的地方来向你请教的。”

代助的右侧坐着一个年龄同自己差不多的男子,这男子带着一位梳扁平椭圆形发髻的美丽的妻子。代助看着她的侧脸,觉得长相酷似离自己不远的那个艺妓。代助的左侧坐着四个男人,他们全是学者。代助把他们的脸一一记在心里。再往左有一块比较大的地方,供两个人占用。其中的一个人穿着整洁的西装,年龄同代助的哥哥相仿。此人戴着金丝边的眼镜,看起东西来,习惯于把下颌伸向前、把脸儿稍稍仰起来。看到这个人,代助总觉得很眼熟,但是怎么也追忆不出来。和他同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子。代助估计这位女子尚不满二十岁。她没穿外套,梳着头发朝前蓬起的发型[17],但是要比一般的高。她坐在那里,总是把下颌紧贴着领子。

“很有一番雄心壮志呀。”代助奚落地说道。

代助觉得坐在场内实是苦事,几次离座步至后面的走廊上,仰望那一长条的天空。他希望等哥哥一来,就把嫂子和缝子甩给哥哥,自己好早点儿回去。他还把缝子拉到这儿来,兜着圈子活动了一次。最后,代助冒出了这样的念头:最好能弄点儿酒来喝喝。

“两个星期。”寺尾回答得很干脆,然后解释道,“无论如何我也得在这之前定稿,否则得挨饿,毫无办法。”

哥哥在日暮时分才姗姗来迟。他说着“没有太迟吧”,已从腰间摸出金表来,实际的时间是六点多一点。哥哥照例若无其事地向四周扫视一圈。但在吃饭的时候,他起身到走廊上去后,老不回来。隔了好一会儿,代助无意中回过头去,见哥哥已走至隔邻的那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子处,在谈着什么话,并不时向那个年轻的女子搭讪一下。但是女子只报以微微一笑,又立即认真地朝向舞台上的演出了。代助本想问问嫂子“那人叫什么名字”,可是想到哥哥这个人只要一踏进人群中间就极能交际并且能把社会看作自己的家似的,不论在哪里都能如此心平气和,简直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代助便不当回事地不吭声了。

寺尾一张接一张地掀动着书页。

一幕告终时,哥哥回到入口处,招呼代助去一下,并把代助带到戴金丝边眼镜的男子的座位前,介绍说:“这是舍弟。”接着把对方介绍给代助,说:“这位是神户的高木君。”戴金丝边眼镜的男子望了望那位年轻女子,对代助说:“这是我的侄女。”女子彬彬有礼地向代助致意。这时哥哥补充了一句:“她是佐川君的女儿。”代助听到女子的来历,心里明白:中圈套了。但是代助不动声色,敷衍了一番,他察觉到嫂子回过头来朝自己觑了一眼。

“限期多久?”代助问。

五六分钟后,代助同哥哥一起归座。在没认识佐川家的小姐之前,代助本想一见哥哥驾到,便逃离此地,但是现在势必不能这么干了。代助知道,过分贪图眼前痛快反而会引起不好的后果,所以克制着自己,坐了下来。哥哥对舞台上的演出,也好像毫无兴趣,但他照例摆出风度潇洒的样子抽着雪茄烟,几乎是在熏自己那有一头黑发的脑袋,时而插上几句评论的话,又无非是“缝子,这一幕很好看吧”。梅子平时的那种好奇心也不见了,她没有就高木或佐川家的姑娘提出任何问题,也不作任何议论。代助看到这番装模作样的样子,反而感到好笑。以往,代助时常受到嫂子的耍弄,不过代助从没有为之而生气。今天的这出戏若是发生在平时,代助也许会认为这无非是一种遣兴的游戏而一笑了之;还不光如此,如果自己想结婚的话,反倒可以进而利用这出戏,亲自安排一出巧夺天工的大喜事,为自己的生涯解嘲而获得满足。但是想到这位嫂子现在也竟同父亲和哥哥共谋,把我代助一步步逼入绝地,这就不能把他们的所作所为仅仅看作滑稽可笑了。代助想到今后“不知嫂子将使这件事如何发展”,不禁有点儿胆怯。因为全家人当中,嫂子是对这件事最感兴趣的人,如果嫂子一味地把代助向这方面紧逼,代助就不得不同全家的人渐渐疏远—这一种恐惧的念头正在代助头脑里的什么地方潜伏着。

“不要因为自己不愁吃喝,就摆出这么一副怕烦的样子来嘛。请你帮忙弄得正确些。这是有关我存亡的大事。”寺尾说着,把这个小本子在椅子的角上使劲敲了两下。

散场时已近十一点钟了。来到剧场外,风是完全停了,只有电灯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寂静的夜晚,既看不到月亮也看不到星星。时间已晚,无暇再去店里喝茶交谈了。有车来接他们一家三口回家,但是代助忘了事先叫好车子。他不愿多麻烦,便拒绝了嫂子的好意,在咖啡店前乘上了电车。代助是在数寄屋桥换车的,当他在黑魆魆的路上等车子的时候,见一位妇女身背孩子,摇摇晃晃地迎面走来。已经有两三辆电车在对面驰过。代助和铁轨之间隔着一大堆泥土和石子,像是一堵高高的土堤。这时代助才明白自己等车是站错了地方。

代助仍旧不吭声。

“太太,你要乘电车的话,不能在这儿等。要到对面去。”代助一边指点着一边起步走去。那妇女表示了谢意,跟随代助而去。代助像是摸索着似的,在黑暗中小心走着。他们以外护城河为目标,向左走了二三十米,这才总算找到了车站的柱标。妇女就在这里乘车向神田桥方向而去,代助独自乘上朝反方向的赤坂开去的车子。

“我不得不把这本书译出来。”寺尾说。

在车里,代助很困,却又不能睡,随着车子的晃动,他明白今晚的这一觉是很成问题了。代助非常疲乏,尽管白天的一切使他感到厌倦,但是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使他不能称心如意地把这静夜打发过去。他脑海里不停地呈现出今天整个白天留下的种种痕迹,有声有色,若隐若现,也不管时间的先后和形态上的差异,纷然杂呈。而它们究竟是呈什么色彩以及怎样运动的?代助也搞不清楚。他睡眼惺忪,感到得回家后再借助威士忌酒的力量了。

寺尾从怀里取出一本已经脏污的临时装订起来的书。

在这种难以捉摸的绚丽色调的映照下,代助不能不想到三千代。他仿佛觉得自己在那儿找到了一处安身之地。不过这安身之地并没有明显地在眼帘里映出来,无非是代助全部身心都感觉到它的存在而已。所以,代助不过是把对方作为一个完全符合自己主观情绪的对象,眼前浮现出一个完整的三千代,她的面貌、举止、语言、夫妇间的关系、病况和身份。

“你这个人也真不讲礼貌。”寺尾无可奈何地回答,不过并没有太影响感情的表现。老实说,就那么几句话,根本不会使寺尾感到对方有什么无礼的地方。代助没有吭声,望着寺尾的面孔,而这张面孔并没有引起代助的任何感触,至少不比代助望着那堵空墙壁好一些。

第二天,代助收到一封长信,信是住在但马[18]的朋友寄来的。这位朋友一毕业就回家乡去了,至今没到东京来过。他本人当然很不愿意在山村里过日子,无奈父命不可违抗,只得被封死在家乡。可是这一年来,这位朋友啰里啰嗦地写信来说,要再次说服父亲,争取离乡上东京。不过最近这一阵子像是渐渐死了心,不见有深感不平的过激之词了。朋友的家庭是当地的世家,所以年年在先代传下来的山林里伐取树木,就成了他的主要工作。在这封信中,朋友详细地谈到了他的日常生活的情况。此外,还半带着逗趣的口气,故意认认真真地自吹道:“一个月前被选为町长,可获年薪三百圆。”并且把他本人同别的朋友作了比较,扬言说,“自己如若一毕业就去当中学教师,现在的所得可以比这个数目多两倍。”

“我为了什么生到世上来,这是无须你来操心的。你倒是说说你是为了什么事来的!大概又是那番‘这十天来嘛……’,是不是?我对你说,商量借钱的事嘛,请免开尊口。”代助一点不客气地先把话讲清楚。

这位朋友回家乡后过了一年吧,就结婚了。女方是京都某财主家的姑娘。当然,这是应父命而结合的。不久,生下了孩子。对于妻子的情况,朋友除了结婚时在信上说过几句外,后来再也没有触及。但是,对于孩子的成长情况,看来朋友是饶有兴致的,所以代助常常能得到这方面的有趣的消息。代助每读着这种信,会想象到朋友沉浸在天伦之乐里的情景。代助也不禁怀疑到:有了这个孩子后,朋友对妻子的看法会比他娶她时有多大的变化呢。

“现在这种时候恰是很好的拜访朋友的时刻吧。我说,你又睡午觉了吧。没有工作的人哪,实在是太懒散了。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生到世上来的呀?”寺尾说着,手拿麦秸草帽不断地朝胸前扇风。天气还没有热到这种程度,所以寺尾的动作显得有些矫揉造作。

朋友不时寄来香鱼干、柿子干之类的东西。投桃报李,代助大抵是回寄一些西洋新出版的文学书。于是朋友在回信中一定对那些书评论一番,好像是在证明他饶有兴趣地读过了。不过这种情况没有持续多久,最后,他连感谢书籍已收到的回音也不给一个了。代助只好专门去信询问,对方这才回信说:书籍已敬悉,本想读了之后再答谢,所以迟迟未复。其实该坦白说:我还没有读,与其说是没有空读,倒不如说是没有兴趣读,说得更彻底一些,是读了也不知所云。代助决定今后不再寄书,而代之以新式玩具,买了寄去。

“你在这种时候来找我,有何见教?”代助脱口而出地问,语调很不客气。他平时同寺尾交谈,也是用这种口气的。

代助把这位朋友写的信装入信封。痛感这位本同自己属于同一类型的朋友现在竟被那种完全违背自身初衷的思想和行动所控制,奏出了这样的生活之音。于是,他仔细地比较了自己和朋友的生命之弦奏出的不同音响。

代助后悔不该到那些本来就懒得去的地方散什么步。他要再出去一次,到平冈那里去。就在这个时候,寺尾由森川町来访了。寺尾头戴一顶新的麦秸草帽,身穿优雅的薄外褂,揩着红彤彤的面孔,嘴里直喊“真热,真热”。

代助从理论家的角度出发,是赞同朋友的这项婚事的。因为代助认为:一个深居山村而成天同河谷、树木为伍的人,迎娶了父亲指定的新娘子,获得了太太平平的结果,这乃是自然的规律。据此代助认定:不论是何种意义的结婚,只会给城市里的人带来不幸。什么原因呢?因为城市不过是一个人的展览会而已。由上述前提得出上述结论,代助是摸索着走过这样一条蹊路的。

“还是非得去见三千代不可。”

代助把美分成肉体美和精神美,并且认为城市里的人能够有机会接触各种类型的美。代助断言,那些每接触到各种类型的美不会由甲而乙、由乙而丙转移的人,是缺乏感受性的不会欣赏美的人。代助以自身的经历去验证,相信这是无可置疑的真理。从这一真理出发,最终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一切过着城市生活的男男女女,在两性的相互吸引上都随机应变地在受着难以估计的变化。说得具体一些的话,就是已婚夫妇的双方都受到流俗的所谓“不义之念”的影响,不得不始终品尝着所经历的不幸。代助以艺伎作为感受性最发达、接触点最自由的城市人的代表。她们当中的一些人,可谓一生中不知要调换多少情夫。一般的城市人士不都是程度略轻一些的艺伎吗?代助把当今奢言“不渝之爱”的人看作头等的伪君子。

代助这个人渴望高尚的生活欲能得到满足,又希望能在某种意义上获得道义欲的满足。他预感到这二者会在某一点上发生互不相容的交锋,一片刀光剑影。于是,他把生活欲放到低下的标准,忍耐着过日子。代助的房间是很普通的日本式房间,没有做过什么精心的装饰。用代助自己的说法,连镜框那么讨巧的东西也没挂。像色彩一样引人注目的美感,几乎全集聚到站列在书架子上的外文书籍上。他现在就是出神地坐在这些书物的中间。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必要把四周围的东西稍事整理整理,好让自己如此昏睡的知觉变得清醒一些。代助这么思索着,两眼在室内扫视了一圈,接着,又望着墙壁发呆了。最后他作出了这样的结论:能够把自己从这种脆弱的生活中拯救出来的办法只有一个。于是,嘴里对自己说:

考虑到这儿,代助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三千代的身影来。这时候代助不禁疑心自己在理论程式中可能忘记把某一个因素算进去了。不过,这个因素怎么也发现不了。于是代助认为:依照这一理论程式,自己对三千代的情也不过是一时性的东西。代助的脑袋是能正视这一现实的,但是他的内心没有勇气表示“完全是这么回事”。

代助在闭紧着门的房间里,按着脑袋晃动过一两次。他觉得不值得去为那些古往今来的思想家屡次反反复复咀嚼过的毫无意义的疑义绞尽脑汁。当这些疑问在眼前一闪而过时,代助会觉得“又来了吗”,随即就拂掉了。与此同时,代助强烈地感到自己的生活能力是不足的。因此他没有什么兴趣要圆满地实践以行为本身为目的的主张。代助只是独自站在荒野之中出神。

[1]浅草公园内的观音堂北侧的俗称,有游艺、杂技等玩意儿。

其实,代助自己也注意到自己的活力是不充实的。他没有勇气,也没有兴趣使渴望的行动一气呵成地完成,因此自己在半途中就会怀疑行动的意义。代助把这一现象命名为倦怠,他相信,一旦得了倦怠症,就要发生逻辑上的混乱。代助之所以会在行为的中途产生“行为是为了什么”的本末倒置的疑问,不外乎是因为这种倦怠症。

[2]原文是堀端,原指江户城的外护城河,这里实际上是指牛城关至市谷城关一带。

想竭力贯彻这一主张的代助,有时会在贯彻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陷入自己早已丢弃的问题里而思索着自己现在为什么要这么干。他眼下在番町散步,心里却在嘀咕“为什么要这么散步呢”。这一现象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3]指千代田区的靖国神社。

所以一直到现在,代助每次在脑子里产生嗜望时,他就把获得这些嗜望看作自己生存的目的。当两个互不相容的嗜望发生争斗时,他也作如是观,认为这无非是矛盾生就的某一目的上的消耗战。一言蔽之,代助是把通常所谓无目的性的行为作为目的来活动的。而代助觉得,从不虚伪这一点上来衡量,自己的这种做法是最有道德的。

[4]当时一般的唱机也还不曾普及。某些商店在店堂内开动唱机,外接大喇叭放乐以招揽顾客。

代助从这一条根本道理出发,把自己本来的活动看作自己本来的目的。想走而走起来,走就成了目的了。想思考而思考起来,思考就变为目的了。若是怀着其他目的来走、来思考的话,就成了堕落了的走和堕落了的思考。与此同理,凡是抱着某种属于自己的活动之外的目的来活动的,就是堕落的活动。由此可见,凡是以权宜之计的态度来统制自己的整个活动的,不啻是自己在毁坏自己存在于世的目的。

[5]一种曲调。日俄战争后,最为流行的是萨摩琵琶曲和筑前琵琶曲。

这种时候也是代助沉思“自己为何投胎人世”的时候。迄今为止,他屡次把这一重大课题放到眼面前来。每次正视这一课题的动机不尽相同,有时是出于单纯的哲学上的好奇心理;有时是因为世上的现象过分眼花缭乱地反映到他的头脑中来,使他焦躁不已;也有像今天这样的情况,是来自倦怠和无聊。但是每次得出的结论无不相同,不过这种结论并没有解决问题,反而无异于根本否定了问题。代助是这么想的:人不是为某种目的而降临人世的;与此相反,是人出生后才产生某种目的的;如果一开始就把某种客观性的目的安到人的身上,这不啻是在人出生后就夺取了他的自由;所以一个人的目的必须由降临人世者本人自己来确立,不过这位本人—不管是谁—绝不能随意确立自己的目的,因为一个人存在于人世的目的,就同他存在于人世的过程一样,实际上是等于向天下公开了的。

[6]在文京区春日的坡路,附近有金刚寺。

代助生就一身令人羡慕的细腻的皮肤,还有着体力劳动者不会有的柔韧的肌肉。他生来不曾得过什么叫得出名堂的大病,享有健康的幸福。他相信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所以健康对他来说,比别人具有加倍的价值。他的脑袋同他的身体一样健康,不过始终陷于逻辑思维中而不能自拔倒也是事实。于是,他时常感到脑袋的中心简直成了弓矢的靶子,好像处在两层以至三层的包围圈中。尤其是今天早晨以来,这种感觉特别明显。

[7]指神田小川町的“东京啤酒馆”,是东京最早的一家啤酒馆,很有名。

门野带着诧异的神色,拉上门出去了。代助独自在昏黑的屋里,出神地待了十分钟光景。

[8]日本从明治四十年(1907年)起在人力车上使用充气的轮胎。

代助从和服的大袖子里取出手绢擦擦前额,还是吩咐道:“请你拉上吧。”

[9]浅井默语(1856—1907),本名忠,西洋画家。曾主持明治美术会,历任东京美术学校教授、京都高等工艺学校教授。

门野沏好茶,随后就端了进来,问道:“要把门拉上吗?您不觉得热吗?”

[10]男子和服上用的细硬带子。

“哟,真快呀。”门野说着朝门口走来。代助什么话也不说,顺手挂好帽子,沿着走廊进入书房,并且特意把拉门拉严实。

[11]一种夏季用的女用衣带,带子窄,质地软。

代助走进家门,听到门野趁主人外出的机会,正在大声歌唱琵琶曲[5]。门野听到了代助的脚步声,便戛然停止,不唱了。

[12]四世鹤屋南北作的狂言《时今桔梗出世请状》中的情节:武智光秀在春永信长面前用马盆喝酒,备受屈辱。

来到新城关,只见来来往往的电车川流不息,代助便横穿过护城河,由招魂寺[3]旁切入番町。代助这么兜来转去,忽然觉得如此漫无目的地踯躅未免太蠢。代助一贯认为,有目的的行路者就是贱民,但是唯有在现在这个场合,他好像觉得这种贱民是伟大的。代助感到疲惫又要来支配自己了,便往回走。走到神乐坂,有一家商店里的大唱机在放乐[4]。这种声音带着尖锐的金属性质的刺激声响,明显地反应到代助的听觉神经中来了。

[13]近松柳的狂言《绘本太功记》中的情节:乔装为和尚的真柴久吉现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

代助来到外护城河[2]。前几天,对面土堤上还开着一丛丛杜鹃花,成团的红色、白色花朵点缀在绿颜色中,现在却踪迹全无了,只见芳草萋萋的高坡上,排列着几十棵大松树,一直朝前伸展。天空一碧如洗。代助想乘电车到老家去同嫂子轻松地聊聊,去同诚太郎随便玩玩。但他旋即没有兴趣了,觉得还是望着那些松树、沿着护城河走到走不动为止吧。

[14]夏目漱石自己在《国民新闻》(明治四十二年五、六月)上发表的剧评《有感于明治座的演出而答子虚君》、《致子虚君》。文中说:“他们的演出并不相应表现当前的开明”、“与我接触的世界完全不同,不是上等的”。

诚太郎今年春天起得进中学,使人觉得他一下子长高了。再过一两年,嗓音也将变化。接下来,诚太郎将朝哪一方面发展、成长呢?这虽不得而知,但是作为一个人,为了生存,命运一定会使他遭到人们的嫌弃。到那时候,他大概会心安理得地穿着极平庸的衣服,像乞丐那样,在社会上向人乞求着、踯躅着吧。

[15]近松门左卫门(1653—1724),江户中期的著名净瑠璃(木偶戏)作家,有《国姓爷合战》、《曾根崎情死》等名作问世。

诚太郎近来非常想学会玩踩球。这完全是代助那次带他去浅草的奥山[1]玩而引起的。代助觉得,诚太郎这种任性的性格,基本上是秉承了嫂子的气质,但他也是哥哥的儿子,所以任性之中又有些从容不迫的气度。每次同诚太郎交谈,对方的气概就会源源不断地影响代助,使代助感到很愉快。说实在的,代助他不分白天黑夜都被不得松闲的精神所包围,因此是苦痛的。

[16]指第二代竹本越路太夫(1836—1917),明治三十六年获摄津大掾称号。

近来,代助比以往更喜欢诚太郎了。他觉得,一旦同人交谈,就像是同人皮在攀谈似的,实在叫人不耐烦。不过回头看看自己,说不定自己竟是所有的人中最叫对方不耐烦的一个人。代助觉得,这也是长年的生存竞争造成的恶果,实在没什么可称道的。

[17]当时在日本女学生中间流行的一种西洋发式。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人们能穿着罗缎的外褂来来往往了。几天来,代助要在家查考些什么,除了有时望望自己的院子,什么地方也没有去。现在戴着冬天御寒的帽子走出大门,顿时感到热了。他觉得自己也得把哔叽料子的外衣换掉才行了。走了五六百米,倒碰上了两个身穿夹衣的人。代助心里正在嘀咕,只见一个年轻人在一家新开的冷饮店里,手捧玻璃杯在吃着什么冷饮。代助这时想起了诚太郎。

[18]但马在兵库县。这一段内容可能是取材于夏目漱石的朋友加计正文的事。加计正文时为广岛县加计町町长,夏目日记(1909年)中有有关记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