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满干净吗?”三千代把手中的玻璃杯拿到代助的眼前,让代助隔着玻璃看。
“为什么要去喝那种水呢?”代助吃惊地问。
“尽管干净,如果那是隔了两三天没换的陈水,该怎么办呢?”
三千代同平时一样,平静地回答:“谢谢,已经足够了。方才我喝了那个,非常干净,所以……”她望望植着君影草的水盆。代助在这只大水盆里灌了十分之八的水,淡绿色的君影草的细茎像精致的牙签,聚集在水中,瓷盆上的花样在细茎间隐隐地浮现出来。
“哪里的话。我先前来时,曾把脸贴近着嗅过的。当时,那位青年人说过‘是刚刚从桶里往盆里加的水’。所以完全可以放心,味道很好呢。”
“怎么啦?”代助问。
代助不响了,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想追问:你之所以要饮瓷盆里的水,究竟是受诗意的支配呢,还是生理上一时的需求?不过代助没有勇气问出口来。纵然是前一个原因,他也不能相信她会去干这种拾人牙慧的炫耀诗情、学写小说之类的事。
代助没有回过头,而是径自回书房去了。他踏进门槛,旋即朝三千代的脸看去,只见三千代用双手把代助先前搁下的那只玻璃杯捧在膝上。玻璃杯中有水,大概同代助朝院子里泼掉的差不多。代助手持茶碗,惘然若失地站在三千代的面前。
所以代助只是问道:“你的情绪已经好多了?”
但是门野也有他的道理:“哦,因为她说‘除了点心之外,还有不少东西要买’,她腿不方便,天气又不好,可她偏要去……”
三千代的脸颊渐渐地转红润了。她从和服的大袖子里取出手帕,擦着嘴角,说:
“那你去买点心好了,竟……”代助一边往外走一边责怪门野。
“……平时,我总是在传通院前乘了电车去本乡买东西。但从别人那儿获悉,在本乡总归要比在神乐坂贵百分之一二十,所以近来到此地来看过一两次。上一次本该到这儿来弯一下的,无奈时间已经晚了,便赶着回去了。今天我做好了打算,所以早点儿离家。不料你正在休息,我就决定先上街去买东西,等到东西买妥了回家时,再顺路来这儿弯一弯。不料天气越来越靠不住,走至藁店[4]的时候,雨点就打下来了。我没带伞,心想不要被淋湿才好,便赶紧走,由于过分急赶,立即感到吃力,就气喘得不行……不过,这已经是习以为常了,并没有什么要紧。”三千代说着,望望代助,露出了凄然的笑容。
“因为我没有告诉阿婆有客人要来……”门野非常抱歉地搔搔头。
“心脏还没有完全好转吗?”代助不胜关切地问。
“知道家里没有点心,早就该买好了,却……”代助拧开水龙头,盛了满满一茶碗的水。
“完全好转嘛,这辈子是不会的了。”
“唔,懂了,这就送吗?”门野丢开锡罐,也跟随着踏进厨房。两个人想找玻璃杯,但是没有。代助问:“老女仆呢?”门野答道:“刚出去,是去为客人买点心的。”
三千代的语气虽然不是非常消沉,但内心是感到绝望的。她把纤细的手指反过来,望着手指上的戒指。接着,把手帕团拢,又塞进和服的衣袖里。三千代两眼朝下俯视,代助则瞅着她的前额同头发相接的地方。
“茶倒不用急,现在需要的是水。”代助说着,自己进入厨房。
这时,三千代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为上次的那张支票向代助表示谢意,与此同时,她的两颊上好像泛起了红晕。视觉敏锐的代助当然没有漏过这一现象,他认为:这红晕无疑是因向人借钱感到羞涩的表现。于是代助立即把话题扯开了。
门野看到代助的身影,解释着说:“先生,马上就好。”
三千代方才提进来的百合花,依然搁在桌子上,浓郁的芳香正在两人之间荡漾。代助觉得这种香气的刺激令人不快。但是面对三千代,又不能断然采取无端把花拿开的做法。
“马上就送来。”代助说着,把特意泼空的玻璃杯依旧放到桌子上,然后朝厨房走去。通过吃饭间的时候,见门野动作笨拙地从锡罐里撮玉露茶叶。
“这花是怎么回事?买来的吗?”代助问。
“这是我刚才喝剩的。”代助说着,拿起玻璃杯,但又犹豫了。他本想这么坐着,把水泼出去,然而拉门外的一扇玻璃窗挡住了去路。这是门野的老习惯—门野每天早上要使廊庑的玻璃窗中的一两扇保持原样,不打开的。代助便离席步入廊庑,一边把杯子里的水泼到院子里一边呼唤门野。刚才还在这儿的门野,现在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代助略微转了转,又回到三千代身旁来了。
三千代默默地点点头,接着说道:“很香吧?”她把鼻子移近花瓣,使劲嗅了嗅。
“是干净的吧?”三千代问。
代助不由得蹬直了两腿,仰着身子,说:“这么贴近着嗅不行。”
“唉,真够受啊。”三千代说着,望望代助,笑了。代助击了击手掌,命送水来。三千代默默地指指桌子上。桌上放着一只玻璃杯,是代助饭后漱口用的。杯子里还剩有两口水的样子。
“哟,为什么呢?”
三千代不置可否地走进屋子。她外面穿着一件斜纹哔叽料的单层和服,里面是衬衣,手中提着三枝颇大的白色百合花。她把百合花朝桌上一扔,在桌旁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也不管自己那刚梳好的银杏返[3]发式,靠到了椅背上。
“也说不出什么理由,不过,不能这么嗅。”
“你不舒服吗?”代助问。
代助稍稍皱着眉头。三千代把脑袋挺起来,回复成常态。
与上一次见面时相比,三千代这一次的脸色简直可以说是苍白的了。三千代看到代助用眼和下颌示意她过去,她走到书房门口时,代助觉察到三千代在发喘。
“我说,你不喜欢这花?”
“来这儿吗?”门野极简短地征询代助的意见,因为他觉得问什么“让客人去客厅还是在书房相见”是颇麻烦的事,便这么把问题浓缩了。代助应了声“嗯”,仿佛要把站在门口等回音的门野快些撵走似的,随即站起来,探头朝走廊上望望。三千代站在廊庑和正门内的交接处,正脸朝着这儿在犹疑不决呢。
代助把椅子的腿斜向翘起来,使身体往后仰,一言不发地微笑笑。
到三千代到来为止,代助简直不知道这段时间是怎么样过来的。他听得门口传来女子的声音时,觉得胸膛里一阵猛跳。他在运用逻辑方面是个强者,但他的心脏却是个弱者。他近来不生气了,这完全是理智在起作用,因为理智不允许他动怒,认为这是轻视自己的行为。不过在别的方面,他会不由自主、异乎寻常地受到情绪的左右。当出去开门的门野响着脚步声走到书房门口时,代助那红润润的脸颊顿时失去了一些光泽。
“这么说来,我真不该买它……枉抛心力,绕了冤枉路,还挨了雨淋,弄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代助对着墙壁出神,他想把门野再叫进来,询问一下“三千代有没有说过是几点钟再来”,却又顾忌这么做太令人笑话。而且,代助觉得自己如此翘首以盼地等着他人的妻子光临,这是讲不通的;如若真是需要这样迫切地见到她,自己随时都可以去见她嘛。代助面对这种无法自圆其说的矛盾状况,顿时为自己的荒谬感到可耻。这时他如坐针毡了。不过,代助很清楚自己之所以会如此荒谬的种种原因是什么。而这种荒谬的状态乃是代助眼下唯一的实际表现,所以是无可奈何的事。再则,同这一事实相牾的那种合乎逻辑,不过是一种形式—把与自己无涉的命题牵连在一起的蔑视自身的形式。代助这么想着,又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雨真的下大了。雨水汇集到落水管里,可以听得哗哗的流水声。代助离开椅子,站了起来。他拿起眼前的百合花束,把扎在根部处的湿草拉断。
代助手搭凉棚,在廊沿处仰望燕子在高空有趣地穿梭飞旋。不一会儿,他感到眼花缭乱,于是走进房间。但心里记挂着三千代马上要再来,这使他的心情不能平静,代助几乎无法思索问题,无法看书。后来,他从书架上取出一本硕大的画册,在膝上展开,翻阅起来。不过,他只是用指尖顺次翻过去而已,每幅画画了些什么,他有一半是视而不见的。不一会儿,翻到了布朗温[2]的作品。代助平时非常喜欢看这位装饰画家的作品。这时,他也像平时欣赏这类画一样地双目生辉,顿时被画吸引住了。画上画的是某地的港口,背景上画着一大片船、桅杆和帆,还有极为绚丽的云彩和苍黑色的水,水前画着四五个没穿衣裳的工人,工人们身上鼓起着有男性特点的像小山一样的肌肉,从肩到背布满了一块接一块的筋肉,筋肉之间形成一处处涡状凹陷。代助看着这样的肌体,有好一会儿沉浸在肉体的健美感受中。又过了一会儿,代助摊开着画册,抬起视线,竖起了耳朵,是厨房那儿传来了老女仆的声音,接着是送牛奶的人急匆匆离去的声音,空牛奶瓶被碰得直响。由于房子里很寂静,所以对听觉灵敏的代助来说,反应格外清晰。
“是送给我的?那就快点插起来吧。”代助说着,旋即把花束掷到先前的那只大水盆里。由于花茎太长,花根使盆水飞溅出来。代助又把湿淋淋的花茎从水盆里拿出来,并从桌子的抽屉里取出一把剪子,嚓嚓嚓地剪剩一半长短了。这样,大朵的花儿便露出在那撮君影草的上面了。
代助就这样怀着有一个角落是很空虚的心情生活到了今天。他刚才命门野把捆枕[1]拿过来以便好好睡个午觉的时候,由于自然界来的刺激过分强烈,他真想尽可能把脑袋沉浸到染上苍色的深水中去。代助极敏感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所以当他把热烘烘的脑袋贴上捆枕时,简直把平冈、三千代都丢得精光啦。他有幸带着恬静的情绪就眠,但是在静睡的时候,他好像感到有人轻轻地走进来,旋即轻轻地出去了。他睁开眼、起身后,这种感觉依旧存在,无法从脑海中拂去。于是他把门野叫来,询问“自己睡着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来过”。
“好了,这就行了。”代助把剪子放到桌上。三千代对着如此胡来一气地插入水盆的百合花望了好一会儿,突然提出了一个颇怪的问题:
代助一直不放心平冈的近况。他觉得平冈一定还处于生活极不安宁的境况中,不过他又想象平冈也许在某一方面有了开拓生活之路的线索了。但是代助不想为此而赶上去找平冈问个明白。代助似乎预想得到,同平冈相见时,自己会有一种难以名状的不舒服。代助替平冈的处境担忧,这倒不只是为了三千代。代助并没有怨平冈怨到这种程度。为了平冈本人,他还是在衷心祝愿平冈能成功。
“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起不喜欢这花的呀?”
于是,代助避免主动去拜访平冈。散步时,他多半是朝江户川方向走。樱花在夕风中飘零的时节,代助由四座桥的这一边走到那一边,再从那一边走回这一边时,像是在长堤上穿行。然而现在已是绿树成荫的季节,樱花早已凋谢无遗。代助就时常站在桥当中,以手支颐地凭倚着栏杆,放眼凝视着一直透过绿荫的水色。而在闪烁着的水光渐远的前端,可以望见高耸的目白台的树林。代助由桥上往对面走去,但他走到小石川坡前就折了回来。有一次,代助在大曲看到平冈在离自己五十来米的地方下电车的身影。代助认定没看错,便立即返回栈桥。
从前,当时三千代的哥哥还没有去世,有一天,代助曾为了什么事,买了一长束百合花,到谷中的三千代家里去。当时,代助让三千代把一只怪模怪样的花瓶拂拭干净,他自己认认真真地把买来的百合花插进去,让三千代兄妹可以瞅见放在壁龛里的百合花。三千代对此事,至今记忆犹新。
代助自从先前接待了平冈的造访后,翘首盼望着三千代随即会来。但是平冈说的情况事实上并没出现。是因为三千代有了什么特殊的情况而不能来呢,还是平冈一开始就为投我所好而那么说的呢?这是一个疑问。代助却为此而在心灵的什么地方感到空虚。不过,代助不大想在尚未于日常生活中经历过这种空虚感之前,去如此这般地分析其原因所在。因为代助感到,如果深入探视一下这种经历本身,似乎有阴影在闪烁。
“你不是也贴近着鼻子嗅过的吗?”三千代说。代助也记得有过这种事,只好报以苦笑了。
代助用两手抚了抚刚睡醒的脸庞,笑着这么说过后,去洗澡间洗脸了。不一会儿,他头发濡湿地回到走廊上,两眼瞅着院子,情绪比先前舒畅得多了。两只燕子在阴沉沉的天空中飞翔,看上去显得很愉快。
这时候,雨越下越大。可以听到远处雨打房屋的声音。门野来问:“有点儿冷哪,要关上玻璃窗吗?”在门野关玻璃窗的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朝院子里望去。只见树木的绿叶全湿了,轻微的潮气透过玻璃窗,潜入代助的脑袋,浮在尘世中的东西好像悉数沉降到大地上了。代助觉得自己长时昏沉,现在才苏醒了。
“对,是这么回事。”
“真是一场好雨啊。”代助说。
“就又出去了?”
“一点也不好,你看,我是穿着草屐来的。”
“是的。本来她是想等你醒来的,她上这起居室来过,看看先生睡得正甜,也许是估计先生一时不会醒来吧,所以……”
三千代简直是又怨又恨地望着水落管里淌出来的雨水。
“那么,她还会来啰?”
“回去的时候,我让车子送你,别担心,多坐一会儿。”
“哦,不至于回家的。她说要到神乐坂去买点儿东西,然后再上这儿来。”
三千代一点没有想要多坐的样子。她正视着代助,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还是这么一切都不在乎的样子。”不过她的眼角浮现出了笑影。
“那么,平冈太太已经回家去了吗?”
迄今为止,好像一直在三千代身背后时隐时现的平冈的面影,这时在代助的心灵里变得清晰起来。代助觉得自己像是突然受到了昏暗处飞来的袭击。三千代她依然是一个带着难分难离的黑影在走路的人。
“话是不错的。但是平冈太太命我还是不要惊动您为好。”
“平冈君的情况怎么样?”代助故意装作随随便便的样子。
“可是有客来嘛,这也是不得已的呀。”代助的语气稍微加强了一些。
于是三千代的嘴角微微收了一收,说:“还是老样子呗。”
“因为您睡得正酣哪。”
“依然什么都没有眉目吗?”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呢?”
“这个嘛,唔,不用担心啦。大概下个月开始,就可以进报社工作了。”
“是的,有人来过,是平冈太太。您估计得真准啊。”门野并不当回事地答道。
“那好极了。我一点儿不知道呢。这样的话,问题是暂时得到了解决,对不对?”
代助一边用衣襟把袒露着的胸脯掩起来一边平静地问道:“我说,在我睡着的时候,有什么人来过吧?”
“嗯。哦,真是谢天谢地。”三千代神情认真地低声说道。
“您醒来啦?”门野说着,走了进来,并问道,“要不要给您沏杯茶送来?”
代助觉得三千代此时真是可爱。他接着问道:“那边,现在不会催逼了吧?”
代助看到膝盖周围还爬着三四只蚂蚁,便用薄薄的象牙裁纸小刀将蚂蚁弄死,然后击掌呼人。
“你是说那边……”三千代有点儿犹豫,顿时脸颊发红,“说实在的,我今天是来向你道歉的。”她边说边把低下的脸再次抬起来。
一个小时之后,代助醒了,他那大而黑的眼睛一动也不动地在某一个地方定视了好一会儿,手和脚完全保持着睡着时的姿态,简直同死人差不多。这时,一只黑蚂蚁沿着代助那法兰绒的领子掉落到喉结处。代助立即提起右手向喉结处盖下去,只见他皱起眉头,把夹在手指之间的小虫举至鼻尖处察看,蚂蚁已经死了。代助用拇指的指甲把食指尖上的黑色小东西弹去,然后起身了。
代助有点儿不好意思了,他不忍再使她恬静的情绪波动起来。同时,他也不去说故意迎合对方心理的话,力图避免那种使对方感到难堪的结果。所以代助只是静听三千代的叙述。
代助平素就是如此玩世不恭的。所以说,尽管他非常地神经质,毕竟很少被不安的念头搅扰得不得安宁。这是代助自己都感觉到的。现在也不知怎么搞的,这种一贯有的特点突然起了变化。代助怀疑这大概是生理变化带来的现象。于是他把某人送给他的一束君影草—说是从北海道采来的—解开,悉数浸植在水里,自己便在君影草下就眠。
先前的那两百圆钱,本该从代助的手中拿来后立即去还给债主,但是安一个新家,很多地方都需要花钱,于是在那段时期里,开始陆续动用这笔钱。她本也想到过以后怎么得了,可是迫于每天的日常生活,虽说并非出自本心,但是毫无办法,碰上了困难就花,碰上了困难就花,终于把这笔钱花得差不多了。当然,如若不是这样,夫妇俩也不能如此过到现在的。现在回过头想想,索性没有的话,也许勉勉强强也对付过去了。然而,手头有着这样一笔钱,就可以在紧要关头渡过窘境,所以至今没能去还掉那笔至关要紧的债,赎回借据。这倒不是平冈不好,而完全是她自己的过错。
代助对平冈也抱这种态度。不过他认为平冈的做法也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自己不大喜欢平冈这种人。代助敬爱哥哥,但是他对哥哥也还是不信赖的。嫂子为人真诚,不过面对生活中的困境,她不是首当其冲的人物,代助想,正因为如此,嫂子远比哥哥容易接近。
“我知道,这实在是太不应该,感到很后悔。不过,启口借钱的那时候,绝对没有存心诓骗您的意思,所以请多加包涵。”三千代解释着,似乎不胜惭愧。
代助在遇见父亲、听父亲谈到结婚一事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这种味道。不过,代助认为这只是由不信赖父亲而导致的一种不幸的暗示,而受到这种不祥的暗示,代助的心里也不感到有失礼仪。因为事情即使成了事实摆在眼面前了,代助仍旧想表示这样的态度—父亲是正确的。
“这钱既然是给你的,那么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谁也不能说什么的吧。只要派到了用处就行,你说是不是?”代助表示安慰地说,并特意把“你”字强调得又响又慢。
四五天之前,代助在报上看到刑警同小偷勾结起来做坏事的报道。这其实不是个别的一两个人的情况。根据其他报纸的记载,说是深入一步仔细查一查的话,也许东京一时会陷于没有一个警察是干净的局面。代助看了这则记载,只是苦笑一下罢了。他想,收入微薄的刑警为生活所迫而做坏事,这实际上是情理之中的现象嘛。
“你这么说,我也就安心些了。”三千代只是这么说。
另外,代助还感受到现代日本向他袭来的一种特有的不安。这种不安是一种渊源于人和人之间互不信赖的野蛮现象。这种心理现象,使他感到极大的震撼。他这个人不爱把信仰寄托于神。作为一个有思想的人,他也不能把信仰寄托于神。代助相信,相互信赖的人就无须去靠什么神。他认为,只因为人们想摆脱相互猜疑而造成的苦痛,神才有存在的权利。所以,凡是信神的地区,人们一定是说假话的。但是代助发现,今天的日本普遍地既不信神也不信人,而他把这一现象的产生归于日本的经济状况。
雨没有停过,三千代回家时,代助守诺,叫车送她。外面很冷,代助要三千代在斜纹哔叽的单衣上套一件男式短外褂,三千代笑笑,没有穿。
代助现在的情绪,就同他平时常有的情绪一样,基本上带着一种悒郁的调子。所以一旦接触调子过分明亮的东西,会感到不胜矛盾。长时间瞅着紫萼的叶子,旋即就会感到腻烦了。
[1]一种内装荞麦皮等东西的两头扎紧的枕头。
在代助被父亲唤去过之后的两三天中,代助每看到院子角上的蔷薇花的红颜色,就觉得这些红点点极为刺眼。这种时候,代助总是把视线移至洗手盆旁边的那株紫萼的叶子上。叶子上无规则地爬着三四条白色脉络。代助每望一次,就觉得紫萼的叶子好像长了一些,与之同时,觉得那白色脉络也自由自在地伸展了一些。石榴花儿显得比蔷薇花更漂亮,也更浓艳,那强烈的色泽,好像在绿颜色中间闪闪发光。所以,它与代助眼下的情绪也是不调和的。
[2]Frank Brangwyn(1867—1956),英国壁画家、铜版画家。擅长于色彩浓丽的宗教画、插图等,作品多具印象派的倾向。
代助常常会痛切地感受到那些从寻常的外界来的不寻常的刺激。有时剧烈起来,他连晴天射来的太阳光都不堪忍受。在这种时候,代助就尽量不同社会接触,也不管早晨、中午,只顾闷头睡觉,并且利用极清雅甜润的花香作催眠。代助合上眼睑,不让光线进入瞳仁,只用鼻孔轻轻地呼吸,让枕边的花香拂走心中的不安情绪而渐渐入梦。睡醒后,他的神经便像重新整顿过似的,又镇静了,与社会的交往也比先前要舒畅些。
[3]明治、大正时期流行的一种妇女发型。后部突出,后脑下的头发向左右弯成两个半圆形,有点像银杏的叶子,故名。
已经是蚂蚁爬进起居间的时令了。代助在一只大盆里注满水,把雪白的君影草连茎浸在盆中。成簇的小花把绘有深色图案的盆沿遮去了。盆一动,花儿就往外掉。代助把盆放到一本大字典的上面,并在字典旁边放了一只枕头,仰脸躺下来,黑黑的头顶恰好位于盆的背后,从花里溢出的清香正好飘入代助的鼻子。代助闻着花香,打起盹来。
[4]神乐坂的一处地名的俗称,那里长久以来就有卖草秸制品的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