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红与黑 > 第一部 第二十六章 世界或富人的缺失

第一部 第二十六章 世界或富人的缺失

于连看透了问题的实质以后,那些长时间的修行苦练,比如每周五次祈祷、在圣心教堂唱赞美诗,等等,过去认为是乏味无聊的事,如今都变成最有趣的行动了。于连严格地要求自己,特别是尽量不高估他的能力,他不想学那些模范修士,时时刻刻做出有意义的行动,以证明自己是完美的基督徒。在神学院,吃白煮鸡蛋的方法,可以体现一个人在灵修生活中的进步注77

“这么说,学问在这里一无是处,”他幽怨地想道,“在教理、教会史等课程中取得进步只是虚的。他们所教的内容,只是让像我这样的傻瓜落入陷阱。唉,我唯一的长处,是进步快,能够掌握那些无聊的东西。他们在内心深处,是否知道这些空话毫无价值?也许和我有一样的看法?我真蠢,还以此为骄傲。我总是得第一!这只能为我增加更多的敌人。夏泽尔比我聪明,他总是在作文中说几句蠢话,让自己降到第五十名;如果他得了第一,完全是出于疏忽。彼拉先生的一句话,就一句,会对我多么有用啊!”

读者可能会笑,那就不妨回想一下,路易十六宫廷的一位贵妇人,邀请德利尔神父到家里吃午餐时闹出的笑话和错误。

举例说,眼神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在这种地方,人们都垂目低眉,这不是没有道理的。“我在维利叶时,多么自负啊!”于连心想,“我以为那是在生活;其实那是为生活做准备,如今我进入了这个世界,周围布满了真正的敌人,直到我的角色演完为止。这太难了。”他又想,“每分钟都要虚伪地活着,让大力士海格立斯都相形见绌。现代的海格立斯就是西克斯特五世注76,他假装谦虚,蒙骗了四十个红衣主教,整整十五年啊,他们曾经见过他年轻时的暴躁和傲慢的性情。”

于连首先想做到“无罪”注78。这是年轻修士的一种状态,其举手投足和眼神等等,已经没有任何世俗气,但还不是一个完全向往来世,看破今世绝对虚无的人。

于连发现自己愚蠢后,就不再烦恼了。他想知道损害有多大。为此,他稍微解除了排斥同学的那种傲慢而偏执的沉默。这时,他们开始报复了。他的热情遭到近乎嘲弄的蔑视。他这才明白,自他进入神学院以来,没有一个小时,特别是休息时,不产生对他有利或不利的影响,不是为他树敌,就是赢得几个有德行或稍微文雅的修士的好感。需要弥补的地方很多,任务很艰巨。从此之后,于连时时处于警惕的状态,他要为自己塑造一种全新的性格。

于连在走廊的墙上,不断发现一些用炭书写的词句,比如:“六十年的苦修,与天堂永恒的快乐或地狱里滚沸的油锅相比,又算什么?”他不再蔑视这些,而明白了应该不时地将其放在眼前。“我这辈子要干什么?”他心想,“我把天堂里的位子出售给信徒们。如何能让他们看见呢?通过我与世俗中人的不同外表。”

在他们看来,他已经犯了大罪:他独立地思考和判断,不盲目地遵循权威和惯例。彼拉神父帮不了他任何事。在告解亭之外,神父没跟他单独说过话,即便在告解亭里,也是听得多,说得少。如果他当初选择卡斯塔奈德神父,就会大不相同。

经过几个月不断的努力,于连仍然是一副思考的神情。他眼神和嘴唇的变化,仍表现不出那种随时准备相信一切、支持一切、甚至以身殉道者的信念。于连看到在这方面,那些最粗俗的农民超过了他,他为此感到愤懑。他们没有思考的神情,当然是有理由的。

事实上,他生命中的重大行动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但他不注意细节,而神学院里那些聪明人却只在乎细节。因此,他在同学中被认为是一个自由思想者。他在很多细节上暴露了自己。

那种准备相信一切、容忍一切的狂热而盲目的信仰的面孔,我们在意大利的修道院里经常可以看到,奎尔契诺注79在他的教堂壁画中,为我们世俗人留下完美的典范,为此,什么样的努力,于连没有尝试过呢?

于连到神学院的第二天,那位来自维利叶、像个孩子一样的小修士跟他说了句话,没有让他察觉到什么。这次富凯的来访,给我们的英雄留下了深刻印象。进入神学院以来,于连的行为可以说是一错再错。他痛苦地嘲笑自己。

在重要的节日里,修士们可以吃到红肠炖酸白菜。于连的邻桌,注意到他对这种幸福无动于衷,这是他的主要罪行之一。他的同学把这视为最愚蠢、虚伪、丑恶的表现,没有比这给他招来更多的敌人了。“看这个资产阶级,这个傲慢的家伙。”他们说,“他假装鄙视最好的饭菜,红肠炖酸白菜!呸,这个无赖!骄傲的家伙!该下地狱的人!”

“怎么!连神学院也有自由党!”富凯叫道。“可怜的法兰西!”他用马斯隆神父虚假温柔的语气,又说。

“唉!这些年轻的乡下人,我的同学们,对他们来说,无知是最大的优点,”于连在沮丧的时候叫道,“他们进入神学院,不像我有世俗的想法需要老师纠正,而我无论怎么做,他们总能从我的脸上看出这些想法。”

“我问你身上有没有《立宪报》?”于连十分平静地问,“这里每份要卖三十个苏。”

于连以近乎嫉妒的心理,去探究那些进神学院的最粗俗的乡下人。当他们脱去粗布短上衣,换上黑道袍时,他们的教育仅仅局限于崇拜金钱,像弗朗什-孔岱人所说的那样,“硬邦邦的现金。”

“你说什么?”富凯反问。

这是对现金这个崇高观念的神圣而英勇的表达方式。

“你身上有《立宪报》吗?”

这些修士和伏尔泰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对他们来说,幸福主要是吃好的。于连发现他们几乎都对穿细呢布料衣服的人,有一种天生的敬畏感。有这种情感的人,对于法庭给我们做出的关于分配的公正判决,才能予以尊重,不管它是否公正。他们之间经常这么说:“跟一个‘肥佬’打官司,能有什么好处呢?”

“经常过来。”富凯疑惑地答道。

“肥佬”是汝拉山区的方言,指有钱的人。政府是最有钱的,他们究竟有多尊敬,想想就知道了!

“她来贝藏松了?”于连说着,额头都红了。

一提到省长大人的名字,必须报以含有敬意的微笑,否则,在弗朗什-孔岱地区农民的眼里,是一种冒犯。而冒犯,对于穷人来说,很快就会受到惩罚:没有面包吃。

“是的,朋友,虔诚到狂热的程度。据说,她去朝圣了。那个长期监视谢朗先生的马斯隆神父丢脸了,瑞纳夫人不愿意向他忏悔。她要到第戎或贝藏松做忏悔。”

一开始,于连因为蔑视乡下人,自己闷得很难受,后来他有了怜悯之心:大部分同学的父亲,在冬日黄昏回到自己的茅草屋,经常找不到面包,没有栗子,也没有土豆。“这有什么奇怪呢?”于连想,“在他们眼里,一个幸福的人,首先是吃得好的,其次是有好衣服穿的。我的同学有坚定的信仰,就是说,他们在教士的职业中看到一种长久的幸福的保障:不仅吃好的,冬天还有暖和的衣服。”

他说这话时很随意,却对充满激情的心灵留下奇特的印象,因为无意中触动了别人的痛处。

一次,于连听到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年轻同学跟同伴说:

“顺便问一句,你知道吗?你学生的母亲,成了虔诚的教徒。”

“为什么我不能像西克斯特五世那样当教皇呢?当初他也放过猪啊。”

两个朋友总是聊不完。于连的脸色突然变了,因为富凯说:

“只有意大利人才能当教皇。”那朋友说,“但是在我们当中是靠抽签来决定,谁当代理主教、议事司铎、也许还有主教。夏隆的主教P先生,就是箍桶匠的儿子,跟我父亲干的是同一行。”

“我发现你变化很大。不过,总算又见到你了。两个五法郎的漂亮硬币才让我明白,我真是个傻瓜,没有在第一次来时就拿出来。”

一天,正在上教理课时,彼拉神父让人叫于连过去。可怜的年轻人很高兴,能暂时摆脱令他身心都感到沉重的环境。

“这是我给自己的一个考验。”

在院长先生那里,又遇到他进入神学院那天的可怕场面。

“我总算进来了。我来过贝藏松五次,想看看你。总是见不到,这不怪你。我派人守在神学院门口,真见鬼,你怎么总不出来?”

“给我解释一下,纸片上写的是什么。”院长看着他说,看得他恨不得想钻到地底下。

于连的郁闷,加上承包每餐八十三生丁午餐的人,提供的饭菜太差,已经影响他的健康。一天,富凯突然来到他的房间。

于连念道:

信的末尾,几乎看不清楚。信中留了一个第戎的地址,但希望于连永远不要回复,至少不要说出让一个彻底悔悟的女人脸红的话。

阿曼达·比娜,长颈鹿咖啡馆,八点前。说是从让利斯来的,是我母亲家的表亲。

一天,彼拉神父拆开一封信,有一半已被泪水浸泡过,模糊不清,这是一封诀别信。信中对于连说,“上天终于让我有恨,不是恨让我犯错的人,他永远是我在世上最爱的人,而是恨我的罪过。牺牲已经付出,我的朋友。不过,眼泪也没少流,你已经看到了。我应该为之牺牲、你也曾爱过的人,他们得救了。一个公正而令人敬畏的天主,不会因为他们的母亲犯罪而对他们进行报复。永别了,于连,公正地对待他人吧。”

于连感到事情很严重,这是卡斯塔奈德神父的密探从他那里偷走的。

“难道我被全世界的人遗忘了?”他禁不住这样想。但他不知道,彼拉神父收到过几封盖有第戎邮戳的信,看后都烧掉了。这些信的言语十分得体,却流露出最强烈的热情。巨大的悔恨似乎在与爱情斗争。“这样也好,”彼拉神父心想,“至少这年轻人爱的不是一个不信教的女人。”

“我到这里的那天,”他答道,眼望着彼拉神父的额头,因为他不敢看他那可怕的眼神,“害怕得厉害。谢朗神父说过,这是一个充满告密和诽谤的地方。同学之间的窥探和揭发,受到鼓励。上天甘愿如此,以便让年轻的教士们看到生活就是这样,引发他们对尘世及浮华的厌恶。”

于连对各种情况,已经看透了一半,而神学院里说出来的话都力图掩盖真相,所以他陷入深切的忧郁之中。他很勤奋,很快学到不少东西,这些对教士很有用,但在他看来很虚假,他不感兴趣。他认为也无事可做了。

“你竟敢在我面前说这些?小坏蛋!”彼拉神父很愤怒。

于连从他们灰暗的眼睛里,只看到饭前急不可待的生理需要,和饭后得到满足的心理需要。他应该在这样一些人中脱颖而出。但于连不知道,他们也不会告诉他,在神学院学的教理、教会史等课程,如果考试取得第一,在他们看来不过是一种风光的罪恶。自从伏尔泰以来,自从实行两院制以来(这种政体不过是怀疑和个人考量,让民众心中养成互相怀疑的坏习惯),法国教会似乎明白,书籍才是它的真正敌人。在它眼中,心灵的服从就是一切。在研究、甚至神学的研究中取得成功,它都认为是可疑的,而且并非没有道理。谁能阻止西埃耶斯或者格雷古瓦注75这样杰出的人走向另一方!心惊胆战的教会,只好依附教皇,仿佛那是自己获救的唯一机会。只有教皇才能麻痹这种自我反省,用教廷里那些虔诚盛大的仪式,去影响人世间忧郁病态的精神。

“在维利叶,”于连冷静地继续说,“我的哥哥一旦嫉妒我,就会打我……”

“这些可怜虫,”他又想,“从小就干粗活,他们来这之前,吃的是黑面包和凝乳,住在茅草屋里,一年只能吃上五六次肉。像把打仗当作休息的古罗马士兵一样,这些粗俗的农民一到神学院就高兴坏了。”

“请说正题,说正题!”彼拉神父叫道,几乎要气疯了。

三百二十一个修士中,剩下的都是些粗俗的人,他们整天背拉丁文,但未必懂得其中的含义。他们几乎都是农家子弟,与其辛辛苦苦掘土,不如来这里背几个拉丁文,挣些面包吃。根据这一观察,于连入院头几天就相信能迅速成功。“各行各业都需要聪明人,因为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心想,“在拿破仑手下,我能当个军官;在这些未来的神父中,我就要当主教。”

于连并没被吓住,继续讲下去。

有八九个修士活在圣洁的气氛中,他们像圣女德肋撒或在亚平宁山脉的维尔纳山上注73接受五伤时的圣方济各一样,都见过幻象。不过这是最大的秘密,他们的朋友守口如瓶。这些见过幻象的年轻人,几乎都住在病房里。其他一百多人把坚定的信仰和孜孜不倦的勤奋结合起来。他们勤奋到病倒的程度,不过收获不多。有两三位才华出众的,其中有一个叫夏泽尔,不过,于连觉得他们不易接近,于是互相疏远注74

“我到贝藏松的那天,接近中午,我饿坏了,就走进一家咖啡馆。对这种世俗地方,我心里充满了厌恶,但是我想在那里吃饭要比旅馆便宜。一位太太,看样子是商店的老板,见我风尘仆仆的样子,动了慈悲之心。她对我说:‘先生,我为你担心,贝藏松到处都是坏人。如果你遇到什么麻烦,就来找我,八点前叫人到我这送个信来。如果神学院的看门人不肯帮忙,你就说你是我的表亲,是从让利斯来的……’”

于连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满意,他环顾左右,发现到处都有最纯洁的道德假象。

“你这些说辞是要核实的,”彼拉神父说,他坐不住了,在屋里来回走动。“回房间去吧!”

“唉!这是我唯一的武器!换了另一个时代,”他对自己说,“我会面对敌人,用有力的行动解决我的生存问题。”

彼拉神父跟着于连,把他锁在小屋里。于连立刻检查自己的箱子,那张要命的纸片还完好地藏在箱底。箱子里什么都没少,只是有点乱。不过他的钥匙从未离身。“太幸运了,”于连心想,“在我还糊涂的那段时间,卡斯塔奈德神父多次准许我外出,这份好心,现在我明白了。要是我挡不住诱惑,换了衣服去见美丽的阿曼达,那我就完了。他们没能用这种办法从中得到好处,为了不浪费情报,就拿它作告发的材料。”

我们的英雄自以为很谨慎,可是他入院初期做的几件事,比如选择忏悔神父,都是很草率的。一个善于想象的人往往自负,经常误入歧途,把意愿当成事实,以为自己是个老到的伪君子。他甚至疯狂到责备自己使用以弱胜强的办法,取得了成功。

两个小时以后,院长又派人叫他去。

“卡斯塔奈德神父是彼拉先生的敌人,”小修士俯在他耳边说,“有人怀疑彼拉先生是詹森教派的。”

“你没有撒谎,”院长对于连说,目光没那么严厉了,“你保留这样的地址是不妥当的,你想象不出它的严重性。倒霉的孩子!也许十年以后,它会给你带来灾祸。”

他没有想到,这一步非常关键。有一个年轻的修士,是维利叶人,从第一天起,就说自己是他的朋友,告诉他如果选神学院副院长卡斯塔奈德先生,也许更加稳妥。

注72 杨格(Edward Young,1683-1765),英国诗人。

“嘿!天哪!他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他对自己说,“他们以为我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于是他选择了彼拉神父。

注73 1224年,圣方济各(1182-1226)在维尔纳山上祈祷时,他领受了五伤圣痕。

几天以后,于连要选择一位忏悔神父,别人给他一份名单。

注74 我们怎么会不想到司汤达对他在中央学校的生活的忧郁回忆呢:“我跟同学一起几乎没有收获。今天我发现那时我有一种非常荒谬的高尚和自我消遣的需要。我用我的西班牙贵族的思想对付他们最粗暴的自私。当他们嘲笑我的时候,我很难过,他们把我扔到一边……我拥有灵魂的高贵,一种在他们看来纯粹是疯狂的优雅。”(司汤达《亨利·布拉德的一生》第24章)

这个开场,大获成功。神学院的学生当中,那些聪明人一眼就看出,他们要对付的不是一个新手。休息的时候,于连发现自己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但他们从他身上发现的,只是谨言慎行。根据他自己定下的原则,他把三百二十一个同学都视为敌人。在他眼里,最危险的人就是彼拉神父。

注75 西埃耶斯,参见第十二章注。格雷古瓦(1750-1831),1789年代表南锡教区的神职人员参加国会。他第一个向教士组织法宣誓。1792年,他要求建立共和国,并要求对路易十六做出判决。

“我的神父,我有罪,我认错。”他用忏悔的语气说。

注76 教皇西克斯特五世(Sixtus V,1520-1590),意大利籍教士,出身于最底层的家庭。以严厉执法及对异教的不宽容和重建罗马而著称。

他赶紧洗刷衣服,下楼去,他迟到了。一位学监严厉地训斥他。于连并未试图为自己辩解,反而把双臂叉在胸前。

注77 读到这几页,回想起梅里美所写的关于他朋友的话:他是一个非常不虔诚的人,一个亵渎的唯物主义者,或者更确切地说,天主个人的敌人……他否认天主,尽管如此,他还是像对待主人一样对待天主。他从不相信一个虔诚的人是真诚的。我认为,他在意大利的长期逗留,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他在所有著作中表现出的不信神、咄咄逼人的态度……(《历史和文学肖像》)

——杨格注72

注78 此处为拉丁文:non culpa。

我孤独地活着,无人牵挂。那些发财的,要么卑鄙,要么心狠。因为我善良,他们嫉恨我。啊!我要死了,不是死于饥饿,便是看不得这些冷血的人,痛苦而死。

注79 奎尔契诺(1591-1666),意大利画家,留下大量的作品。他的主要宗教作品有《圣·吉洛姆》《圣伯多禄》《圣女德肋撒》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