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有三百二十一个志愿从事圣职的人,”彼拉神父最后用严肃而不凶恶的语气说,“只有七八个是像谢朗神父这样的人推荐的。因此,在这三百二十一人当中,你是第九位。不过,我的保护不是偏袒和姑息,而是加倍关心和严格要求,防止腐化堕落。去把门关上。”
他仰望天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看到这个神圣的符号,于连觉得自他进入这座房子以后,使他魂飞魄散的极端恐惧减少了。
于连艰难地向门口移动,总算没有跌倒。他注意到门边有一扇小窗,面向田野。他望着那些树,仿佛老友重逢一样,感觉好多了。
“他是平静的,”他说,“没错,他的德行配得上这个酬报。如果我遇到这种情况,但愿天主也能赐予我同样的酬报。”
“你会说拉丁文吗?”他转回来时,彼拉神父问他。
彼拉神父念到末尾签名时,语速放慢了,念到“谢朗”二字,叹了口气。
“会说,尊敬的神父。”于连回答,渐渐清醒了。过去半小时当中,他觉得彼拉神父并不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更值得尊敬。
我要求你给于连一笔奖学金,他会经过必要的考试得到。我教过他神学,即博须埃、阿尔诺、弗勒里等人的古老正统的神学。如果觉得此人不合适,请把他送回我处。你认识的那位乞丐收容所所长,愿出八百法郎聘他为家庭教师。——感谢天主,我的内心是很平静的。我已习惯于可怕的打击。再见,感谢关爱。
谈话用拉丁文继续进行。神父的眼睛里,表情变得温柔了,于连也平静下来。“我真懦弱,”他心想,“竟被这虚伪的美德蒙住了!这人不过是马斯隆一类的骗子。”于连庆幸自己,把几乎所有的钱都藏在靴子里。
“真诚的!”彼拉神父重复道,感到惊讶。他看了看于连,不过目光不再不通人情了,“真诚的!”他又低声重复道,继续读信:
彼拉神父考了考于连的神学,对他的学识广博感到惊讶。特别考到《圣经》时,更感到惊讶了。但是,他问到宗教学说时,发现于连一无所知,甚至连圣哲洛姆、圣奥古斯丁、圣波拉文都、圣巴西勒等人的名字都不知道。
我向你介绍于连·索莱尔。我为他施洗,差不多有二十年了。他是一个有钱的木匠的儿子,但父亲什么都不给他。于连将是天主的葡萄园里出色的园丁。记忆力、理解力都不错,思考能力也行。他的志向能否持久?是真诚的吗?
“事实上,”彼拉神父心想,“谢朗神父极端的新教倾向,我是一向反对的。他对《圣经》研究得太深,过于深入。”
“谢朗的信很短,”他似乎在自言自语,“智者无须多言,如今,人们不会写短信了。”他大声读起来:
关于《创世纪》和《摩西五经》的真正写作时间,于连刚才未经提问就谈到这一主题。
他的小眼睛突然一亮,嘴角的肌肉禁不住动了一下。仿佛老虎开始品尝猎物的美味时的样子。
“对《圣经》没完没了的论证,”彼拉神父想,“除了引向个人自由诠释,就是最让人头疼的新教教义,还会有什么呢?而且除了这种粗陋的学识之外,对于能够纠正这种偏向的宗师们却一无所知。”
“当然。”神学院院长生气地看着他。
当问到教皇权威时,神学院院长的惊讶无法形容,他原以为于连会引述一些古代高卢教会的训诫,没想到这个年轻人却把迈斯特尔注70的整本书背出来了。
“啊!你就是彼拉先生?能跟你说话,深感荣幸。”于连气息微弱地说。
“谢朗真是个怪人,”彼拉神父想,“让他看这本书,是为了教他去嘲讽这本书吗?”
“你是谢朗先生推荐来的,他是教区里最好的神父,世上仅存的有德行的人,我相识三十年的朋友。”
彼拉神父继续问于连,他想看于连是否真的相信迈斯特尔的学说,但毫无结果,因为年轻人只是凭借记忆来回答。这时,于连状态很好,他觉得能够自如应对了。经过漫长的考试,他觉得彼拉神父的严厉不过是装腔作势。其实,神学院院长如果不是十五年来给自己定下一套对待学生的原则,他早就以逻辑的名义注71去拥抱于连了,因为于连的回答那么清晰、准确。
黑衣人半起半坐,嘎吱一声拉开松木桌的抽屉,不耐烦地找一封信。找到后,慢慢坐下,又看一下于连,似乎要把于连仅存的一口气夺走似的。
“这是一个勇敢而健全的心灵,”他对自己说,“只是身体太弱。”
“啊!很好。”
“你常这样摔倒吗?”他用法语问于连,用手指了指地板。
“可以,先生。”于连回答的声音微弱。
“这是第一次,看门人的模样把我吓坏了。”于连回答,脸红得像个孩子。
“你此刻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彼拉神父几乎要笑出声来。
于连睁开眼时,那红脸人继续写字,看门人不见了。“我要拿出勇气来,”我们的英雄心里说,“特别是隐藏我的感受,”他感到一阵剧烈的心痛,“如果我出了意外,谁知道人们会怎么看我。”最后,那人不写了,斜眼看着于连:
“这就是浮华世界所产生的影响。看来,你习惯看到笑脸,而这是虚伪的舞台。真理是严肃的,先生。我们在世间的任务不也是严峻的吗?你的良心提防这个弱点,对外表的虚妄之美不要过于敏感。
“看起来是癫痫病,这下都齐了。”
“如果推荐你来的,不是谢朗神父这样的人,”彼拉神父面露愉快之色,又说起拉丁文,“我就用世间浮华的语言跟你说话,你已经习惯了。我可以告诉你,你所要求的全额奖学金是世界上最难得到的东西。不过,谢朗神父像使徒一样工作,如果他在神学院搞不到一份奖学金,那他五十六年的辛苦都白费了。”
有人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在白木扶手椅上。他听见那个可怕的人对看门人说:
彼拉神父说完这些,他嘱咐于连,未经他同意,不得参加任何团体或秘密组织。
那人摇了铃。于连一时眼睛看不到,动弹不得,只听得见有脚步声走近。
“我可以用名誉保证。”于连说,像老实人一样心情畅快。
于连无法抵挡这目光,伸手要扶,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板上。
神学院院长第一次露出微笑。
“你来得太晚了。”那人说,又用可怕的目光打量他。
“这句话在这里不合适,”他说,“它让人想起世间的浮华虚荣,正是它诱导人们犯下各种错误,常常陷入罪恶。根据教皇庇护五世的谕旨第十七条,你有义务对我绝对服从。我在教会里是你的尊长。在这座神学院里,我亲爱的孩子,倾听就是服从。你身上有多少钱?”
“于连·索莱尔。”
“是这样!”于连心想,“原来叫‘亲爱的孩子’是因为这个。”
“你的名字?”
“三十五法郎,我的神父。”
于连又往前,伸着手,好像要找什么扶一下。
“详细记下钱是怎么花的,你要向我汇报。”
“再近一点。”那人说。
这一艰难的会谈,持续了三个小时。最后,于连奉命把看门人叫来。
于连蹒跚地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要摔倒,脸色从未如此苍白,终于在距堆满方纸片的小桌三步远的地方站住。
“带于连·索莱尔去一〇三房。”彼拉神父对他说。
“请走过来点儿,好吗?”那人终于说话了,很不耐烦。
出于特别照顾,于连住一个单间。
写字的人终于抬起头来,过了一会儿,于连才注意到。他看见之后,仍然待在那里,仿佛被那可怕的目光吓死了。于连的视线模糊,隐约看见一张长脸,上面布满了红斑,只是前额看起来死一般苍白。红色脸颊和白色额头之间,闪着一对乌黑的小眼睛,令最勇敢的人胆怯。这额头宽阔的轮廓,被一片浓密乌黑的头发勾勒出来。
“把他的箱子搬过去。”神父又说。
十分钟过去了,衣衫褴褛的人还在写。于连紧张而恐惧,立足不稳,几乎要倒下了。一位哲学家说过,也许他说错了:“这是一个爱美的灵魂对丑陋的强烈印象。”
于连垂眼一看,他的箱子就在面前。三个小时以来,他一直看着它,竟然没有认出来。
过了一刻钟,于连感觉像过了整整一天。长相可怕的看门人,又出现在房间另一头门口,还是不肯说话,只是示意他往前走。于连走进一个房间,比刚才的还大,但光线很暗。墙也刷成白色,只是没有一件家具。于连经过时发现,靠近门的角落有一张白木床,两把草垫椅,还有一把没有坐垫的扶手椅。房间另一端,一扇黄色玻璃窗下,窗台上几个脏兮兮的花瓶旁边,他看到一个人穿着破旧的道袍,坐在桌前。他好像很生气,面前有一大堆方块纸,他一张张拿起来,写上几个字,再放在桌子上。他没有觉察到于连来了,于连站在房间中央,看门人把他留下,自己走了,关上了门。
到了一〇三房,这是房子最上层的一个八尺见方的小屋。于连注意到,房间面向城墙,可以望见美丽的平原,杜河在它和城堡之间流过。
于连鼓起勇气,抬起眼睛,声音颤抖地说,他想拜见神学院院长彼拉先生。黑衣人一声不吭,用手示意跟他走。他们爬了两层楼,楼梯很宽,装有栏杆,楼梯弯曲变形,朝着墙壁之外的方向倾斜,好像随时会塌陷。一扇小门,门上有一个墓地用的黑色木十字架。这扇门很难打开,看门人带他走进一个又暗又矮的房间,白灰墙上挂着两幅大画,因年代久远而发黑。于连独自留下,他很害怕,心怦怦乱跳,他要是哭出来,会舒服一些。整座房子死一般沉寂。
“景色真美啊!”于连叫出声来。他这样说,但是自己感觉不到这句话的含义。在到贝藏松的短暂时间里,他的感触之强烈,已经使他筋疲力尽了。他在靠近窗户的小屋里唯一一把木椅上坐下,立刻昏睡过去。晚餐的钟声,晚祷的钟声,都没有听见。人们把他忘了。
他远远望见门上镀金的铁十字架,慢慢走过去,两条腿发软了。“这便是进去出不来的人间地狱注69!”最后,他拉了门铃。铃声好像在一片荒地回荡着。十分钟后,一个脸色苍白、身披黑袍的人来开门。于连看见他,随即垂目低眉。这个看门人的长相很怪。绿眼珠凸出来,像猫眼一样浑圆。眼皮纹丝不动,表明不会有任何同情心。半圆形的薄嘴唇,裹在前突的牙上。但是,这张脸呈现的不是罪恶,而是一种绝对的冷酷,它比罪恶更让年轻人害怕。于连瞥了一眼,感觉这张虔诚的长脸上流露出一点:凡是与天国无关的事,都极度鄙视。
第二天早上,当第一缕阳光唤醒他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
——贝藏松的瓦勒诺
注69 司汤达在描述一位神父时,常常不得不通过他的前任家庭教师雷兰内神父来审视,他可能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这些童年的印象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司汤达病态的反教权主义。
还有特别供应的巧克力。承包出去,能赚多少钱?
注70 此处暗指中世纪以来法国一直存在的关于教皇地位的争论,虽然1516年的协约暂时平息了这些争论,但很快又开始了。1681年,路易十四和博须埃要求法国教会在一定程度上独立于教廷。1810年和1821年,迈斯特尔出版了两本关于教皇和加利西亚教会的书。1825年司汤达写道,迈斯特尔是耶稣会最喜欢的作家。因此,詹森派教徒谢朗神父的学生,年轻的索莱尔对他的作品的了解,让彼拉神父感到吃惊。
午餐八十三生丁,晚餐三十八生丁,一共三百六十份,
注71 梅里美对司汤达颇为熟悉,他说,贝尔(司汤达)的一生都被他的想象所支配,除了突发奇想和热情之外,无所作为。但是,他害怕只按照理性行事:“‘凡事必须以逻辑为指导,’他说……但他非常痛苦,因为别人的逻辑不是他的。”(《历史和文学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