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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十四章 孤独的因由

“不会,”他回答,“我的朋友就在这里,他嫉妒我的二十法郎。如果我说假话,他会揭露我的。”

“你要是对我说谎呢?”于连说。

他的故事是令人厌恶的。但它揭示出一颗勇敢的心,其中只有一种迷恋,就是对金钱的贪婪。

“如果你给我二十法郎,”其中一个对于连说,“我就把我的人生经历详细地讲给你听。是最精彩的。”

他们走后,于连不再是同一个人。他对自己的所有怒气全都消失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由于胆怯而恶化,自瑞纳夫人离开后一直折磨着他,现在转变成忧郁了。

看守带来两个苦役犯,他们都是惯犯,正准备返回苦役犯监狱。这是两个非常快活的歹徒,他们狡猾、勇敢、冷静,确实引人注目。

“随着我越来越不为外部迹象所欺骗,”他对自己说,“我就越能看出来,巴黎的客厅里充满了像我父亲这样的老实人,或者是像苦役犯这样的狡猾的无赖。他们说得对,客厅里的人早上起来绝不会有这样让人痛苦的想法:今天晚餐怎么办?他们却炫耀自己的廉洁!他们被指定为陪审员,就骄傲地判一个因为饿得发晕而偷窃一套银质餐具的人有罪。

“拿三个杯子来,”于连像孩子一样热情地说,“我听见走廊上有两个囚犯来回走动着,让他们进来吧。”

“但如果有一个法庭,涉及一位大臣官位的得失,我们客厅里的老实人犯下的罪行,跟这两个苦役犯为了能吃上饭所犯的罪如出一辙……

“先生,当亲属来访后,我总是要送上一瓶好的香槟酒,价钱有点贵,每瓶六法郎,不过它让人开心。”

“根本没有什么自然权利注210,这个词只是一句古代的蠢话,它很适合那天对我穷追不舍的代理检察长,他的祖父靠路易十四时代没收的一笔财产发家。当有一条法律禁止做这样的事,违者会受到惩罚的时候,才有权利可言。在有法律之前,只有狮子的力量,饥饿、寒冷的生命的需要才是自然,总之一句话,就是需要……不,人们尊敬的那些人,只是一些有幸在犯罪时未被当场逮到的人。社会派来指控我的人,是因为一件可耻的事才发迹的……我犯了谋杀罪,我被公正地判刑,但是,除了这一行动以外,判我有罪的瓦勒诺对社会的危害比我大一百倍。”

“这就是父爱!”最后,当于连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伤心地重复道。不久,看守出现了。

“好吧!”于连悲伤地补充说,但没有生气,“我的父亲虽然贪婪,但他比所有这些人更好。他从没爱过我。我用一种可耻的死让他丢人,太过分了。这种缺钱的恐惧,这种被人称为贪婪的人类恶意夸大的想法,使他在我之后留给他的一笔三四百金路易的款项中,看到一种奇妙的安慰和安全的动机。某个星期天的晚饭后,他把他的金子给所有在维利叶的羡慕他的人看。他的眼神似乎在对他们说:用这样的代价,你们当中谁会不高兴有个上断头台的儿子呢?”

“太好了,”老人说,“其余的应该给我。既然天主降恩感动了你的心,如果你想要死得像个好基督徒,你还是还清你的债务为好。还有我预付给你的伙食费和教育费,你还没有想到……”

这种人生哲学可能是真实的,但它可以让人想去死。漫长的五天,就这样过去了。他对玛蒂尔德文雅而温和,他看到她被强烈的妒意激怒了。一天晚上,于连严肃地想到了自杀。瑞纳夫人的离去让他突然陷入极度的烦恼中,心里烦躁不安。不管在现实生活中,还是在想象当中,任何事都不会再让他高兴起来。缺乏锻炼使他的健康开始变糟了,性格也变得像德国年轻学生那样冲动而脆弱。这种一声怒斥就可击退不幸者头脑中某些不恰当念头的男子汉的傲气,他已经失去了。

“好吧!关于我的遗嘱,天主已经给我启示了。我将给我的哥哥每人一千法郎,其余的给你。”

“我热爱过的真理……它在哪里?……到处都是虚伪,至少是招摇撞骗,甚至在最有德行的人,最伟大的人身上,也一样。”他的嘴唇露出厌恶的表情……“不,人是不可信的。”

老木匠心中燃起了渴望,不愿把这笔钱漏掉。于连似乎想留一部分给他的哥哥。他充满热情地谈了很久。于连可以嘲弄他了。

“某某夫人为了可怜的孤儿募捐,对我说,这个亲王刚捐了十个路易。谎话。但我说什么呢?圣赫勒拿岛上的拿破仑!……为罗马王注211所发表的声明,纯粹是欺骗。

“我应该如何处理呢?”于连更加平静地继续说道,它所产生的效果让他完全摆脱了自卑感。

“天哪!如果这样一个人物,而且还在灾难应该使他严格尽义务的时候,竟然堕落到进行欺骗的地步,对于其他人还能有什么期待呢?……

这句天才之语,改变了老人的面容和于连的处境。

“真理在哪里?在宗教中……没错,”他带着极为轻蔑的苦笑补充说,“在马斯隆、福利莱、卡斯塔奈德们的嘴里……也许在真正的基督教中?而今天教士们得到的酬劳并不比从前圣徒们得到的多……但圣保罗却从发号施令、演讲及让别人谈论他的快乐中得到报偿……

“我有些积蓄!”他突然叫出声来。

“啊!如果有一种真正的宗教……我真蠢!我看见一座哥特式的大教堂,令人仰慕的彩绘玻璃窗。我脆弱的心想象着彩绘玻璃上的教士……我的心灵理解他,我的心灵需要他……但我只找到一个头发肮脏、自命不凡的家伙……除了装扮不同之外,简直就是一个博瓦西骑士。

他在头脑中迅速地想尽了所有可能的办法。

“但一个真正的教士,一个马西荣,一个费讷隆……马西荣曾经为杜布瓦祝圣。《圣西蒙回忆录》破坏了我心中费讷隆的形象。但他至少是一个真正的教士……温柔的灵魂在世界上会有一个汇合点……我们将不再孤独……这善良的教士会跟我们讲述天主。但是什么样的天主呢?不是《圣经》里的那个,残忍的、一心渴望复仇的小暴君……而是伏尔泰的天主,公正、善良、博爱……”

于连几乎陷入绝望中。他不知道如何打发他的父亲。此刻,要通过隐瞒的办法,骗过这个如此敏锐的老人,他觉得完全超出了他的能力。

他想起熟记于心的这部《圣经》的内容,就心潮澎湃……但是,自从成为三位一体,被我们的教士可怕地滥用之后,怎么还能相信天主这个伟大的名字呢?

“这里有一个大家都相信的证人,他会向整个维利叶证实,并且进行夸大,说我在死亡面前是软弱的!在这个大家都理解的考验中,我会成为一个懦夫!”

“孤独地活着!……多么痛苦啊!……

于连无法抑制住他的眼泪。“多么可悲的软弱啊!”于连愤怒地对自己说,“他会到处夸大我缺少勇气,对于瓦勒诺们、对于在维利叶掌权的那些平庸的伪君子来说,这是多么得意的事啊!他们在法国势力庞大,聚敛了所有的社会利益。到目前为止,我至少可以对自己说:他们得到了金钱,确实,所有的荣誉都堆积在他们身上,而我却有心灵的高贵。”

“我变得疯狂和不公正了,”于连拍拍自己的脑门,对自己说,“我在这个黑牢里是孤独的,但我在世上并不是孤独地活着。我有强烈的责任观念。我为自己规定的责任,不管是对或者错……仿佛一棵稳固的大树树干,我在暴风雨中倚靠着它。我摇摆过,烦躁不安。毕竟,我只是一个人……但我没有被风卷走。

当周围没有别人的时候,老人的严厉斥责开始了。

“这黑牢里潮湿的空气,让我想到了离群索居……

“缘分让我们在人间彼此相邻,”当看守来清理牢房时,于连对自己说,“我们几乎是不遗余力地互相伤害。在我临死的时候,他来给我最后的一击。”

“为什么在诅咒虚伪时,还要虚伪呢?不是死亡,不是黑牢,也不是潮湿的空气,而是瑞纳夫人的远离,让我难以忍受。如果在维利叶,为了见到她,我必须一连几个星期完全躲藏在她家的地窖里,难道我会有怨言吗?

于连感到很脆弱,预计到会有最严厉的责难。为了使他痛苦的感觉更加全面,这天早上,他因自己缺乏对父亲的爱而深感内疚。

“我同时代人的影响占了优势,”他带着苦涩的笑容高声说道,“我死到临头,还独自跟自己说话,仍然虚伪……噢,十九世纪啊!

第二天,还有一件更令人不快的事情在等着他。很久之前,他的父亲就说要来看他。这天,在于连睡醒之前,满头白发的老木匠出现在了他的黑牢里。

“……一个猎人在林子里开了一枪,他的猎物掉下来,他冲过去抓住它。他的靴子撞到一个两尺高的蚁巢,毁掉了蚂蚁的住所,将蚂蚁和它们的卵撒到远处……蚂蚁当中最有思想的,也永远不能理解这个黑色的、巨大的、可怕的东西:猎人的靴子。它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进入它们的住所,伴随着一束红光……

他觉得他的痛苦得到了部分缓解。“我此刻是一个懦夫,”他唱着反复地说,“但没人知道。”

“……因此,死亡、生命、永恒,对于器官足够庞大,可以理解它们的人来说,是非常简单的东西……

“今天早上,当死亡在我面前显得那么丑恶的时候,如果有人通知我执行死刑,公众的眼睛会激起我的荣誉感。也许我的步伐有些死板,像个胆怯的自命不凡的人进入客厅那样。如果在这些外省人中,有几位眼光敏锐的,能够猜到我的软弱……但没人看出来。”

“夏天漫长的白昼,一只生命短促的飞虫早晨九点诞生,傍晚五点死去,它怎么能理解夜晚这个词呢?

将近傍晚,一个想法让他得到安慰:

“让它再存在五个小时,它就能看见并且理解什么是夜晚了。

于连终于获得清静的时候,他感到比以前更难受、更怯懦了。这颗脆弱的心灵,只剩下一点力气。为了向拉莫尔小姐和富凯掩饰他的状态,力气已经耗尽了。

“我也是这样,我将死于二十三岁。再给我五年的生命,让我和瑞纳夫人一起生活。”

“我需要独自待着,”他对这位忠实的朋友说……他见到富凯在犹豫,就说,“为了请求得到宽恕,我在写一篇回忆录……另外……请你,别再跟我谈死的事了,如果那天我需要什么特别的帮助,我会先跟你说的。”

他开始像梅菲斯特那样笑了。“讨论这些重大问题多么荒唐啊!”

玛蒂尔德试图用各种道理来打动他,最后让他独自留下,但几乎同时,富凯出现了。

“第一,我是虚伪的,就好像有什么人在那里听我说话一样。

她的痛苦是真切的,于连看出来了,他更加恼火。他迫切需要孤独,怎么才能得到呢?

“第二,当我所剩下的日子如此之少,我忘了生活和爱……唉!瑞纳夫人不在。也许她的丈夫不让她再到贝藏松来,不让她继续丢人现眼。

于连由于无奈而愤懑,加上心情不快,几乎怒不可遏,他对玛蒂尔德说:“去为我听一次弥撒吧,让我安静一会儿。”玛蒂尔德本来就很嫉妒瑞纳夫人来访,刚知道她已经离开,知道于连为什么发火,不禁泪流满面。

“这就是我感到孤独的原因,而不是因为缺少一位公正、善良、全能的、一点不恶毒、并不渴望复仇的天主。

玛蒂尔德无法将她还没想到的事情告诉于连:正是福利莱神父看到于连完了,渴望成为于连的继承者,认为这对他的野心有好处。

“啊!如果他存在的话……唉!我会跪在他的脚下。我会对他说:我应该死去。但是,伟大的天主,仁慈的天主,宽容的天主啊,把我爱的人还给我吧!”

“‘你的朋友怎么想的,’福利莱先生刚才对我说,‘竟然去刺激和攻击这些资产阶级贵族的虚荣心!为什么要谈到社会等级呢?他告诉他们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应该做什么,这些傻瓜没有这种念头,并且准备好哭了。这种社会等级的利益遮蔽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看不到死刑的恐怖。应该承认,索莱尔先生处理事情缺乏经验。如果我们通过请求特赦还救不了他,那他的死就等于自杀……’”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在他安静地睡了一两个小时后,富凯来了。

她对他说,审判的那天,瓦勒诺先生口袋里装着自己的省长任命书,所以他敢于嘲弄福利莱先生,并且为判处于连死刑而感到快乐。

于连感觉自己坚强而又果断,就像一个看清自己灵魂的人一样。

“监狱里最烦恼的事,”他想,“就是不能把门关起来。”玛蒂尔德所说的话,只会激怒他。

注210 在于连的沉思中,我们很容易认出卢梭的18世纪哲学思想的某些观点:“社会秩序是一项神圣的权利,是所有其他权利的基础。然而,这项权利并非来自自然,它是建立在协议的基础上的。人类的第一法则是保护自己,人类的首要关怀,是对自己负责。”(卢梭《社会契约论》第1、2章)

当他因为这个爱慕的女人不在身边而深感遗憾的时候,他听到了玛蒂尔德的脚步声。

注211 即拿破仑二世(Napoléon II,1811-1832)。1813年,拿破仑在莱比锡战役中战败,次年反法联军进入巴黎,拿破仑宣布退位,在退位诏书中,他希望由“罗马王”即位、路易莎皇后摄政。

教士刚走,于连便大哭起来,为死亡而哭泣。慢慢地,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如果瑞纳夫人还在贝藏松,他会向她承认他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