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马上死去呢？”她终于对他说。
瑞纳夫人的脸色突然变了，最强烈的温情变成了深沉的梦想。
“谁知道我们会在另一个世界发现什么？”于连回答，“也许是痛苦，也许一无所有。难道我们不能一起过两个月快乐的生活吗？两个月，那可是很多天呀。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我收回我的话，”于连站起来，大声说，“我不对死刑判决提出上诉，如果你试图用毒药、刀子、手枪、木炭或其他任何方式结束或危害你的生命。”
“你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
“放开我，”她接着说，“我想跟你谈谈，怕以后忘了……自从我见到你之后，所有的义务都消失了，我只剩下对你的爱，或者说爱这个词太脆弱了。我对你的感情，我只有对天主才能感觉到：一种尊重、爱情和服从的混合物……实际上，我不知道你让我产生的情感是什么。如果你对我说给监狱看守一刀，我还没想就已经犯罪了。在我离开你之前，你把这些给我解释清楚吧，我想看清楚我的内心。因为两个月后，我们就要分别了……对啦，我们会分开吗？”她微笑着对他说。
“从未有过，”于连高兴地重复道，“我跟你说话，就像对我自己说话一样。天主不许我夸大。”
“可是我自认为是虔诚的，”瑞纳夫人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对他说，“我真诚地信奉天主，相信，并且我也在我身上得到了证明，我犯下的罪是可怕的，但自从我见到你之后，甚至在你朝我开了两枪之后……”说到这里，于连不顾她的反对，不断地吻她。
“这是在命令我也这样说。”她带着羞怯和忧郁的微笑说。
于连的激动和幸福向她证明了，他已经原谅了她。他从未爱得这么疯狂过。
“好吧！你发誓，以你对我的爱发誓，不以任何直接或间接的方式危害你的生命……你想想吧，”他补充说，“你必须为了我的儿子活着，玛蒂尔德一旦成为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夫人，就会把他交给佣人们。”
“宗教让我干了多么可怕的事啊！”她对他说，“我还把这封信最可怕的段落改得温和些呢……”
“我发誓，”她冷淡地答道，“但我要带走你亲笔签署的上诉书。我会亲自去见总检察长先生。”
他们不时地打断对方，终于艰难地把互不知情的事讲出来。那封写给拉莫尔先生的信是由指导瑞纳夫人灵修的年轻教士起草的，之后由她抄录。
“小心，你会连累自己。”
“它看起来是真实的，”于连回答，“她是我的妻子，但不是我的情人……”
“自从有了来监狱看你的举动之后，我就永远成了贝藏松和整个弗朗什-孔岱地区的传说中的女主角，”她带着深切痛苦的表情说，“羞耻的严格界限已经超越……我是一个丧失名誉的女人。确实是为了你……”
“这位年轻的米什莱夫人，”瑞纳夫人说，“或者说这位拉莫尔小姐，我开始真的相信这个奇特的故事了！”
她的语气如此悲伤，于连带着一种全新的幸福拥抱着她。这不再是爱情的陶醉，而是极度的感激。他第一次意识到她为他做出的牺牲有多大。
过了很长时间，他们又能说话了。
无疑有某些好心人告诉瑞纳先生,他的妻子去监狱探视于连，而且停留了很长时间。因为三天之后，他派了马车来，让她立刻返回维利叶。
在于连的一生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刻。
这残酷的离别让于连一天都感觉不好。两三个小时以后，有人告诉他，一个善于玩弄阴谋，但在贝藏松的耶稣会没能混出名堂的教士，从早上开始就站在监狱门外的街道上。雨下得很大，这个家伙试图扮演殉道者。于连心情很糟，这种蠢事使他不胜其烦。
“这是真的吗！”瑞纳夫人叫道，这次轮到她高兴了。她倚靠在于连身上，于连跪在她的膝下，他们默默地流泪，过了很久。
他早上已经拒绝了这个教士的探访，但此人打定主意听于连忏悔，然后用他试图获得的所有的隐情，在贝藏松的年轻女人当中混点名气。
“你知道，我一直爱着你，我只爱你一人。”
他大声宣布，他要在监狱门外度过日日夜夜，“天主派我来感动这个叛教者的心……”下层的老百姓往往喜欢看热闹，他们开始聚集起来。
“谁会料到我会给拉莫尔先生写这封可耻的信呢？……”
“是的，弟兄们，”他对他们说，“我要在这里度过白天和黑夜，以及此后所有的白天和黑夜。圣灵对我说过，我肩负着上天的使命。我应该拯救年轻的索莱尔的灵魂。请跟我一起祈祷吧……”
“是你的肩膀？”于连叫道，眼泪流下来。他稍微离开一点，在她的手上留下了热吻。“我最后一次在维利叶你的房间与你见面时，谁会想到这样的事呢？”
于连讨厌被别人议论，讨厌所有让别人注意到他的事情。他想趁机逃离这个世界。他还希望再见到瑞纳夫人。他疯狂地爱着她。
“没什么，”她对他说，“你把我弄疼了。”
监狱的门位于一条最繁华的街道上。一想到这个满身污泥的教士当众上演闹剧，他的心灵备受煎熬。“毫无疑问，他每时每刻都在重复我的名字！”这种时刻比死亡还要痛苦。
他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疯狂了。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有一个监狱看守对于连很忠实，于连每隔一个小时叫他两三次，让他去看看教士是否还在监狱门口。
“我签字！”于连叫道，“什么！你原谅我了！这怎么可能！”
“先生，他双膝跪在泥浆里，”看守每次都这么说，“他高声祈祷，为你的灵魂念连祷文……”“无礼的家伙！”于连想。这时候，他果然听到一阵低沉的嗡嗡声，那是人们回应连祷文的声音。更让他无法忍受的是，他看见看守也翕动着嘴唇念拉丁文。“有人开始说，”看守补充道，“你的心一定冷酷无情，才会拒绝这个圣徒的帮助。”
“我向你发誓。我每天都来，除非我丈夫不许我来。”
“我的祖国啊！你还是这么媚俗！”于连愤怒地叫道。他继续高声议论着，不管这个看守是不是在场。
“这两个月，你每天都会来看我吗？”
“这家伙想在报上有一篇报道，他肯定会得到的。”
于连不停地吻她。
“啊！该死的外省人！在巴黎，我可不会受这种欺负。那里的人会骗得更有水平。”
“如果你想让我原谅你，”她站起来，扑到他的怀里，对他说，“立刻对你的死刑判决提出上诉。”
“让这个圣徒进来吧。”他最后对看守说，额头上的汗水哗哗直流。看守划了个十字，高兴地出去了。
“请你饶恕我。”
这个神圣的教士长相极为丑陋，他浑身都是泥。冰冷的雨水更突显了黑牢的阴暗和潮湿。教士想去拥抱于连，他说话时，似乎深受感动。最低级的虚伪是很容易识破的。于连一生中没有这么愤怒过。
“先生，我来恳求你上诉，我知道你不愿意这样做……”她哭得喘不过气来，没法说下去了。
教士进来一刻钟之后，于连完全变成一个怯懦的人。他第一次觉得死亡是可怕的。他想到行刑两天之后，他的尸体腐烂的情形……
“对不起，夫人，我在你的眼中只是一个凶手。”他清醒过来，马上又说。
他正要流露出脆弱的迹象，或者向教士扑过去，用锁链勒死他，这时，他突然心生一个念头，请这个圣徒到那天为他做一次四十法郎的弥撒。
“啊！我在死前再见到你，这是幻觉吗？”他扑在她的脚下，大声叫道。
不过，时间将近正午，教士溜走了。
他听见一声奇怪的叹息，睁开眼睛一看，是瑞纳夫人。
贝尔芬格（Belphégor）是帮助人们发现新事物从而诱导他们堕落的恶魔。这里指1518年马基雅维利的寓言小说《魔鬼贝尔芬格》。1668年出版的拉封丹寓言诗中的《贝尔芬格》（卷12第27篇），受到了前者的启发。
一小时以后，他在沉睡中，感到有眼泪流到手上，他醒了。“啊！这又是玛蒂尔德，”他在睡意蒙眬中想到，“她坚持她的观点，用温情动摇我的决心。”他想到又会见到这种新的感人场面，不禁感到厌烦，懒得睁开眼睛。贝尔芬格注２０９逃避妻子的诗句又涌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