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我黑牢里的,不是玛蒂尔德,而是瑞纳夫人,我能够控制自己吗?我过度的绝望和悔恨,在瓦勒诺和当地所有的贵族的眼中,会被当作对死亡可怕的恐惧。他们如此高傲,这些脆弱的心,他们的经济地位使他们超越了诱惑!穆瓦罗先生和肖兰先生刚刚判了我死刑,他们会说:‘看看,这就是木匠生的儿子!他们可以变得有学问,聪明,但勇气呢!……勇气是学不来的。’即使跟可怜的玛蒂尔德一起,她现在在哭,或者说她哭不出来了,”他看着她哭红的眼睛……然后把她搂紧在怀里。看到这种真正的痛苦,让他忘了自己的推论……“她也许哭了整整一夜,”他对自己说,“但将来有一天,她想起这些,会感到多么羞耻啊。她会认为自己在最年轻的时候,被一个平民的卑微想法所迷惑……克鲁瓦泽努瓦很脆弱,所以会娶她,而且说真的,他做得很对。她会让他扮演一个角色,
“有人说丹东在走向断头台时,想到妻子使他心烦意乱。但是丹东给了一个虚弱的民族力量,并且阻止敌人逼近巴黎……只有我,知道我能做什么……在别人看来,我不过是个可能有作为的人。
根据一个有坚定和远大抱负的人
“人们对尼罗河的源头一无所知,”于连对自己说,“在普通的小溪流动中,人类的眼睛根本看不出河中之王,因此,任何人的眼睛都看不到虚弱的于连,首先是因为他并不弱。但我的心很容易被打动。即使最普通的一句话,只要用真诚的语气说出来,就能让我的声音受到感染,甚至让我流出眼泪。那些心灵冷漠的人多少次因为这个不足而鄙视我!他们认为我在请求宽恕,这肯定是我不能忍受的。
对凡人粗笨的头脑所拥有的权利。注207
这天,玛蒂尔德像一位住在六楼上的贫穷姑娘那样温柔,没有丝毫的做作。但她没有从他那里得到最直白的话。她过去经常让他受到的折磨,他在无意识当中都还给了她。
“啊!这很有意思:自从我知道要死之后,我一生中所知道的全部诗句又回到记忆中。这是衰落的预兆……”
此刻,于连驾驭着玛蒂尔德的性格,像一位熟练的钢琴家那样,用他的全部冷静去触动钢琴……“显赫出身的优势,我是没有的,确实如此,”他补充说,“但是,玛蒂尔德的高贵的心灵把她的情人提升到她的高度。你认为博尼法斯·拉莫尔面对法官的表现会更好吗?”
玛蒂尔德用微弱的声音对他说了几次:“他就在隔壁房间里。”最后,他才注意这句话,“她的声音微弱,”他想,“但她那蛮横的性格,全都在她的语气中。她压低声音是为了不发火。”
“昨天我发言的时候,难道不漂亮吗?”于连回答,“我即兴发言,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说实话,这恐怕也是最后一次。”
“谁在那里?”他用温和的语气对她说。
“这个卑鄙的福利莱出卖了我。”她搓着手对他说,愤怒遏制了她的哭泣。
“律师,让你在上诉书上签字。”
这个人是玛蒂尔德。“幸好,她不明白我想什么。”这种念头,让他完全恢复了冷静。他发现玛蒂尔德全变了,像生了六个月的病一样,真的认不出来了。
“我不上诉了。”
“怎么,到时候了!”于连睁开惊恐的眼睛。他以为自己在刽子手的手中。
“怎么!你不上诉了,”她站起来说,眼里闪着怒火,“为什么?请说来听听。”
“回答得漂亮!”他想,之后就睡着了。早上有人紧紧地抱着他,把他弄醒了。
“因为此刻我觉得有死的勇气,不大会让人笑话。谁能告诉我,两个月之后,在这个潮湿的黑牢里关了很久,我的心情还会这么好吗?我估计会跟教士们,跟我的父亲见面……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让我厌恶的事了。让我去死吧。”
断头台也准备好了,把你的头伸过去吧。
这个意外的冲突,把玛蒂尔德性格中所有的高傲唤醒了。在贝藏松监狱的黑牢开门之前,她没能见到福利莱神父,就把怒气发泄到于连身上。她爱慕他,但在这一刻钟时间里,她却诅咒他的性格,后悔自己爱上了他。于连重新发现了从前在拉莫尔府的图书室里让他受尽无法忍受的侮辱的那个高傲的灵魂。
国王(拉迪斯拉斯之父):
“为了你的家族的荣誉,上天应该让你生为男人。”他对她说。
……我的心灵已经准备好了。
“至于我,”他想,“如果在这种令人恶心的地方过上两个月,成为贵族团伙所能编造的下流无耻的对象,而唯一的安慰就是这个疯女人的咒骂,那才是冤大头呢……好吧,后天早上,我就跟一个以冷静和敏捷著称的人进行决斗……”“非常出众,”他心中的梅菲斯特说,“他从不失手。”
拉迪斯拉斯:
“那么,就这样,好极了(玛蒂尔德继续展现她的口才),不,”他对自己说,“我不会上诉。”
他猛然想起罗特鲁的《温塞拉斯》注206中的这段话:
决意已定,他陷入了沉思……六点钟,邮差像往常一样经过,把报纸送来。八点钟,瑞纳先生看完报之后,埃丽莎踮着脚尖,把报纸放在她的床边。之后,她醒了。她看着报纸,突然心乱如麻。她那美丽的手颤抖起来。她一直看到这几个字……“十点过五分,他咽气了”。
“好吧!我的朋友,没错,三天后就上断头台了,”他回答那个插嘴的人,“肖兰先生将会租一个窗口观看行刑,跟马斯隆神父各出一半钱。那么,关于这个窗口的租金,这两个令人尊敬的人谁会赖账呢?”
“她会哭得热泪盈眶,我知道她。我想杀了她,也没有用,一切都会被忘记。我想夺取生命的那个人,也是唯一真心为我的死哭泣的人。”
于连对他这种机智的幽默,忍不住笑起来。“确实,每个人身上都有两面,”他心想,“谁会想到这种鬼点子呢?”
“啊!这是个鲜明的对比!”他想,在玛蒂尔德继续跟他争执的一刻钟时间里,他只想着瑞纳夫人。虽然他不时地回应玛蒂尔德对他说的话,他还是不能让他的心从他对维利叶那间卧室的回忆中移开。他看见贝藏松的报纸放在橘黄色塔夫绸的被子上,他看见那只如此白皙的手一瞬间痉挛地抓住它,他看见瑞纳夫人在哭泣……他追踪着每滴眼泪在那张迷人的脸上流过的路线。
“先生,别得意了,三天后就要上断头台了。”
拉莫尔小姐从于连那里什么都没得到,就让律师进来了。幸好这位律师过去在一七九六年意大利战争中是一名上尉,曾经是马努埃尔注208的战友。
“但这是什么样的前程呢!……如果有战争,就是轻骑兵上校;和平时期是公使馆的秘书,之后是大使……因为我很快会熟悉业务……如果我只是个傻瓜,拉莫尔侯爵的女婿还怕有什么对手吗?我干的所有蠢事都会被原谅,甚至会被当作优点。有能力的人,可以在维也纳或伦敦享受更优越的生活……
按照惯例,他反对犯人的决定。于连出于对他的尊重,向他陈述所有的理由。
“我有很多爱吗?啊!我爱过瑞纳夫人,但我的行为是残忍的。在这件事上,跟其他的事一样,为了能够出人头地,我把朴实和谦虚的优点抛弃了……
“说实话,你可以这样想,”费利克斯·瓦诺先生(律师的名字)最后对他说,“你有三天时间可以上诉,每天来看你是我的义务。如果此后的两个月内,监狱底下有火山爆发,你就得救了。你也可能死于疾病。”他看着于连说。
“但是,如果我遇到费讷隆的天主呢!他也许会对我说:你会得到很多宽恕,因为你有很多爱……
于连握住他的手。“我谢谢你,你是个正派的人。我会考虑的。”
“为什么不能,”于连又想,“如果有别的世界的话?……说真的,如果我遇到基督徒的天主,那我就完蛋了,这是个暴君。所以,他心里充满了报复的想法。他的《圣经》,只说到残酷的惩罚。我从未爱过他,我甚至从不相信有人真心爱他。他没有恻隐之心(他想起了《圣经》中的几段文字)。他会用可憎的方式惩罚我……
最后,当玛蒂尔德和律师出去时,于连觉得自己对律师的友情比对她还要深厚。
“阿尔塔米拉伯爵跟我讲过,丹东在死前的晚上用他的粗嗓门说:‘真奇怪,斩首这个动词不能有各种时态变化。我们可以说:我将被斩首,你将被斩首,但却不能说:我已被斩首。’
《温塞拉斯》(Venceslas)是法国诗人和剧作家让·罗特鲁(Jean Rotrou,1609-1650)的悲剧。1647年上演。司汤达很喜欢这部戏剧,他说:“《温塞拉斯》是法国戏剧舞台上的杰作。”
他躺在床上,发现床单是粗布做的。他的眼睛睁开了。“啊!我是作为死刑犯,被关在黑牢里,”他对自己说,“这是公正的……
注207 引自法国作家伏尔泰1736年创作的五幕悲剧《穆罕默德》(Le fanatisme, ou Mahomet le Prophète)。
于连被带回监狱,被关进专门给死囚准备的牢房里。平时他连最细小的细节都会注意到,这次竟然没有察觉到他们没让他回到塔楼去。他考虑该对瑞纳夫人说什么,如果他在临死之前有幸见到她的话。他想到她会打断他,于是希望一开口就能对她描述他的所有悔恨。做出这种行为之后,怎么让她相信我爱的只有她一人呢?总之,我想杀了她,或者是出于野心,或者是出于对玛蒂尔德的爱。
注208 马努埃尔(Jacques-Antoine Manuel,1775-1827),法国律师、政治家,参加过意大利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