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经为了和于连分开,做出过牺牲,经过这样一次努力之后,当众出丑的烦恼,在她眼里已经不算什么了。换了别的时间,她会觉得比死亡还要糟糕。
另一件事也让于连感到难受,是来自瑞纳夫人的。我不知哪位耍阴谋的女友把这颗天真而又如此羞怯的心灵说服了,说她有责任到圣克劳德去,去向查理十世注212国王下跪求情。
“我要去见国王,我要公开承认你是我的情人,因为一个人的生命,一个像于连这样的人的生命,应该超越一切去考量。我会说你是因为嫉妒才谋杀我的。有很多可怜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况下,因为陪审团和国王的法外开恩而获救……”
“如果我蔑视自己,”于连冷冷地回答,“那我还有什么呢?我曾经野心勃勃,我不想责备自己。那时,我是根据时代的规范行事。现在,我活一天算一天。但是,在当地人的眼中,如果我放任自己的某些怯懦行为,我会变得非常悲惨的……”
“我要中止与你会面,叫人关上监狱的大门,不让你进来,”于连叫道,“如果你不向我发誓,不做任何让我们俩当众出丑的事,明天我肯定会因为绝望而自杀。这个去巴黎的想法不是你的。告诉我这个鼓励你去的阴谋家的名字……
“你的悔悟会在她们心中产生反响,留下深刻的印象。你会对宗教有重大的作用,在这种情况下,难道因为耶稣会士会采取同样的做法这种浅薄的理由,我就会停滞不前吗!因此,在这个避免他们贪婪的特殊情况下,他们仍然会兴风作浪的!但愿他们不会这样……你的悔悟让人洒下的泪水会抵消伏尔泰十版亵渎宗教的作品的腐蚀作用。”
“在这短暂人生中为数不多的日子里,让我们快乐地活着。让我们隐姓埋名吧,我的罪行太明显了。拉莫尔小姐在巴黎的影响很大,相信她会尽力而为的。在外省,所有有钱有势的人都反对我。你的奔走会更激怒这些有钱人,尤其是温和的人。对他们来说,生活太容易了……不要让马斯隆、瓦勒诺之流以及数以千计比他们更有价值的人笑话我们。”
“你的年龄,”詹森派教徒严肃地说,“你从上天获得的动人面孔,甚至你无法解释的犯罪动机,拉莫尔小姐为你做出的义举,包括你的被害人对你表现出的非凡友情,总之,一切都有助于把你塑造成贝藏松的年轻女人心中的英雄。她们为了你忘了一切,甚至忘了政治……”
黑牢里糟糕的空气注213,已经让于连觉得无法忍受。幸好在人们通知他必须去死的那天,灿烂的阳光使万物充满欢欣,于连的心中充满了勇气。在户外行走,给他带来一种美妙的感觉,就像在海上漂泊已久的航海家在大地上漫步一样。“走吧,一切都很好,”他对自己说,“我完全不缺勇气。”
“大力宣扬!”于连重复道,“啊!我的神父,我可抓到你了,你也像传教士一样在演戏……”
这颗头颅从来没有像在行将落地之际这么富有诗意。从前在维尔吉森林里度过的最甜蜜的时光,又重新涌现在他的思绪中,并且特别有活力。
一天,他对于连说,如果他不想坠入可怕的自杀罪孽中,他应该尽一切可能去争取特赦。不过,教士在巴黎的司法部门有很大影响,一个简单的办法出现了:必须大力宣扬地悔悟……
一切进行得简单而又得体,从他这方面来说,没有任何做作。
有两件事打扰了这种平静的生活。于连的忏悔神父虽然是个詹森派教徒,却没能逃过耶稣会士的阴谋,不知不觉变成了他们的工具。
两天之前,他曾经对富凯说:
“以前,”于连对她说,“当我们在维尔吉的森林里漫步的时候,我本来可以如此幸福,一种狂热的野心却把我的心灵带到想象的国度。不把这近在嘴边的迷人的胳膊搂在怀里,而让未来把我从你身边夺走。为了构建巨大的财富,我进行了无数的战斗……不,如果你不到监狱来看我,我到死也不知道什么是幸福。”
“情绪如何,我无法保证。这个黑牢如此恶劣,如此潮湿,让我时不时地发烧,都认不出自己了。至于恐惧,不,人们绝不会看到我脸色发白的。”
对于连来说,除了玛蒂尔德在场的时候之外,他活在爱情当中,几乎不用为明天做打算。当这种情感是过激的、没有任何伪装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奇特的效果,瑞纳夫人几乎跟他一样无忧无虑,充满甜蜜的快乐。
他事先做了一些安排,最后那天早上,富凯把玛蒂尔德和瑞纳夫人带走了。
一种疯狂的又无法报复的嫉妒,一种无望的厄运的延续(即使于连获救,又怎么能挽回他的心呢?),比过去更爱这个不忠的情人所产生的耻辱和痛苦,让拉莫尔小姐陷入忧郁的沉默中,不管是福利莱先生的热情关照,还是富凯的粗俗的坦诚,都不能让她从中逃脱。
“让她们乘坐同一辆车,”他对富凯说,“想办法让驿车的马一路狂奔。她们会相互拥抱,或者彼此恨得要死。两种情况下,这些可怜的女人都会分散心中可怕的痛苦。”
“你的话没道理。瑞纳夫人的来访,向巴黎为我请求特赦的律师提供了特殊的理由。他将会描绘凶手荣幸地受到被害人的关怀。这会产生作用。也许有一天,你会看到我成为一出戏的主角……”
于连要求瑞纳夫人发誓,为了照顾玛蒂尔德的孩子,她会活下去。
“而且是一个藐视伟大爱情的寡妇,”玛蒂尔德冷冷地反驳说,“因为她已经过够了,才过了六个月,就发现她的情人更喜欢另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就是他们所有不幸的根源。”
“谁知道呢?也许我们死后还会有感觉,”一天,他对富凯说,“既然休息是个更合适的词,我更喜欢在俯瞰维利叶的大山上的那个小山洞里休息。我跟你说过好几次,夜晚隐藏在山洞里,我的视野俯瞰到远方法国最富饶的省份,我的心中满怀抱负,那就是我的激情……总之,这个山洞对我来说是珍贵的,人们不得不承认,它的位置会让一个哲学家的灵魂羡慕不已……好吧!这些贝藏松的圣公会成员什么钱都要。如果你知道办法,他们会把我的尸体卖给你……”
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死,改变了于连对玛蒂尔德未来的所有想法。他用了几天时间向她说明,她应该接受吕兹先生的求婚。“这是个羞怯的人,但不算太虚伪,”他对她说,“他无疑会加入竞争者的行列。与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相比,他的野心更暧昧,更持久,他的家族没有公爵的封号,要娶于连·索莱尔的寡妇没有任何困难。”
富凯做成了这笔悲伤的交易。他独自待在他的房间里,在朋友的尸体旁边过夜。当他看到玛蒂尔德进来时,他大吃一惊。几个钟头之前,他把她留在距贝藏松十法里远的地方。她目光呆滞,神情恍惚。
“可怜的克鲁瓦泽努瓦,”他对玛蒂尔德说,“他对我们确实很公正、很诚实。当你在你母亲的客厅里行为鲁莽时,他本该恨我,来找我吵架,因为轻蔑之后的憎恨,通常是疯狂的……”
“我想看看他。”她对他说。
他的死,在于连衰弱的心灵中留下一种奇怪、病态的印象。
富凯没有心情说话,也没有心情站起来。他用手指着地板上一件蓝色的大衣,里面包裹着于连的遗体。
泰勒先生大胆地开了几句粗俗的玩笑。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沉浸在愤怒和不幸当中,强烈地要求赔偿。百万富翁宁愿进行一次决斗。最后,愚蠢获胜了。巴黎最值得人爱的男人之一,还不到二十四岁,就这么死了。
她跪下了。毫无疑问,对博尼法斯·拉莫尔和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的回忆,给她带来非凡的勇气。她双手颤抖着,掀开大衣。富凯把眼睛转过去。
拉莫尔小姐听说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死了。泰勒先生,这个如此富有的人,竟敢对玛蒂尔德的失踪说了些令人讨厌的话。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去要求他收回。泰勒先生拿出一些寄给他的匿名信给他看,里面充满了巧妙地组合起来的细节,可怜的侯爵从中不可能看不到真相。
他听到玛蒂尔德在房间里急速地走动着。她点燃了几支蜡烛。当富凯有勇气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把于连的头颅放在面前,在一张大理石的桌子上,她亲吻着他的前额……
对于这个他如此离奇地危害到的可怜的姑娘,于连想尽全力去做个诚实的人,直到最后。但是,他对瑞纳夫人疯狂的爱时时刻刻都驾驭着他。他的理由很蹩脚,无法说服玛蒂尔德相信他的情敌的来访是清白的。“之后,这出戏很快就要收场了,”他对自己说,“如果我不知道如何更好地去掩饰,这倒是一个理由。”
玛蒂尔德陪伴着她的情人,一直来到他自己选择的墓地。一大群教士护送着棺材,没有人知道她独自坐在那辆蒙着黑纱的马车上,她的膝盖上放着她曾经如此深爱的人的头颅。
在所有的痛苦当中,她反而更爱他了,几乎每天都制造可怕的吵闹场景。
就这样,深更半夜,他们抵达汝拉山脉一座山峰的顶点。在那个小山洞里,无数盏蜡烛灯火辉煌,二十个教士在为死者举行仪式。沿途经过的小山村的全部居民,被这奇特的宗教仪式吸引着,尾随而来。
玛蒂尔德听到这个消息,醋意大发,到了精神错乱的地步。福利莱先生向她承认,他的威望还没有达到无视所有礼仪的程度,无法让人允许她每天去探视她的朋友多于一次。玛蒂尔德让人跟踪瑞纳夫人,以便掌握她的任何动向。福利莱先生用尽了一个非常灵光的头脑所能想出的所有办法,向她证明于连配不上她。
玛蒂尔德穿着悠长的丧服,出现在他们中间。仪式结束时,她让人把好几千枚五法郎的硬币抛撒到人群当中。
她的姑妈,是一个出名的、富有的虔诚教徒。瑞纳夫人凭借金钱,利用和滥用她姑妈的影响,获得每天去探视他两次的许可。
她和富凯单独留下来,她想亲手掩埋情人的头颅注214。富凯痛苦得几乎要发疯了。
于连对爱情的冲动与疯狂,是任何语言都无法描述的。
在玛蒂尔德的关照下,这个荒蛮的山洞,被从意大利用重金买来的雕刻的大理石装点起来。
晚上,她刚从监狱出来,就叫人把那位像猎物一样将于连抓住不放的教士请到她姑妈家。由于他只想在贝藏松的上流社会的年轻女人中出名,瑞纳夫人轻易地说服他前往博莱-勒奥修道院做一次九日祈祷。
瑞纳夫人信守她的诺言。她没有尝试用任何方式自杀。但是,在于连死后三天,她拥抱着她的孩子们去世了。
于连对于她没有任何自尊,他向她讲述自己所有的软弱。她对他亲切而又可爱。
注212 查理十世(Charles X,1757-1836),是波旁王朝复辟后的法国国王。他对天主教的强烈热情和贵族政治的厌恶,引发1830年七月革命,他被迫逊位,流亡英国。
“我的首要任务是对你负责,”她拥抱着他,对他说,“我从维利叶逃出来了……”
注213 1827年9月28日,年轻的贝尔特在给布尔昆预审法官的信中写道:“不要让我再呼吸腐败的空气了,请允许我偶尔在法庭上露面。”接着,9月30日又写道:“我能得到的最甜蜜的东西,就是死亡……但至少,先生,不要让我每天在地狱般的小屋里呼吸……”
富凯正焦急地等待着这段开场白。于连体面地完成了人们在外省对舆论所承担的所有义务。尽管忏悔神父选得不当,多亏了福利莱神父的帮助,于连在黑牢里还是受到圣公会的保护。如果安排得更恰当的话,他是可以逃出去的。但黑牢恶劣的空气造成这样的结果:他的理智缩减了。只有在瑞纳夫人回来时,他才会感到更幸福。
注214 这部小说以浪漫悲剧的视角终结。参见:《安东尼》(大仲马)、《欧那尼》《吕布拉斯》《卢克莱丝·博尔吉亚》(雨果)、《查特顿》(阿尔弗雷·德·维尼)的结局。
“我不想捉弄可怜的夏斯-贝尔纳神父,叫他到这儿来跑一趟,”他对富凯说,“他会三天不吃饭的。不过,争取给我找一位詹森派教士,最好是彼拉神父的朋友,与阴谋诡计没有瓜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