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倾向迅速蔓延,玛蒂尔德天生的嫉妒心已经猜到几分。她很明确地意识到,她必须跟他对孤独的热爱做斗争。有几次,她心怀恐惧地说出了瑞纳夫人的名字。她看见于连浑身发抖。此后,她的热情变得没有边际,也不可估量了。
事实上,他狂热地爱着她。当他独自一人并且不担心被人打扰时,他可以完全沉湎于对从前在维利叶或维尔吉度过的幸福时光的回忆中,感受到一种特殊的幸福。这段时光中飞快逝去的细微琐事,对他都有一种难以抗拒的新鲜和魅力。他从未想到他在巴黎取得的成功,他已经感到厌倦了。
“如果他死了,我也随他去死,”她真诚地对自己说,“巴黎的沙龙里看到像我这样身份的姑娘对一个将要死去的情人爱到这种程度,该怎么说呢?要找到这样的情感,必须回到英雄时代。在查理九世和亨利三世的时代,令人心动的正是这种爱情。”
他心中的抱负已经死去,另一种情感从灰烬中产生。他对谋杀瑞纳夫人感到内疚。
当她处于最激动的心情中,紧紧地把于连的头抱在怀里,她恐惧地对自己说,“怎么!这可爱的头颅注定要落地吗!好吧!”她满怀着一种不无幸福感的英雄主义,又想到,“我的嘴唇紧贴着这美丽的头发,不出二十四小时,它就会变得冰凉。”
“真奇怪,”一天,玛蒂尔德离开监狱,于连对自己说,“如此热烈的感情,因我而起,我却如此无动于衷!而两个月前,我是那么喜欢她!我在书里看过,临近死亡的人,对一切都失去兴趣。但可怕的是自己感到忘恩负义,却又无力改变。我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吗?”于是,他对自己严加谴责。
此刻,对英雄主义和可怕的享乐的回忆,难以挣脱地绑缚着她。自杀的念头,本身那么诱人,在这之前还远离这颗高傲的心,如今已经渗透进来,很快就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不,我的祖先的血传到我身上,还没有变凉呢。”玛蒂尔德骄傲地对自己说。
最后,他发现拉莫尔小姐的计划经常改变,让他颇感安慰的是,他找到一个词来指责这种令人感到疲倦的性格:反复无常。从这个形容词到外省最强烈的谴责“头脑坏掉了”,两者相距仅一步之遥。
“我恳求你一件事,”一天,她的情人对她说,“把你的孩子放在维利叶寄养,瑞纳夫人会监督奶妈的。”
对于玛蒂尔德的忠诚,富凯没什么可指责的。因为他自己为了拯救于连,也可以牺牲全部的财产,拿着生命去冒险。他对玛蒂尔德的大肆挥霍,感到震惊。最初几天,花费数额如此巨大,令富凯佩服。他跟所有的外省人一样,对金钱非常崇拜。
“你对我说的这些太无情了……”玛蒂尔德的脸色发白。
于连对这种英雄主义不为所动,他为此感到恼火。但是,如果他知道玛蒂尔德用她所有疯狂的念头,去压制善良的富凯忠实却非常理性和狭隘的心灵,那又会怎样呢?
“确实如此,我请你务必原谅。”于连从沉思中醒来,大声叫道,把她搂在怀里。
在对她情人的生命——她不想在他身后还活着——所有的焦虑和害怕当中,她有一种隐秘的需要,想通过她的过度的爱情和行动的崇高让公众为之震撼。
为她擦干了眼泪之后,他又回到自己的思考中,不过更加机智了。他让谈话有一种令人伤感的哲学表达方式,他谈到了将要为他关闭的未来。
于连觉得不值得做出如此的牺牲,说实话,他已经对英雄主义感到厌倦了。现在能打动他的是一种单纯、天真的、近乎羞怯的温情。然而,对于玛蒂尔德高傲的心灵,却正好相反,她总是需要公众和别人的看法。
“亲爱的朋友,应该承认,激情是人生中的一种偶然,但这种偶然只存在于杰出的人心中……我儿子的死,其实对你骄傲的家族是一件乐事,这是佣人们都猜得到的。被忽视将是这个不幸与耻辱的孩子的命运……我希望在一个我不能确定的时候,但我的勇气隐约地预感到,你将遵守我最后的叮嘱:嫁给克鲁瓦泽努瓦侯爵。”
她受到一种她为之骄傲的、战胜她全部自尊的感情的激励,她不想荒废生命中的任何瞬间,必须做出惊人的举动。在她跟于连的长谈中,全都是那些对她来说最奇特、最危险的计划。监狱的看守们被打点好了,让她在监狱里发号施令。玛蒂尔德并不满足于牺牲自己的名誉,她并不在乎让整个社会都知道她的身份。跪在国王奔驰的马车前,引起国王的注意,冒着被车轮碾死的危险,请求赦免于连,这不过是她激情冲动的想象力所编织出来的幻想。通过她在国王身边任职的朋友,她确信能够进入圣克劳德花园的禁区。
“什么,我已经名声扫地!”
他在玛蒂尔德身边的道德焦虑,更加明显了,因为他这时激发了她最离奇、最疯狂的热情。她所谈及的只是为了救他而想要做出的各种怪异的牺牲。
“你这样的姓氏是不会名声扫地的。你将会是一个寡妇,一个疯子的寡妇,不过如此。我再说远一点:我的犯罪动机不是为了钱,根本谈不上可耻。也许这个时代,某位有哲学头脑的立法者,会战胜他同时代人的偏见,得以废除死刑。那时候,会有友好的声音把我当成范例说:‘瞧,拉莫尔小姐的头一个丈夫是个疯子,但不是一个坏人,一个恶棍。砍掉他的头是荒唐的……’我死后的名声绝不会是可耻的。至少过些时候……你的处境,你的财富,请允许我说,还有你的才华,会使成为你丈夫的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充当一个他自己无法企及的角色。他只有出身和勇敢,仅凭这些长处,在一七二九年可以造就一个完人,但在一个世纪后的今天,就不合时宜了,只能提出非分的要求。要想引领法国的青年,还需要其他的东西。”
“怎么回事!”他对自己说,“我跟她在一起时,有时觉得心不在焉,甚至感到厌倦。她为了我毁了自己,我却这样报答她!我会是恶人吗?”这种问题,在他野心勃勃的时候很少会去想,那时候,不成功才是他眼中唯一的羞耻。
“你会用坚定和勇敢的性格,支持你的丈夫加入的政党。你会成为投石党注204运动中的那些谢弗勒兹和隆格维尔夫人的继承者……但是,那时候,亲爱的朋友,此刻激励你的圣火会稍微冷却一些。”
按照富凯的劝告,她出于谨慎,没有把她的活动告诉于连。即使没有这些行动,她的到来已经让他感到不安了。临近死亡之际,他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加正直,他的内疚不只是针对拉莫尔先生的,还有对玛蒂尔德的。
“请允许我对你说,”他说了许多铺垫的话之后,又补充道,“十五年后,你会把你曾经对我的爱,视为一种可以原谅的疯狂,但毕竟是一种疯狂……”
走出主教府邸,玛蒂尔德毫不犹豫地派人给费瓦克夫人送了一封信。虽然担心会连累自己,但她一刻也没有停留。她恳求她的情敌请某某主教大人写一封亲笔信给福利莱先生。她甚至恳请她本人赶到贝藏松来。对于一颗嫉妒而骄傲的心灵,这个行动非常英勇。
他突然停下了,沉思起来。他又产生了让玛蒂尔德特别反感的想法:“十五年后,瑞纳夫人会喜欢我的儿子,而你早就忘了他。”
——洛克《法兰西游记》注203
注203 约翰·洛克(John Locke,1632-1704),英国哲学家。
一六七六年,加斯特尔。在我隔壁的房子里,有一个人杀死了他的妹妹,这个人之前杀过人。他的父亲秘密地送给审判官五百金币,救了他的性命。
注204 投石党运动(la Fronde,1648-1653),西法战争(1635-1659)期间,发生在法国的反对专制王权的政治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