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感到痛苦,”于连对他说,“拉瓦莱特先生是无辜的,而我是有罪的。你虽然无心,却让我想到了其中的不同……”
富凯到了,这个朴实而善良的人痛苦得发疯了。他唯一的想法,如果他有想法的话,就是卖掉他的财产去贿赂监狱看守,把于连救出来。他详细地讲述了拉瓦莱特注201先生越狱的经过。
“不过,是真的吗!什么?你想卖掉全部财产?”于连说道,突然之间又变成观望者和多疑的人了。
他大概有两个月没想到富凯了。“我在斯特拉斯堡时,真是个大傻瓜,那时我的思想没有超出我的衣领之外。”他对富凯的追忆越多,就越感到伤感。他激动地来回走动。“我现在肯定在死亡水平之下二十度了……如果这种虚弱越来越多,我还是自杀算了。如果我像个学究一样死去,那马斯隆神父和瓦勒诺之类的人该多高兴啊!”
富凯见到他的朋友最终对他重大的想法有了反应,非常高兴,就仔细地把他的每笔产业能换得的钱计算出来,出入不到一百法郎。
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他为过去的一天感到羞耻。“这关系到我的幸福,我的平静。”他几乎要给总检察长先生写信,要求不许任何人来看他。“那么富凯怎么办呢?”他想道,“要是他想来贝藏松看我,见不到我,他会多难过啊!”
“对于一个乡村产业主来说,这是多么高尚的努力啊!”于连想,“我从前看到他那么节俭,那么吝啬,都感到脸红,如今他却为我做出牺牲!我在拉莫尔府见到的那些喜欢读《勒内》注202的英俊的年轻人,没有一个会做出这种荒谬的举动。除了那些还很年轻的,因为遗产而发财的,不知道金钱价值的人,这些漂亮的巴黎人当中,有谁会做出这种牺牲呢?”
“这将是我的体温表,”他对自己说,“今晚,距离引领我上断头台的勇气还要低十度,今天早上,我还有这种勇气。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需要的时候能恢复就行了。”体温表的想法使他开心,最终忘了烦恼。
富凯的所有法语的错误,粗俗的举止,全都消失了,于连投入到他的怀抱中。与巴黎人相比,外省人从未受到过如此崇高的尊敬。富凯在朋友的眼中看到了兴奋的瞬间,非常高兴,以为他同意逃出去呢。
在他身上再没有一丝粗犷与崇高了,也没有罗马人的德行了。他觉得死亡似乎更加高不可攀了,似乎不是那么触手可及的事。
看到这种义举,于连因为谢朗先生的出现而丧失的全部力量又恢复了。他还很年轻,在我眼里,是一株美好的植物。他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从温柔变得狡猾,年龄让他更容易心生怜悯,那种疯狂的怀疑也会痊愈……但这些徒劳的预言有什么用呢?
无论于连怎么说服自己,他还是感觉到悲天悯人,像一个内心脆弱的人,所以这次探访令他感到难过。
虽然于连做出各种努力,审讯却变得更加频繁了,所有的回答都使案情趋于简化:“我杀了人,至少我是故意杀人,而且是有预谋的。”每天他都这样重复。但法官首先是拘泥于形式的人。于连的声明丝毫没有缩短审讯,法官的自尊心却受到伤害。于连不知道他们想把他转入可怕的黑牢,多亏了富凯的奔走,他们才让他留在一百八十级台阶上的漂亮房间里。
这种可怕的情形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精神中毒之后,需要治疗的药物和香槟酒。于连觉得借助它们是怯懦的表现。他一整天都在狭窄的塔楼里漫步,到可怕的一天行将结束的时候,他突然叫道:“我简直是疯了!当我像别人一样死去时,看到可怜的老人处于这种状态,才会陷入这种可怕的悲伤。但正逢花季突然死去,恰好让我避开了这种悲惨的衰老景象。”
福利莱神父也属于由富凯供应木柴的重要人物之一。好心的商人竟然找到了这位权力很大的代理主教。令他兴奋得难以言表的是,福利莱先生告诉他,于连的优秀品质和他过去在神学院提供的服务,让他为之感动,他打算向法官为于连说情。富凯隐约见到拯救朋友的希望,出门的时候拜倒在地,恳求代理主教在弥撒时布施十个金币,祈求宣布被告无罪。
这是他犯罪以后所经受的最残酷的时刻。他见到了死亡,及其所有的丑恶。所有灵魂的伟大和宽宏大量的幻想,犹如遭遇暴风雨的一片云,被驱散了。
富凯完全搞错了。福利莱先生绝对不是瓦勒诺那种人。他拒绝了,甚至想法让这位好心的农民明白,最好把他的钱留着。他看到不可能毫无闪失地说清楚,就劝他把这些钱施舍给可怜的囚犯们,他们实际上一无所有。
但他再也得不到理智的回答了,泪水不时地沿着谢朗神父的脸颊默默地流下来。然后他望着于连,看见他浑浑噩噩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嘴边,这张过去如此活泼的脸,曾如此强烈地显露出最高贵的情感,现在却是无精打采的表情。很快,一个乡下人来接老人。“他不能太累了,”他对于连说,于连知道他就是老人的侄子。这次见面让于连陷入残酷的不幸当中,眼泪也没有了。他觉得一切都是凄惨的,无法得到任何安慰。他觉得他的心彻底凉了。
“这个于连是个怪人,他的行为不可理解,”福利莱先生想,“对我来说,不该有任何不可解释的事……也许有可能让他成为一个殉道者……不管怎样,我会知道事情的原委,也许能找机会让瑞纳夫人感到恐惧,她根本不尊重我们,实际上厌恶我……也许我还能在这当中找到办法跟拉莫尔先生达成和解,他似乎对这个神学院的小修士有所偏爱。”
“我需要见到你,我的神父!”于连感动地叫道,“我还有钱呢。”
诉讼和解书已经在几个星期之前签署了。彼拉神父离开贝藏松的时候,曾经提到于连的神秘出身,同一天,这个不幸的人在维利叶的教堂里开枪谋杀了瑞纳夫人。
他喘了口气说:“我前天才收到你从斯特拉斯堡寄来的信,还有你送给维利叶穷人的五百法郎,有人给我带到了利弗吕的山村,在那里,我隐居在我的侄子让家里。昨天,我听说你闯了大祸……天哪!这怎么可能呢!”老人没有再流泪,好像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机械地补充说,“你需要这五百法郎,我给你带来了。”
于连在死前只看到一件令人讨厌的事情,这就是他父亲的探视。他想写信给总检察长,要求免去一切探视,为此他征询了富凯的意见。在这种时刻,他不想与父亲见面,令这位木材商人的诚实和平凡的心极为反感。
这位好心的老人再也没说一句话。于连怕他跌倒,不得不找把椅子让他坐下来。时间之手紧紧压在这个从前活力四射的人身上。于连觉得他不过是自己的影子罢了。
他认为自己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对他的朋友深恶痛绝。出于对不幸的尊重,他隐藏了这种感受。
“啊!天哪,这怎么可能呢,我的孩子……应该叫你魔鬼!”
“不管怎样,”他冷冷地回答,“这种密令不该针对你的父亲。”
他听见走廊里发出巨大的声音,这不是人们上来巡查的时间。白尾海雕尖叫着飞走了。门打开了,令人尊敬的谢朗神父,浑身颤抖着,手里拄着拐杖,扑到他的怀里。
注200 劳伦斯·斯特恩(Laurence Sterne, 1713-1768),18世纪英国感伤主义小说家。
——斯特恩注200
注201 拉瓦莱特(M. de Lavalette,1769-1830),为大革命和拿破仑效力,百日政变后被判处死刑,临刑前一天(1815年12月20日),在妻子协助下逃出了监狱。
一位友人的坟墓。
注202 《勒内》是法国作家夏多布里昂(François-René de Chateaubriand,1768-1848)的小说, 《勒内》里的主人公则成为“世纪病”忧郁的代名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