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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暴风雨

几分钟后,于连得到上校的批准,迅速地离开斯特拉斯堡。可怕的焦虑吞噬着他,让他过了梅斯就走不动了。他跳上一辆驿车,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赶到指定地点,拉莫尔府花园的小门旁。门开了,玛蒂尔德不顾一切,立刻投入他的怀抱。幸好当时才早上五点,街上还没有人。

全都完了,请你尽快回来,不惜牺牲一切,甚至可以开小差。到了之后立刻坐上一辆出租马车,在花园小门附近的某条街某个号码等我。我有话跟你说,也许可以把你带到花园里。全都完了,恐怕无法挽回了。相信我,你会看到我在逆境中仍然忠诚而坚定。我爱你。

“全都完了。父亲怕见到我流眼泪,星期四夜里就走了。他到哪儿去啦?没人知道。这是他的信,你看看吧。”她跟于连上了马车。

正当他为这种最疯狂的野心而激动的时候,拉莫尔府的一名年轻的佣人突然来了,他是来送信的。玛蒂尔德在信里写道:

我什么都能原谅,唯独不能原谅他因为你有钱而诱惑你。可怜的孩子,这是可怕的事实。我发誓,我绝不同意你跟这个人的婚事。如果他愿意远走他乡,离开法国,最好到美洲去,我可以给他一万法郎的年金。你看看这封信,这是我打听他的情况得到的回复。这个无赖逼着我给瑞纳夫人写信。你如果写信提到他,我一句都不会看。我对巴黎和你厌倦了。我请你对可能发生的事保密。彻底地与这个卑鄙的人断绝来往,你将会重新找回一个父亲。

让于连沉醉的是野心,而不是虚荣。不过他仍然很注意外表。他的马匹、军服,他的随从的衣服都保持整洁,与严谨的英国贵族一样。他在别人的关照下,刚当了两天中尉,就已经盘算着三十岁当上司令官,为了最终像所有伟大的将军那样,那么二十三岁应该不止是个中尉。他满脑子里只想着荣誉和儿子。

“瑞纳夫人的信注197在哪里?”于连冷漠地说。

你想必已经知道了我的家庭让我富起来的事情,你一定会感到高兴。这里是五百法郎,请你不要声张,也不用提及我的名字,把它分给那些不幸的穷人,他们现在跟我过去一样。我肯定你会像从前帮助我那样,帮助他们。

“在这里。我想等你做好心理准备时,再给你看。”

于连从斯特拉斯堡写信给谢朗先生,这位维利叶的前本堂神父如今已到风烛残年了:

信函

他那沉着的表情,他那严厉及近乎凶恶的眼神,他的苍白脸色,他那始终不变的冷静,从第一天起就让他声名大噪。不久,他那完美和很有分寸的优雅,不必装模作样就让人知晓的对枪械的灵敏运用,让人抛弃了大声取笑他的念头。经过五六天的犹豫之后,军团的舆论对他表示赞许。一些爱嘲弄人的老军官说:“这个年轻人身上什么都有,唯独缺乏年轻。”

先生,对于宗教和道德的神圣职责,让我不得不艰难地给你写信。一条不会有偏差的准则,此刻命令我去伤害一个熟人,为了避免更大的丑闻。我自己的痛苦应该由责任去克服。先生,确实,你向我打听这个人的真实情况,他的行为似乎是无法解释的,或者是正派的。人们可以认为隐瞒和掩盖部分事实是必要的,谨慎和宗教也希望我这样。但是,你想了解的这个人的行为非常应该受到谴责,超过了我所能说的极限。这个人贫穷而贪婪,十足的虚伪,通过诱惑一个软弱而不幸的女人,试图改变社会地位,最终出人头地。我补充一句,这也是我痛苦的责任的一部分:我不得不相信,于连先生没有宗教信仰。凭良心说,我不能不认为,他为了在一户人家获得成功,手段之一就是诱惑这个家里最有影响的女人。在一种无私的外表和小说语言的掩饰下,他最大的且唯一的目的,就是控制这个家的主人和财产。他留下的是不幸和无穷的悔恨……

这段内心独白之后没过几天,骑兵第十五团,最出色的部队之一,在斯特拉斯堡的练兵场上进行演练。拉韦尔内骑士先生骑在阿尔萨斯最漂亮的骏马上,这匹马让他花了六千法郎。他被任命为中尉,除了在一本他没听说过的军团的花名册里,他从未当过少尉。

这封信特别长,一半被泪水浸湿了,确实是瑞纳夫人的笔迹,甚至比平时更细心。

于连又已变得冷漠和傲慢了。他表示感谢,但态度很模糊,不想受到任何约束。“我有没有可能是可怕的拿破仑放逐到山区的某个贵族的私生子?”他对自己说。这种想法每时每刻都让他觉得不是不可能的。“我对我父亲的憎恨,就是一个证据……我不再是一个怪物了!”

“我不能责怪拉莫尔先生,”于连看完后说,“他是公正和谨慎的。有哪位父亲会把心爱的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呢!再见吧!”

“呸!”彼拉神父说,将他推开,“这种世俗的虚荣有什么意义?……关于索莱尔和他的儿子们,我将以我的名义为他们提供五百法郎的年金,分别付给他们每个人,如果我对他们满意的话。”

于连跳下马车,向停在路边的驿车奔去。玛蒂尔德似乎被遗忘了,她紧跟着他,但跑到店铺门口的商贩都认得她,他们的目光迫使她急忙退到花园里。

于连激动得难以自制,他拥抱了神父,他觉得自己被社会承认了。

于连出发到维利叶去。在匆忙的旅途中,他本来想给玛蒂尔德写信,但不行,他在纸上写下的字根本无法辨认。

“侯爵补充说:‘于连·德·拉韦尔内先生收下的这笔钱来自他的父亲,其他的就不必多说了。拉韦尔内先生也许认为应该送一份礼物给维利叶的木匠索莱尔先生,因为他童年时受到过索莱尔的照顾……’我可以处理这件事,”神父补充说,“我终于让拉莫尔先生下决心与非常狡诈的福利莱神父达成和解。他的声望对我们来说实在太大了。这个控制着贝藏松的人,由他来默认你的高贵出身,是这次和解的一个隐含的条件。”

他到达维利叶时,是星期天的早晨。他走进当地的军械商店,店主对他最近的好运说了很多恭维话。这是当地的新闻。

“这样的装备已经不合时宜了,”严厉的神父对他说,面带怒色,“这是拉莫尔先生送你的两万法郎,他要求你在一年内花掉,但尽量不要闹出笑话来。”(把这么多钱扔给一个年轻人,神父从中只看到有犯罪的机会。)

于连费了很多口舌,才让他明白自己要买一对手枪。店主根据他的要求,为枪装上子弹。

第二天一早,于连已经来到彼拉神父的住宅。几匹马拖着从附近驿站租来的一辆破车,驶进了院子。

三连钟敲响了。这是法国乡村路人皆知的信号,在早晨各种钟声响过之后,弥撒就要开始了。

她不敢问!她,玛蒂尔德,从这时开始,在对于连的感情中,萌生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出乎意料的、甚至恐惧的东西。这颗干枯的心,感受到一种在巴黎欣赏的过度文明中成长的人所能具有的全部激情。

于连走进维利叶的新教堂。所有高大的窗户都用深红的帷幕遮住。于连站在瑞纳夫人凳子后面几步远的地方。他看到她正在虔诚地祷告着。看到这个曾经如此深爱过他的女人,于连的胳膊抖得厉害,无法实施他的计划。“我做不到,”他对自己说,“我真下不了手。”

几乎每天早上,她都能见到彼拉神父到府里来。于连从他那里,不会了解到她父亲的某些打算吗?侯爵本人不会因为一时冲动给他写信吗?获得如此巨大的幸福之后,于连的表情怎么还这样严峻呢?她不敢问他。

这时,辅助弥撒的年轻教士摇响了“高举圣体”的铃声。瑞纳夫人低下头,刹那间,她的头几乎全被披肩遮住了。于连已经认不出她了。他朝她开了一枪,没有打中。又开第二枪,她倒下了注198

他若有所思,对玛蒂尔德表示的热烈情感,他只是勉强应承着。他保持沉默,神情阴郁。在玛蒂尔德的眼中,他从未表现得如此高大,如此令人爱慕。她害怕他的自尊过于敏感,会搞砸整个局面。

注197 司汤达合理地解释了于连的行为。正是“被抛弃情人的自尊心”和野心的破灭,决定了贝尔特(这位神学院学生的冒险经历激励了司汤达创作《红与黑》)的犯罪。事实上,贝尔特在付诸行动之前,生活在幻觉和固定的观念中。于连的行动有一种完全不同的倾向。

——米拉波

注198 1827年12月,《法院公报》对这起犯罪进行了描述:“7月22日早晨,贝尔特将两支手枪装上子弹,放在外套里,然后离开。他来到神父家,神父给他做了一份汤。在教区做弥撒的时候,他去了教堂,坐在离米肖夫人的长凳三步远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等着……直到神父分发圣餐的那一刻……人们几乎看到贝尔特和米肖夫人同时倒下……凶手的血和受害者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到教堂的台阶上。”与贝尔特有所不同的是,于连没有试图自杀,他已经为自己复仇了(这是他写给玛蒂尔德的信中说的话),他承担了所有的责任,他不想因为怯懦而蒙受耻辱。

主啊,赐给我平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