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刚刚过去的六个星期当中,侯爵几乎在任性的驱使下,想要让于连富起来。他认为贫穷是可耻的,对拉莫尔先生来说是有损名誉的,这不可能出现在他女儿的丈夫身上。他必须舍得把钱撒出去。第二天,他的想象又转向了,他觉得于连会理解这种金钱施予所隐含的意义,会隐姓埋名,逃亡美洲,写信给玛蒂尔德说为她而死。拉莫尔先生假设这封信已经写就,密切注视着它对女儿性格产生的影响……
在这种特殊的形势下,年轻时所经历的事件赋予他性格的重要特征,又恢复了全部的力量。流亡的不幸使他成为一个有想象力的人。他在两年之中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和宫廷的华贵,一七九〇年的革命把他投入到可怕的流亡之苦中。这个残酷的学校改变了一个二十二岁青年的心灵。实际上,他身处眼前的巨大财富中,却不为所困。而这一想象力使他的灵魂免受金钱的腐蚀,却使他饱受一种疯狂贪欲的折磨,他想看到自己的女儿获得贵族的封号。
玛蒂尔德的真实的信把他从这些如此幼稚的幻想中拉回来,那天他思索了很久,怎么去杀死于连或者让他消失,又想到为他构建一个光辉的前程。他让于连用他的一块土地的名字作为姓氏,为什么不能把他的贵族爵位传给于连呢?他的岳父肖纳公爵,自从他唯一的儿子在西班牙战死后,跟他说过几次,想把自己的爵位传给诺贝尔……
这封信让侯爵的心陷入极端的困惑中。好吧,必须最后做出决定。所有的行为规范,所有往常的朋友,都已经失去影响了。
“不可否认,于连有特殊的处事才干,他很有胆识,也许甚至很出众,”侯爵对自己说……“但在他的性格深处,我发现有某种可怕的东西。这是大家对他的印象,所以一定有些真实的东西。(这种东西越是难以捉摸,就越是让想象力丰富的老侯爵感到恐惧。)
我宁愿选择于连,而放弃上流社会为拉莫尔侯爵的女儿所提供的一切。我的选择足以证明,那些因为被人瞩目和小小的虚荣心而获取的快乐,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和我的丈夫分别将近六个星期了。这充分证明我对你的尊重。下星期四之前,我将会离开家。你的恩惠已经让我们变得富有。除了令人尊敬的彼拉神父,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要去他那里,他将为我们主持婚礼,婚礼结束一个小时后,我们就启程去朗格多克,如果没有你的命令,我们永远不会回到巴黎。但令我难过的是,这一切会被编成逸闻趣事,用来讽刺你和我。一个愚蠢的公众的讽刺的话,难道不会使正直的诺贝尔去找于连决斗吗?我了解他,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办法阻止他。我们发现他骨子里是一个反叛的平民。啊,父亲,我跪下求你,下星期四到彼拉神父的教堂里,来参加我的婚礼吧。那些恶意的流言将会淡化,你唯一的儿子和我的丈夫的性命才将得以保全……
“有一天,我的女儿非常巧妙地对我说(在一封隐匿的信里):‘于连没有加入任何客厅,不属于任何流派。’他没有借助任何势力来反对我,如果我抛弃他,他没有任何对策……但这是对当前社会状况不了解吗?……我跟他说过两三次:‘只有客厅的推荐才是真实、可靠的……’
她一气之下,写信给她的父亲,信的开头像奥赛罗说的一样:
“不,他没有那种不浪费一分钟、一次机会的检察官所具有的机智和狡诈的才能……绝不是路易十一那种性格。另一方面,我看见他引用的都是最不宽容的格言……我真糊涂了……他反复说这些格言,难道是为了抑制他的情感吗?
玛蒂尔德真的爱上了这个男人,但很少能见到他,她终于失去耐心了。
“至少有一点很明显:他受不了别人的蔑视,我在这一点上控制了他。
于连几乎不在家,事务过于繁忙,很少有时间谈情说爱,这一切让于连从前想出的缜密策略取得更好的效果。
“确实,他对高贵的出身并不迷信,他不是本能地尊重我们……这是个缺点。不过,一个神学院学生所无法忍受的应该是缺乏享乐和金钱。而他却很不一样,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别人的蔑视。”
这份赠予让于连特别惊讶。他不再是我们所了解的那个严厉和冷漠的人了。儿子未来的命运已经占用了他的全部心思。对一个如此贫穷的人,这笔意外得来的财富是个不小的数目,让他变得野心勃勃了。他看着妻子或者他自己,有了一笔三万六千法郎的年金。对于玛蒂尔德,她的全部感情都投入到对丈夫的崇拜中,由于傲慢,她一直把于连称为丈夫。她的巨大的、唯一的愿望就是让她的婚姻得到社会承认。她一生都在夸耀自己多么精挑细选,将自己的命运和一个超凡脱俗的人联系在一起。在她的头脑中,个人的才能是一种时尚。
在女儿来信的催促下,拉莫尔先生必须要做出决定了。“总之,最重要的问题是:于连勇敢地追求我的女儿,是因为他知道我爱女儿胜过一切,知道我每年有十万埃居的收入吗?
“非常谢谢你,”玛蒂尔德高兴地说,“我们会定居在阿让和马尔芒德之间的埃居翁城堡。听说那里的景色像意大利一样美丽。”
“玛蒂尔德的看法正好相反……不,我的于连,对于这一点我不愿有任何想象。
“难道有真正的、一见钟情的爱吗?或者是攀附权贵的世俗愿望?玛蒂尔德是有远见的,她预感到这种怀疑会在我这边毁了他,所以她才承认,是她首先爱上他的……
拉莫尔侯爵
“一个性格如此傲慢的姑娘,竟然忘记自己的身份,主动做出大胆的表示!……一天晚上,在花园里紧紧抓住他的胳膊,这多么可怕啊!似乎她没有多少更加得体的办法,让他知道她看上他一样。
朗格多克的土地,收入是两万零六百法郎。其中一万零六百法郎给我的女儿,一万法郎给于连·索莱尔先生。当然,土地本身也一并赠予。告诉公证人写两份赠予证书,明天给我带来。之后,我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唉!先生,这一切我怎么会料到呢?
“自我辩解,等于自己招认。我对玛蒂尔德的说法,表示怀疑……”这天,侯爵的推论比平时更令人信服了。但是,经验仍占据上风,他决定拖延时间,于是给女儿写信,因为府里的人是互相写信的。拉莫尔先生不敢和玛蒂尔德争论,不敢反驳她。他害怕一旦做出让步,事情就完了。
“我不想知道这个人身在何处,”一天,侯爵对她说,“把这封信寄给他。”玛蒂尔德念道:
信函
拉莫尔夫人和府邸中的人,认为于连去外省处理地产业务了。他隐藏在彼拉神父的住宅中,几乎天天见到玛蒂尔德。她每天早晨去陪父亲待一个小时,有时他们几个星期当中完全不提及这件萦绕在他们心头的事情。
小心别再干蠢事了。这是一张给于连·索莱尔·德·拉韦尔内先生的骑兵中尉的委任状。你看到我为他所做的事。不要反对我,不要询问我。让他二十四小时之内出发,到他的部队驻地斯特拉斯堡报到。这里有一张我的银行支票,按照我说的去做。
起初,于连对侯爵的行动迟缓感到疑惑,过了几个星期,他开始发现,拉莫尔先生在这件事情当中没有任何既定的计划。
玛蒂尔德感受到无穷的爱情和快乐,她想借助胜利的优势,于是立刻回信:
在这些家庭事务中,侯爵有些远见卓识,就像对政治事件一样,可以令他兴奋三天。这时,一个建立于正确推论基础上的行动计划,不会令他满意。只有支持他喜欢的计划的推论,才会获得他的青睐。三天当中,他满怀一个诗人的全部热情和兴奋进行工作,把事情推进到某种程度,之后就不再去想了。
如果拉韦尔内先生知道你为他屈尊所做的一切,肯定会感激万分,跪倒在你的脚下。但是,在这种宽宏大量中,我的父亲却把我忘了。你女儿的名誉处于危险中。一不小心就会留下永远的污点,两万埃居的年金也无法弥补。如果你答应我,下个月我的婚礼在维勒基耶公开举行,我就把委任状交给拉韦尔内先生。求你不要超过这个期限,因为时间一过,你的女儿就只能以拉韦尔内夫人的名义公开露面了。亲爱的爸爸,我多么感激你,把我从索莱尔这个姓氏中挽救出来……
任何理由都不能摧毁十年梦想所构建的王国。侯爵不认为发火是理性的举动,但他下不了决心去宽恕这件事。“如果于连能死于意外事故……”他有时心想……因此,这种悲伤的想象从追逐最荒谬的幻想中得到一些缓解。它使彼拉神父那些合理推论的影响完全失效。一个月过去了,谈判没有任何进展。
回信是出乎意料的。
听我的话,否则我会收回所说的。颤抖吧,冒失的孩子。我还不了解你的于连是什么人,而你自己了解得比我还少。让他出发去斯特拉斯堡,记得走正道。我会在半个月之内把我的意见告诉你。
回信如此坚决,让玛蒂尔德感到震惊。“我不了解于连”,这句话让她陷入沉思,很快就引起一些最迷人的联想,她认为这些都是真实的。“我的于连头脑中没有套上客厅里拙劣的小制服,我父亲不相信他有过人之处,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证明了他的出众……
——《环球报》
“但是,如果我不顺从他性格上的突发奇想,就可能发生一场公开的争吵,会降低我的社会地位,可能会让我在于连眼中变得不那么可爱了。闹过之后……要过十年的穷日子。因为才能选择丈夫这种傻事,只有家财万贯才能避免被人耻笑。如果我远离父亲过日子,他这么大年纪,可能会忘了我……诺贝尔会娶一个讨人喜欢的、机智的妻子,年迈的路易十四还曾被勃艮第公爵夫人勾引过呢……”
这就是我打仗的方法……我用它把改革派都关进监狱。”
她决定服从,但没有把她父亲的信转给于连。他这种暴躁的性格,会让他干出一些蠢事来。
省长骑马巡行,心想:“为什么我不能当大臣、首相和公爵呢?
晚上,于连从玛蒂尔德嘴里得知,他已经是骑兵中尉了,他感到无比喜悦。我们通过他一生的抱负和此刻他对儿子的爱,可以想象到这一点。改变姓氏让他感到震惊。
“总之,”他想,“我的小说结束了,所有的功劳属于我自己。我知道如何让这个骄傲的怪物爱上我,”他望着玛蒂尔德,又想道,“她的父亲没有她,活不下去,而她不能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