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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八章 曼侬·莱斯科

他的言语好像很轻浮,但他的信却有崇高的、近乎《启示录》般的深刻,这种反差使他与众不同。元帅夫人特别喜欢那些长句子。“这不是伏尔泰那种不道德的人所提倡的跳跃的文风!”尽管我们的英雄尽力把合乎常理的东西从谈话中剔除掉,但他的谈话仍有一种反对君权、蔑视宗教的色彩,这一点没能逃过费瓦克夫人的眼睛。她的周围都是很有德行的人,但他们整个晚上谈不出任何想法,所以,凡是看似有新意的东西都会给她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同时她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些感到气愤。她把这种缺点称为“保留了时代的轻浮印记”……

“我给她留下了印象,”他对自己说,“晚会的后半程,我就可以免去麻烦了。”他从费瓦克府里跑出来。晚上,他重读昨天夜里抄写的原信,很快找到了那个要命的地方。于连惊讶地发现,这封信写得温情脉脉。

但是,像这样的客厅,除非人们别有所求,否则是不屑一顾的。于连在这种乏味的生活中所感到的无聊,读者当然也有同感。这就是我们旅途中的荒野。

于连十分尴尬。他大段地抄写,没有注意到写的是什么,看来忘了将原信中的伦敦和里奇蒙,换成巴黎和圣克劳德。他说了两三句,但难以自圆其说,他觉得几乎要狂笑起来。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一个解释:“由于事关人类灵魂的最崇高及最重大利益的话题,我太激动了,在给你写信的时候,我脑子走神了。”

在于连生活中被费瓦克夫人占去的这段时间里,拉莫尔小姐需要强迫自己才能不去想他。她的内心进行着激烈的斗争,有时候,她庆幸自己能够蔑视这位如此感伤的年轻人。但是,她又会被他的谈话所吸引。特别使她感到惊奇的,是他完美的欺骗。他对元帅夫人说的每句话都是谎言,至少是他思想的可耻伪装。他对各种问题的看法,玛蒂尔德都非常清楚。这种不择手段令她感到震惊。“多么深刻啊!”她对自己说,“与唐博先生那样夸张的傻瓜或者平庸的骗子相比,虽然说的话一样,却又多么不同啊!”

“怎么回事?”第二天,她用一种假装的冷淡对他说,于连一眼就看出来了,“你昨晚离开歌剧院后写的信里,跟我谈到了伦敦和里奇蒙?”

但是,于连的某些日子是可怕的。为了完成最艰巨的任务,他每天出现在元帅夫人的客厅里。为了扮演一个角色所做出的努力,使他耗尽了心力。他晚上穿过费瓦克府的大院子时,往往依靠性格和理智的力量,才不会陷入绝望的境地。

“如果一个人爱我!”于连心里重复着,“这句话要么无足轻重,要么意味深长。我们这种可怜的乡下人对这种语言的奥妙缺乏了解。”当他抄写着一封给元帅夫人的冗长的信时,心里却很想念瑞纳夫人。

“我在神学院里战胜过绝望,”他对自己说,“当时我面对的是多么可怕的前景啊!不管成功与否,我都必须和天下最卑鄙、最讨厌的人一起,共度一生。第二年春天,只过了短暂的十一个月,我就成了我的同龄人中最幸福的年轻人。”

这句话让于连的心里紧张起来了。“有人想在元帅夫人面前败坏我,有人告诉她我对拿破仑的崇拜。这件事刺激了她,所以她才有意让我知道。”这一发现让他整个晚上很高兴,人变得风趣了。他在歌剧院门口向元帅夫人告别时,她对他说:“先生,请你记住,如果一个人爱我,就不应该去爱波拿巴。我们只能把他当作老天强加给我们的。而且,这个人的心太硬,不懂得欣赏艺术。”

但是,这种美妙的推理遇到可怕的现实,往往不起任何作用。他每天在午饭和晚饭的时候见到玛蒂尔德。从拉莫尔先生口授的信中,他得知她就要跟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结婚了。这个可爱的年轻人每天到拉莫尔府来两次。一个被抛弃的情人的嫉妒的双眼,自然不会错过他的任何举动。

“在这类不道德的、危险的作品中,”元帅夫人继续说,“《曼依·莱斯科》可以说是第一流的。一颗负罪的心的脆弱和它应当感受到的焦虑,据说写得很生动,而且很有深度。但是,这并不妨碍你的波拿巴在圣赫勒拿岛说,这是一本给佣人看的小说。”

当于连看到拉莫尔小姐善待她的未婚夫时,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就忍不住深情地望着他的手枪。

“怎么!”于连想,他感到惊讶和欣喜,“一位很讲德行的女人竟然赞美一本小说!”费瓦克夫人每星期会有两三次对小说家表示轻蔑,说他们想用无聊的作品腐蚀年轻人,唉!这些年轻人太容易在欲望方面犯错了。

“啊!如果我更聪明一些,”他对自己说,“就该把衬衣的商标去掉,跑到巴黎二十法里之外某个僻静的森林里,结束我这悲惨的一生!那里没有人认识我,我死后半个月也不会有人知道,之后谁还会想到我呢!”

元帅夫人说,这部舞剧远不及普雷沃神父的小说。

这个想法很不错。但是第二天,瞥见玛蒂尔德露在衣袖和手套之间的胳膊,就足以让我们年轻的哲学家沉浸到残酷的回忆中了,又使他对人生心怀眷恋。“好吧!”于是他对自己说,“我要按照俄国人的战略继续下去,结果会怎样呢?”

一天晚上,在歌剧院,在费瓦克夫人的包厢里,于连对芭蕾舞剧《曼侬·莱斯科》大加赞赏。他这么说的唯一理由,是他觉得这个舞剧毫无价值。

“关于元帅夫人,我抄完这五十三封信之后,就不会再写了。至于玛蒂尔德,经过六个星期的艰难表演之后,也许她的愤怒丝毫没有改变,或是我得到暂时的和解。天哪!我会高兴死的!”他不能再往下想了。

俄国人的指南中规定,绝对不能言辞激烈地反驳写信的对象。不能以任何借口背离所扮演的最痴迷的爱慕者的角色。情书往往是以这种假设为出发点的。

长久的幻想之后,他又恢复了理智,他对自己说:“好吧,我得到一天的幸福,然后她的冷酷又重新开始,唉!因为我不能让她开心,没有任何办法,我不行了,彻底完了……

——里希滕贝格注192

“她这样的性格,能给我什么保证呢?唉!都怪我太无能了。我的举止不够优雅,我的谈吐笨拙而乏味。天哪!为什么我会是这样呢?”

就可以成功地颠倒黑白了。

注192 里希滕贝格(Georg Christoph Lichtenberg,1742-1799),德国物理学家、讽刺作家。

他一旦确认修道院长的愚昧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