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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四章 斯特拉斯堡

“这是飞蛾扑火,”亲王说,“一个天荒地老的比喻。第一,你每天去见她。第二,你要去讨好圈子里的一个女人,但不要表现出热情,明白吗?我并不隐瞒,你的角色难度很大;你在演戏,假如别人看出你在演戏,你就输定了。”

“啊!我那时很平静,”于连失望地叫起来,“我以为我是在可怜她……”

“她那么机智,我这么差!我没希望了。”于连伤心地说。

“好怪的名字!”亲王放声大笑,说道,“对不起,它对你来说是高贵的。重要的是每天见到杜布瓦夫人。特别注意,不要在她面前表现出冷漠和不高兴。记住你们这个时代的伟大原则:要与别人对你的期待正相反。你恰恰要表现出一个星期前蒙受宠爱时的样子。”

“不,你只是爱得比我想象的更深。杜布瓦夫人太注重自我了,像所有得到上天恩宠的,有太多尊贵或者太多财富的女人一样。她只看到自己,而不是你,所以她不了解你。在两三次爱的冲动中,她对你的爱赋予了太多的想象。她把你看作是梦中的英雄,而不是真实的你……

“杜布瓦夫人。”

“但是,见鬼了,这些都是基本常识,亲爱的索莱尔,难道你还是个小学生吗?

“很好,”亲王说道,“这里有三种很苦的药,你必须立刻服下:第一,每天去见这位夫人……你怎么称呼她?”

“算了!我们进这家商店吧。这条迷人的黑领带,真可以说是伯林顿街的约翰·安德森的产品;请你买下来,把你脖子上那条难看的黑绳子扔掉吧。”

于连点点头,他没有勇气再说下去了。

“哎,”亲王从斯特拉斯堡最好的服饰店出来,继续说,“杜布瓦夫人的圈子里是些什么人,天哪,多怪的名字啊!你别生气,亲爱的索莱尔,我实在忍不住了……你想去追求谁呀?”

“你别说了,”科拉索夫说,“为了让你更信赖你的医生,我来把你的心里话讲完。这个年轻女人的丈夫拥有一笔巨大的财产,或者她可能属于当地最高贵的家族。她应该有些值得自豪的东西。”

“一个非常规矩的女人,很有钱的制袜老板的女儿。她有世界上最美丽的眼睛,让我非常喜欢。她无疑是当地最高阶层的,但在一切尊贵环绕中,只要有人谈起买卖和商店,她就会满脸通红,窘迫不安。不幸的是,她的父亲曾是斯特拉斯堡最有名的商人之一。”

他用虚构的名字向亲王描述了玛蒂尔德的举止和个性。

“这样的话,如果有人谈到工业,”亲王笑着说,“你就可以肯定,你的美人想到的是她自己,而不是你。这个可笑的地方是神赐予的,而且很有用,它可以防止你在她美丽的眼睛面前有些许的疯狂。注定会成功。”

“没错,亲爱的,”他对亲王说,“你都看到了,我在斯特拉斯堡坠入了情网,并且失恋。一个附近城里可爱的女人,跟我热恋了三天后,把我抛弃了。这种改变让我活不下去。”

于连想到的,是经常到拉莫尔府的费瓦克元帅夫人。这是一位外国的美人,嫁给一位元帅一年之后,对方死了。她一生似乎只有一个目标,就是让人忘记她是实业家的女儿,为了成为巴黎的名流,她带头去维护道德。

这些关于爱情的玩笑,让于连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我为何不向这个可爱的人请教一下呢?”他突然想道。

于连由衷地佩服亲王,为了听到这些可笑的趣事,他有什么不能付出呢!两个朋友的话没完没了。科拉索夫十分高兴,从来没有一个法国人这么长久地听他说话。“那么,”亲王开心地对自己说,“我终于能够让我的老师听我讲课了!”

俄国人效仿法国人的风尚,不过总是落后五十年。现在他们正处于路易十五的时代。

“我们看法完全一致,”他反复对于连说了十次,“当你在杜布瓦夫人面前,与斯特拉斯堡制袜老板的年轻美丽的女儿说话时,不要露出一丝热情。相反地,写信时要燃情似火。读一封写得好的情书,对规矩的女人来说是极大的快乐,这是放松的时间。她没有演戏,敢于倾听她的内心。所以,每天要写两封情书。”

亲王发现他确实很悲伤。“哎,亲爱的,”返回斯特拉斯堡时,亲王对他说,“你把钱都丢了吗,还是爱上了一个小演员呢?”

“决不!决不!”于连沮丧地说,“我宁肯被碾成粉末,也不想编出三句话来。我已经是一具僵尸,亲爱的,别对我别抱任何希望了。让我死在路边吧。”

“唉!如果我也这样,她就不会讨厌我,更喜欢克鲁瓦泽努瓦了!”他的理智越是受到亲王那些荒谬言论的刺激,他就越鄙视自己欣赏不了它们,因为自己无知而感到不幸。他对自己厌恶到了极点。

“谁说让你自己编了?我的箱子里有六本手抄的情书。有写给各种性格女人的,我还有写给最有德行的女人的。卡利斯基不是在距离伦敦三里远的里奇蒙平原,追求过全英国最漂亮的贵格会女教徒吗?”

“好,”亲王说,“很有风度,一种高贵的轻蔑,好极了!”接着,他上马飞驰而去。于连紧随其后,心中充满了笨拙的仰慕。

当于连早晨两点钟离开他的朋友时,心里没那么难过了。

于连扔了一枚金币,给那个听得目瞪口呆的农民。

第二天,亲王叫来一位抄书匠,两天后,于连拿到了五十三封编号的情书,是专门写给最高尚、最忧郁的有德行的女人的。

“这会让你处于下风。反过来,你如果表现出无聊,就说明处于下风的,是想要赢得你欢心的人。所以你要明白,亲爱的,误解的后果是多么严重啊。”

“没有五十四封,”亲王说,“因为卡利斯基被拒绝了。但是,你只想着对杜布瓦夫人施加影响,受到制袜老板女儿的冷遇又有什么关系呢?”

亲王讲完了凯尔围城的战役,对于连说:“你的脸色像个苦修会修士,你夸大了我在伦敦告诉你的严肃规则。忧郁的表情不算好的风度,必须表现出无聊的样子。如果你悲伤,这说明你缺少某些东西,某些东西你没有干好。

他们天天一起骑马,亲王喜欢上了于连。他不知道如何向他表示这突然萌发的友情,最后提出把他的一个表妹,莫斯科富有的继承人许配给他。“如果你结了婚,”他补充说,“我的影响和你的十字勋章,可以让你两年之内当上上校。”

“多么幸福啊!”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的裤子那么合适,头发那么高雅!唉!如果我也这样,也许她就不会爱了我三天后,就讨厌我了。”

“但是这枚勋章不是拿破仑给的,这差远了。”

这是他在伦敦认识的科拉索夫亲王。几个月前,亲王曾经向他披露了高调自信的基本规则。科拉索夫精通这门伟大的艺术,他昨晚到达斯特拉斯堡,一个小时前刚到凯尔,他从没看过任何关于一七九六年围城战役的历史,这时却全面地对于连讲述这次战役。德国农民吃惊地看着他,他所懂的法文足以判断出亲王犯了极为荒谬的错误。于连与这个农民的想法截然不同,他惊讶地望着这个英俊的年轻人,欣赏着他骑马的风度。

“有什么关系呢,”亲王说,“这不是他发明的吗?它目前还是欧洲最高等级的勋章。”

他忧心忡忡地在凯尔郊外骑马漫步,这是莱茵河畔的一个小镇,由于德塞注184和古维翁·圣西尔注185而出名。一个德国农民把那些小溪、道路和莱茵河中的小岛指给他看,它们都因这两位将军的勇敢而得名。于连左手牵着马,右手摊开圣西尔元帅《回忆录》中的精美地图。一阵快乐的欢呼声,让他抬起头来。

于连几乎要接受了,但他的责任要求他回到大人物身边。离开科拉索夫时,他答应会写信给他。他收到了关于他送来的秘密记录的回复,就赶往巴黎了。不过,他刚刚独自待了两天,就感到离开法国和玛蒂尔德,是一种比死亡还要严重的折磨。“我不会和科拉索夫为我提供的几百万财产结婚,”他对自己说,“但我会遵循他的建议。”

旅途生活是绝对孤独的,扩大了这忧郁想象的威力。“什么样的宝藏能比得上一个朋友呢!”但是,于连对自己说,“会有一颗心在为我跳动吗?当我有朋友时,荣誉不会使我永远保持沉默吗?”

“毕竟,诱惑的艺术是他的本行,他思考这件事超过十五年了,因为他今年三十岁。不能说他缺乏才智,他细致、狡猾,热情和诗意在这种性格中不可能存在。他像是个检察官,这更能证明他不会犯错。

现在,这种强大的想象力成为他不可抗拒的敌人,而在过去,它总是不断地为他描绘出未来各种辉煌的成就。

“必须这样,我要去追求费瓦克夫人。

三天以前,他会痛快地杀死卡斯塔奈德神父。如今在斯特拉斯堡,即使一个孩子跟他发生争吵,他也会认为人家有理。他回想此生遇到的对手和敌人,总觉得自己有错。

“她也许会让我感到厌倦,但我会望着她如此美丽的眼睛,它们多么像这世上最爱我的那双眼睛啊。

从各方面看,于连未来都缺乏成功的可能。这个人们在维利叶见过的如此自负、如此骄傲的人,如今却沦落到可笑的过于谦卑中了。

“她是外国人,这是一个需要观察的陌生的性格。

于连被迫在斯特拉斯堡度过一个星期,只好通过建功立业、效忠祖国的想法,来打发时间。他还在恋爱中吗?他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发觉在他痛苦的心里,玛蒂尔德完全支配着他的幸福,如同支配着他的想象一样。他需要个性的全部力量,才能支撑着不陷入绝望的境地。凡是与拉莫尔小姐无关的事情,他都不能去想。从前,瑞纳夫人激发的感情,可以用野心、虚荣心的满足去分散。玛蒂尔德吸引了一切,他展望未来,到处都有她的影子。

“我发疯了,我要沉沦了,我应该遵循一位朋友的建议,不要过于自信。”

——席勒《颂歌》

注184 德塞(Louis Charles Antoine Desaix,1768-1800),法国大革命期间的将军和军事领袖。

诱惑!你有爱的全部能量,体验痛苦的所有能力。只有它迷人的快乐、甜蜜的享受,在你的权限之外。看着她熟睡时,我不能说:她完全属于我,包括她天使般的美丽,和温柔的脆弱!现在她臣服于我的权威,就像上天在仁慈中创造了她,为了诱惑一个男人的心。

注185 古维翁·圣西尔(Gouvion Saint-Cyr,1764-1830),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期间的法国元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