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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二章 讨 论

“有人急于让我讲完,”他生气地说,把这种微笑的礼貌和于连认为能体现他个性的有分寸的语言全都抛到脑后。“有人急于让我讲完,根本不顾及我为了不刺激任何人的耳朵付出多少努力,不管它们有多长。好吧,先生们,我会简单些。”

但是做报告的人生气了。

“我用最通俗的话对你们说,英国再也没有一个铜板来支持正义的事业了。即使是皮特本人回来,用尽全部才能,也无法再蒙骗英国的小业主了,因为他们知道,短暂的滑铁卢战役就花掉了他们十亿法郎。既然有人要我把话说清楚,”做报告的人越说越气,“我就告诉你们,靠你们自己吧!因为英国没有钱给你们了。如果英国不出钱,而奥地利、俄罗斯、普鲁士只有勇气,没有钱,他们只能跟法国打一两次仗。”

这次,主席和公爵都不敢发火,虽然于连认为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出,他们很想发火。他们都垂下眼睛,公爵只是叹了一口气,声音大得所有的人都能听见。

“你们可以期望,雅各宾党人招募的年轻士兵在第一次或者第二次战役中就被打败;但第三次战役呢,即便我在你们有偏见的眼中是一个革命家,我还是要说,在第三次战役中,你们要面对的是一七九四年的士兵,而不再是一七九二年征召的农民。”

“所以,一个像波拿巴这样的常胜将军,不会再出现在法国了。”插嘴的军人叫道。

说到这里,有三四个人同时打断他的话。

“先生们,不再会有皮特了,”做报告的人又说,一副气馁的样子,就像一个对说服听众已经灰心的人。“即便英国有一个新的皮特,也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再欺骗国民了……”

“先生,”主席对于连说,“请到隔壁的房间里把笔录的开头部分整理一下。”于连满怀遗憾地出去了。做报告的人刚刚说到的可能性,正是他经常思考的内容。

“我们知道先生有很多点子。”公爵生气地看着插嘴的人说,此人曾是拿破仑手下的将军。于连看出这句话影射某些个人隐私,很有攻击性。大家都面带微笑,变节的将军似乎气急败坏。

“他们担心我嘲笑他们。”他想。当人们再叫他回去时,拉莫尔先生正在发言,他那种严肃的表情,对熟悉他的于连来说,显得很可笑。

“先生们,请你们安静点儿,”主席叫道,“如果我们继续争论的话,让索莱尔先生进来,就没有意义了。”

“……是的,先生们,尤其是这个不幸的民族,我们会说:

“它有威灵顿公爵。”一个样子很重要的军人说。

它会成为神呢,还是桌子或者脸盆呢?注180

“高贵的英国,”做报告的人继续说,“现在被拖垮了注179,因为每个英国人在付面包的钱之前,必须先支付那笔用来对付雅各宾党人的四百亿法郎的利息。它不再有皮特了……”

“‘它会成为神!’寓言家叫道。先生们,这句如此高贵如此深刻的话,似乎应该属于你们。你们自己行动吧,高贵的法国将会重新出现,几乎如同我们祖先创造的那样,就像路易十六去世之前我们见到的那样。

“请别对我们进行感情说教了,”主席生气地叫道,他那野猪般的眼睛发出凶狠的光芒。“接着说。”他对背心先生说。主席的脸颊和额头气得变红了。

“英国,至少它的高贵爵爷们,跟我们一样憎恨卑鄙的雅各宾主义。没有英国的黄金,奥地利、俄罗斯、普鲁士只能打两三次仗。这能够带来一次成功的军事占领吗,像黎希留先生注181在一八一七年如此愚蠢地错过的那样?我不这么认为。”

“唉!还在赞美谋杀!”房主不安地说。

这时有人插嘴,但被大家的“嘘”声淹没了。还是那位帝国时代的将军,他期望得到蓝色绶带,想在秘密记录的编辑者当中留下印记。

“在一个不朽的伟人皮特注178的领导下,高贵的英国为了阻挡法国的革命,花费了四百亿法郎。如果这次会议允许的话,我想坦率地发表一种令人悲观的看法,英国不太明白如何对付波拿巴这样的人,特别是人们只凭借美好愿望对抗他的时候,只有个人手段才能最终解决……”

“我不这么认为,”在一阵喧哗之后,拉莫尔先生又说。他强调这个“我”字,这种傲慢让于连着迷。“太棒了,”他对自己说,同时挥动着羽毛笔,几乎跟侯爵说得一样快。“拉莫尔先生的一句妙语,击退了这位变节者的二十场战役。”

经过一番道德与宽容哲学的说教之后,背心先生说:

“不能把一次新的军事占领,”侯爵用最谨慎的语调继续说,“全都寄托在外国人身上。这些在《环球报》上写煽动性文章的年轻人,可以为你们提供三四千名年轻军官,他们当中可能会有一位克莱贝尔、奥什、儒尔丹、皮舍格吕,不过更缺乏真诚。”

那位穿几件背心的、面目慈祥的人(有可能是一位主教)经常面带微笑,他那浮肿的眼皮下的眼睛发出奇异的光芒,表情不像平时那么犹豫不决。这个被要求在公爵(“什么公爵?”于连想)面前第一个发言的人,看来是要他陈述各种观点,发挥总检察长的职能。于连认为他摇摆不定,结论模糊,人们经常这样指责法官们。在讨论过程中,公爵甚至也这样指责他。

“我们不懂得给他们荣誉,”主席说,“应该让他们永垂青史。”

于连的笔录有二十六页,下面是一份大为缩水的摘要,因为照例要删去可笑之处,太多了会让人讨厌或者不真实(参见《法庭公报》)。

“总之,法国应该有两个政党,”拉莫尔先生又说,“不只是名义上的,而是两个真实的、不同的政党。我们必须知道该打倒谁。一边是记者、选民、舆论,总之,是青年及所有欣赏他们的人。当他们被空话冲昏头脑的时候,我们就有花费预算的某些便利。”

“如果你的人物不谈政治,”出版者又说,“他们就不再是一八三〇年的法国人,你的书也不像你想的那样是一面镜子……”)

这时,又有人插嘴了。

“政治,”作者回答说,“是一块挂在文学脖子上的石头,不出六个月,就会将文学淹没。政治在想象的趣味中,就像是音乐会中一声枪响。声音刺耳,却很无力。它和任何乐器的声音都不协调。这种政治肯定会激怒一半读者,并且使另一半感到厌烦,他们已经在晨报上读到了更专业、更生动的内容……”

“先生,”拉莫尔先生用令人羡慕的高傲和从容的语气对插嘴的人说,“你没有花费,也许你觉得这个词刺耳,但是你侵吞了国家预算中的四万法郎,还从王室经费里得到八万法郎。

(作者原打算在这里省略一页内容,但出版人说:“这样太不文雅了,对一本如此肤浅的书来说,这几乎等同死亡。”

“好吧,先生,既然你逼迫我讲出来,我就大胆地以你为例。你高贵的祖先曾追随圣路易参加十字军东征,有了这十二万法郎,你至少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个团、一个连,哪怕只有半个连,只有五十个人,只要他们随时准备战斗,效忠于我们的事业,能够出生入死就行。但你只有一些佣人,如果发生叛乱,连你自己都感到害怕。

“现在请先生发言。”他指着那个面目慈祥、穿着三四件背心的人说。于连觉得称呼他“背心先生”更加自然。他拿出纸来,奋笔疾书。

“先生们,如果你们没有在每个省建立一支有五百人的效忠力量,那么王位、教会、贵族明天就可能灭亡。而我说的效忠,不仅要有法国人的勇敢,还要有西班牙人的忠诚。

“先生们,请注意,”主席说,“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当是在某某公爵面前说话,”他指了一下于连说,“这位先生是年轻的教士,忠于我们的神圣事业,他有惊人的记忆力,很容易就把我们的发言全都复述出来。”

“这支军队的一半人,应该由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子侄,总之由真正的贵族子弟组成。他们的身边,不应该是夸夸其谈的小资产阶级(如果一八一五年再来,他们会立刻戴上三色帽徽),而是像卡特利诺那样单纯而朴实的农民。我们的贵族子弟要教导他,如果可能,就像亲兄弟一样相处。让我们每个人拿出收入的五分之一,在每个省都建立一支有五百人的效忠队伍。这样,你们就可以指望外国的军事占领了。如果不能在每个省找到五百人的友军,外国军队绝不会打到第戎。

于连任由自己思考了很久。于连身处一间贴着红色天鹅绒,上有宽大金色饰带的客厅里。靠墙的小桌上放着一个很大的象牙雕刻的十字架,壁炉上摆着迈斯特尔的《论教皇》,镀金的切口,装帧精美。于连打开书,佯装没有偷听的样子。不时地有人在隔壁房间里高声说话。最后,门打开了,有人过来喊他。

“当你们告诉外国的国王,已经有两万个贵族准备拿起武器打开法国的大门,他们才会相信你们。你们会说,这个任务太艰巨了。但是先生们,我们的脑袋值得付出这个代价。在新闻自由和我们贵族的生存之间,是一场生死决斗。去做工人和农民吧,不然就拿起枪来。如果愿意,你们可以胆怯,但不要犯傻。睁开眼睛瞧瞧吧。

他一边想着他的所有疯狂与不幸,一边看着现场的情况,以便能够过目不忘。他这才想起,他没有听到侯爵告诉佣人街道的名字,而且侯爵叫了一辆出租马车,他以前从没这样做过。

“把你们的队伍组织起来,我要用雅各宾党人的歌词对你们说。到时候,会出现一个高贵的居斯塔夫-阿道尔夫,看到君主制面临的迫切危机,冲到他的国家三百法里以外的地方,为新教诸亲王而战。你们愿意继续空谈,而不采取行动吗?五十年后,欧洲只有共和国的总统而没有国王。随着国王这个词的消失,教士和贵族也会消失。我只看到一些候选人向垃圾的‘大多数’讨好。

房主的表情很不安。“百叶窗没关上,”他低声对旁边的人说,又傻乎乎地对于连叫道,“不用从窗户往里看。”于连想:“我至少被卷入到一个阴谋中。幸好不是那种被带到格雷沃广场去的。如果有危险,我也应该去,为了侯爵更该去。有朝一日,能弥补我的疯狂给他带来的烦恼,也是幸事!”

“你们说,目前法国没有一位令人尊敬、众人熟悉和爱戴的将军,组织军队是为了保护王室和教会的利益,老兵都被打发走了,而普鲁士和奥地利的每个军团里都有五十个打过仗的下级军官。

“索莱尔先生,”公爵说,“请你到隔壁的房间去,等会儿会叫你过来。”

“有二十万个属于资产阶级的年轻人喜欢打仗……”

一片沉寂,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于连。他背得很好,背到二十行时,公爵说“够了”。那个眼神像野猪一样的小个子坐下了。他是主席,因为他刚坐下,就指着一张玩牌的桌子,让于连把它搬到他身边来。于连在桌边坐下,把文具放好。他数了一下,共有十二个人坐在绿色台布的周围。

“别再说这些令人不快的事了。”一个严肃的人带着自负的口气说,他似乎在教会中地位显赫。因为拉莫尔先生没有生气,反而露出愉快的笑容,这对于连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暗示。

“啊!那位可怜的N先生的境外新闻。”房主说。他赶快拿起报纸,样子滑稽地看着于连,想显示自己的重要地位,“说吧,先生。”他对于连说。

“总之,先生们,别再说这些令人不快的事了。让我们总结一下,一个小腿长了坏疽将要锯掉的人,不可能对外科医生说:‘这条坏腿没问题。’请允许我套用这个说法,高贵的某某公爵,正是我们的外科医生……”

于连正在观察他的相貌,突然被拉莫尔先生的声音打断了。“我向各位介绍一下索莱尔神父先生,”侯爵说,“他的记忆力过人,一个小时之前,我跟他谈到他可能会光荣承担的使命。为了证明自己的记忆力,他把《每日新闻》报的头版背下来了。”

“最重要的话终于说出来了,”于连想。“今晚我要骑马赶往……”

这位公爵五十岁左右,穿得像个花花公子,走起来像装了弹簧一样。他的脑袋瘦长,鼻子很大,面部像钩子一样,向前突出。很难见到长相比他更高贵、更无谓的人了。他一到,会议就开始了。

注177 此处指拿破仑《圣赫勒拿岛回忆录》。

“闭嘴,你这个傻瓜。”公爵进来时说。他这句话说得太棒了,太有威严了,于连自然地想到,知道如何对佣人发火,是这位大人物的全部才能。于连抬眼望去,接着又垂下。他准确地猜到新来的人的重要地位,担心自己的眼神会冒犯他。

注178 小威廉·皮特(William Pitt,1759-1806),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英国政治家。

佣人急匆匆地进来说:“某某公爵先生到了。”

注179 确实,英国负债累累(260亿英镑),还必须解决严重的国内政治和经济问题。皮特是反对法国大革命的各种组织的灵魂,他于1806年去世。

——拿破仑《回忆录》注177

注180 引自拉封丹的寓言诗《雕刻家与朱庇特像》。

今天,在共和国,如果有一个人愿意为公众牺牲一切,就有成千上万的人贪图享乐和虚荣。在巴黎,一个人受到尊重,是因为他的马车,而不是因为他的德行。

注181 这里指的是:第五代黎希留公爵(Armand-Emmanuel du Plessis de Richelieu,1766-1822),波旁王朝复辟时期的法国外交部长和法国首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