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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十章 日本花瓶

于连今生第一次,在一个对他充满最强烈怨恨的才智过人的对手面前屈服了。这时,他不但没有为自己做任何辩护,反而看不起自己了。这些鄙视的话如此残酷,并且经过如此精心的算计,摧毁了他可能对自己持有的一切好看法,他听了之后,觉得玛蒂尔德说得有道理,而且还说得不够。

刹那间,拉莫尔小姐对于连施加了最极端的羞辱。她有无穷的智慧,而这种才智运用在伤害他人自尊,使其感受到残酷创痛方面,更胜一筹。

对她来说,为了几天前她曾经有过的崇拜,她这样惩罚自己,也惩罚他,从中感受到一种令人愉快的骄傲的乐趣。

对于性格大胆而骄傲的人来说,对自己生气和对别人发怒,距离只有一步之远。在这种情况下,暴怒只是一种强烈的快乐。

她第一次不假思索地想到这些残忍的话,并且对他说出来,为此她颇为得意。她不过是在重复一个多星期以来那些在她心里的驳斥爱情的话。

道德的和骄傲的自责,让她这天早上感到不快。想到自己竟然把一些支配权交给一个小神父,一个农民的儿子,这种可怕的想法令她十分沮丧。她在夸大自己的不幸时,对自己说:“这就像是我责备自己委身于一个佣人。”

每个字都让于连可怕的不幸增加百倍。他想逃走,但拉莫尔小姐气势汹汹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受到这可怕的一击,于连被爱情和痛苦搞得发狂了,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了。难道可以为令人讨厌去辩解吗?但理智已经不能再支配他的行动了。一种盲目的本能驱使他延迟对命运的决定。他觉得只要他还能说话,一切就没有结束。玛蒂尔德不想听他说话,他的声音激怒了她,她没想到他竟敢打断她的话。

“请你注意,”他对她说,“你的声音太大,隔壁房间的人会听到。”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知道就是了。如果你缺乏信誉,你可以毁了我,或者至少可以尝试一下。但我不相信这种危险会是真的,它不会阻止我说实话。我不再爱你了,先生,我的疯狂想象欺骗了我……”

“这有什么!”拉莫尔小姐傲慢地说,“谁敢说听见我说话了?我要彻底清除你那可怜的自尊可能对我产生的想法。”

“天哪!谁告诉你的?”

当于连能够离开图书室的时候,他感到很惊讶,他觉得不幸没那么强烈了。“好吧!她不再爱我了,”他反复地大声对自己说,像是把自己的处境告诉自己,“看来她爱了我八九天,而我却会爱她一生。”

“先生,我知道,你想跟我说话。”

“这可能吗?几天以前,她还什么都不是!在我心里,她无足轻重!”

一天早上,七点钟,当他正在浮想联翩时,突然看见她走进图书室了。

骄傲的快乐充斥着玛蒂尔德的心。那么,她可以跟他永远决裂了!如此彻底地战胜如此强烈的爱慕,令她感到十分幸福。“这样,这位小先生就会明白,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对我永远不会有任何支配权。”她太高兴了,她此刻真的不再有爱了。

他认为有一件事可以给他的痛苦带来无限的宽慰,那就是跟玛蒂尔德谈谈。但是他敢对她说什么呢?

经过如此残忍、如此羞辱的一幕之后,即使对一个不像于连这么有激情的人来说,爱情也变得不可能了。拉莫尔小姐一刻都没忘记自己的本分,她对他说的那些令人反感的话,经过如此细心的掂量,过后冷静回想一下,仍然像是真心话。

对于连来说,睡眠即是幸福。虽然身体疲惫,但记忆更加诱人,开始侵占他的全部想象力。他没有天赋看出这一点,他在巴黎附近的森林中长久的策马奔驰,只是对他自己产生作用,对玛蒂尔德的心灵或才智毫无影响,他把自己的命运交给老天安排。

于连最初从这惊人的一幕中得出的结论是,玛蒂尔德的骄傲是无限的。他确信他们之间的一切永远完结了。但是第二天吃午饭时,他在她面前显得笨拙而羞怯。在此之前,人们无法指责他有这种缺点。无论大小事,他都明确地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想要什么,并且付诸行动。

第二天,他骑了一天马,决意要累死自己和马。晚上,他不想再靠近蓝色长沙发了,玛蒂尔德总是坐在那儿。他注意到诺贝尔伯爵在房子里遇到他时,甚至都不看他。“他一定是特别刻意地勉强自己,”他想,“他原来那么有礼貌。”

这天,午饭过后,拉莫尔夫人让他去拿一本极为罕见的、有反叛内容的小册子,那是她的本堂神父早上偷偷带给她的。于连从架子上取下时,碰倒了一个古老的蓝色瓷瓶,瓷瓶的样子很难看。

他的智慧没有延伸得更远。这个奇特的女人,命运刚刚让她成为他全部幸福的绝对支配者,而他却根本不理解她的个性。

拉莫尔夫人伤心地叫了一声,她站起来,走过去察看她那可爱的花瓶的碎片。“这是日本古董,”她说,“是我的姑姑、谢勒修道院院长给我的,这是荷兰人送给摄政王奥尔良公爵的礼物,他又送给他的女儿……”

不过,他刚才对情敌们所做的批评性观察,使他对自己的不幸不至于太悲观。他对前两天发生的事情的回忆,支撑着他的自尊心。“不管他们较我而言有什么样的优势,”他独自走进花园时,心想,“玛蒂尔德曾经两次对我以身相许,但对他们谁都没有过。”

玛蒂尔德尾随着母亲,看到这个她觉得丑陋的蓝瓶子被打碎了,感到很高兴。于连默不作声,没太慌张。他看见拉莫尔小姐就在他的旁边。

“我待在这里不大合适。”他突然想道。重要的是离开草垫椅时,不能显得太笨拙。他想找个办法,他向被其他事情填满的想象力寻求点新的思路。需要借助于记忆,但是应该承认,在他的记忆当中,这方面的办法并不丰富。可怜的小伙子还很缺乏社会经验,所以他站起来离开客厅时,显得十分笨拙,大家都注意到了。他整个举止中,倒霉的样子太突出了。三刻钟以来,他一直扮演着令人讨厌的下人角色,他们甚至不屑于掩饰对他的看法。

“这个花瓶,”他对她说,“永远损毁了,曾经主宰我心灵的那份情感也是这样。我请求你的原谅,原谅它让我做出的所有疯狂的事。”说完,他走了。

于连用失意者的严峻目光观察克鲁瓦泽努瓦先生,他注意到这个可爱而善良的年轻人认为神秘因素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如果他看到一件稍微重要的事,被认为是简单而自然的原因造成的,他就会伤心、发脾气。“这简直是发疯了,”他心想。“这种性格跟科拉索夫亲王向我描述的亚历山大皇帝的性格有惊人的相似。”可怜的于连才走出神学院,到巴黎的第一年,他对这些可爱的年轻人的风度感到新奇,只能羡慕一下。不过,他们真正的性格才开始展现在他的眼前。

“真的可以这样说,”他离开后,拉莫尔夫人说,“这位索莱尔先生对他刚才所做的事感到骄傲和得意。”

吕兹先生的叔叔在国王身边担任要职,因此,这位漂亮军官每次与新来的客人交谈时,总是要加上这种特殊的开场白:他的叔叔七点出发去圣克劳德注174了,晚上会在那里过夜。这个细节似乎是在不经意之间说出来的,但总是不会遗忘。

这句话直接说到玛蒂尔德的心里。“确实如此,”她对自己说,“我的母亲猜对了,这正是触动他的感情。”这时,昨晚他上演的一幕给她带来的快乐才消失。“好吧,一切都结束了,”她对自己说,外表很平静,“这对我是一个大的教训。这个错误是可怕的,令人羞耻!它会让我在以后的生活中变得聪明起来。”

“这简直是宫廷里的失宠。”他想。他想要研究一下这些试图用鄙视羞辱他的人。

“难道我说的不是真话吗?”于连心想,“为什么我对这个疯女人的爱还折磨着我呢?”

倒霉可以降低人的才智。我们的英雄太笨了,在那把草垫椅旁边停下了,它曾经是往日辉煌胜利的见证。现在没人跟他说话,他的出现好像无人关注,甚至情况更糟。拉莫尔小姐的几个朋友,坐在他旁边的长沙发上故意背对着他,至少他是这样认为的。

这份爱并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熄灭,反而加倍增长。“她疯了,这是真的,”他对自己说,“难道她不可爱了吗?还有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吗?最优雅的文明所展现出的最强烈快乐的东西,不都争相汇集在拉莫尔小姐身上吗?”这种对往日幸福的回忆攫取了于连,迅速地摧毁了所有理性的工事。

她对花园产生反感,至少她觉得这个地方令人讨厌,因为它让她联想到了于连。

理性徒劳地和这种回忆争斗着,它的严峻考验只能增加回忆的魅力。

在他们面前,她不可能更加迷人和可爱了。晚饭后,吕兹、凯吕斯先生以及几位朋友都来了。可以说,拉莫尔小姐重新恢复了对手足之情的崇拜和对最严格的礼节的尊重。尽管这天晚上天气很好,她坚持不去花园,她希望大家不要离开拉莫尔夫人所坐的安乐椅。像冬天一样,蓝色的长沙发又成为这群人聚集的中心。

在打碎日本古瓶二十四小时之后,于连确实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

晚饭的钟声响了,于连只能匆匆穿好衣服;他在客厅里见到了玛蒂尔德,她正在恳求她的哥哥和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叫他们别去叙雷纳参加费瓦克元帅夫人的晚会。

注173 让·保罗(Jean Paul,1763-1825),德国作家,德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

——让·保罗注173

注174 圣克劳德(Saint-Cloud),位于巴黎近郊,圣克劳德城堡建于1572年,法国大革命之前,该城堡曾是数位法国统治者的行宫,1870年10月普法战争期间,被普鲁士人烧毁。

他心里最初不明白这不幸有多严重,慌乱多于激动。随着理性的回归,才感受到深切的痛苦。生活的所有乐趣都不存在了,只感到绝望的刀锋撕碎了他。身体的痛苦还用说吗?身体的伤痛怎么能相提并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