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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九章 滑稽歌剧

他跳进房间时,已经有气无力了。

他飞一样爬上了梯子,敲了下百叶窗;过了一会儿,玛蒂尔德听到了,想要打开窗子,但被梯子顶住了。于连紧紧抓住百叶窗的铁钩,冒着随时摔下去的危险,猛推了一下梯子,让它挪开一点。玛蒂尔德可以打开窗户了。

“真的是你!”她说着,扑到他的怀里……注172

“她会发脾气,对我更加鄙视,这有什么关系?我会吻她一下,最后一个吻,然后我回到房间自杀……在我死之前,我的嘴唇会碰到她的脸!”

……

这是天才的闪光,各种好的理由一起涌来,“我还能比这更不幸吗!”他对自己说。他跑去拿梯子,园丁把梯子拴住了。于连砸坏一把小手枪的扳机,这时他激发了一股超人的力量,拧断了锁链的一个链环。不一会儿,他就拿走了梯子,靠在玛蒂尔德的窗户上。

谁能描绘于连无尽的幸福呢?玛蒂尔德的幸福也如出一辙。

一点的钟声响了,听到钟声,他对自己说:“我要用梯子爬上去,哪怕只待一会儿。”

她向他埋怨自己,检视自己。

一个人掉进这最后的不幸深渊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勇气。于连没有足够的才华对自己说:“必须勇敢。”但是,他望着玛蒂尔德房间的窗户,透过百叶窗,他看见她熄灭了灯,他想象着这个迷人的房间,唉!他这辈子只看过一次,他的想象无法延续下去了。

“惩罚我残酷的骄傲吧,”她对他说,紧紧地拥抱着他,他几乎喘不过气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要跪下求你宽恕,我竟然想反抗你。”她离开他的怀抱,跪在他的面前。“是的,你是我的主人,”她对他说,仍然沉醉于幸福和爱情中,“永远主宰我吧,如果你的奴隶要反抗,你就严厉惩罚她。”

“我的死会增加她对我的蔑视!”他叫道,“我会留下什么样的回忆!”

过了一会儿,她又挣脱他的怀抱,点了一支蜡烛,要剪下一边的头发给他,于连费了很大劲才拦住她。

有好几次,他想到了自杀。这种画面充满了诱惑,像是一次美妙的休息,就像是一杯送给沙漠里将要渴死热死的可怜人的冰水。

“我要让自己记住,”她对他说,“我是你的佣人,如果可恶的骄傲让我冲昏了头脑,你就把这一缕头发拿出来,对我说:‘这已不是爱的问题,不管你此刻心里有什么感受,你发过誓要服从,那就用名誉保证吧。’”

“确实,我的优势太少了!”于连对自己说,语气非常肯定,“总之,我是一个平凡的人,非常平庸,让人讨厌,连我自己都无法忍受。”他对自己的所有优点,对所有他曾经热烈地喜欢过的东西,都厌恶至极。在这种倒错的想象当中,他用他的想象来评判人生。这是一个聪明的人犯的错误。

放纵和快乐达到了极点,最好还是略去这样的描述。

夜色昏暗,他可以完全置身于不幸当中,不怕被人看见。他认为很显然,拉莫尔小姐爱上了这些年轻军官中的一位,她刚才还跟他们谈得很开心呢。她爱过他,但她知道他没什么优势。

于连的德行和他的幸福是同步的。“我要从梯子下去了,”当他看见曙光出现在花园东面远方的烟囱上时,就对玛蒂尔德说,“我必须做出牺牲,才配得上你,我必须放弃几个小时的幸福,这是一个人所能体验到的最令人震撼的幸福。这种牺牲是为了你的名声,如果你了解我的心,你会明白我多么勉强自己。你会永远这样对我吗?不过,你用名誉保证过,这就够了。你知道,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所有的怀疑就不针对小偷了。拉莫尔先生在花园里设立了一个守卫,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周围布满了密探,他每天晚上干什么,别人都知道……”

他看见玛蒂尔德长久地在花园里漫步。当她离开之后,他从楼上下来。他走到一株玫瑰跟前,她刚在那里摘了一朵花。

听到这些,玛蒂尔德忍不住哈哈大笑,她的母亲和一个女佣被吵醒了,突然,她们隔着门跟她说话。于连看着她,她脸色发白,大声训斥那个女佣,没理会她的母亲。

于连太可怜了,尤其是心里太不安了,无法揣测如此复杂的爱情手段,更看不出其中那些对他有利的东西。他成了她的心计的牺牲品,也许他的不幸从未如此严重过。他的行为很少受到理智的支配,如果有悲伤的哲学家对他说:“赶快去利用对你有利的形势吧,这种在巴黎可以见到的精神上的恋爱,同样的状态不会维持两天以上。”他对此无法理解。无论多么狂热,于连都会有荣誉感。他的首要责任是谨慎,他明白这一点。向偶然遇到的人征求意见,诉说自己的痛苦,这可能是一种幸福,就好像一个不幸的人穿过炎热的沙漠,突然获得从天上掉下的一滴冰水一样。他知道其中的危险,害怕在某人的贸然追问下,他会以泪作答。于是,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假如她们想打开窗户,就会看见梯子!”于连对她说。

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等待机会确认她那疯狂的激情的胜利。她的最大目标是在所有的地方让于连感到不快,但她的任何举动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他又把她搂在怀里,然后纵身跳上梯子,他没有走下去,而是往下滑,转眼之间就落到地上。

现在大家已经承认,玛蒂尔德的个性在我们这个既谨慎又高尚的时代是不可能存在的,我继续讲述这个可爱姑娘的疯狂故事,几乎不用担心会引起公愤了。)

三秒钟后,梯子已经放在椴树丛的小路上,玛蒂尔德的名声保住了。于连定下神来,发现自己浑身是血,几乎一丝不挂。原来他往下滑的时候,不小心受伤了。

能为于连这样的有才华的年轻人提供机会的,并不是爱情。他们紧密地依附于一个小集团,如果这个集团运气好,社会上所有的好事就降临到他们头上。那些不属任何集团的学究就倒霉了,即使是无法确定的小小成功也会受到人们的指责,而道貌岸然的人却欺世盗名。哎,先生,一部小说是大路上一面移动的镜子。它映射到你眼中的,有时是蓝色的天空,有时是泥坑里的烂泥。而背篓里放着镜子的人,却被你们指责为不道德的人!他的镜子里显示出烂泥,你们却要指责镜子!你最好去指责有泥坑的大路吧,或者去指责道路检察员,是他们让积水变成了泥坑。

极度的幸福让他完全恢复了个性的活力,如果这时出现二十个大汉,他孤身一人抵挡他们,不过是又增添一份乐趣罢了。幸好他的军人风范没有经受考验,他把梯子藏在原来的地方,重新用链条锁上。他没有忘记在玛蒂尔德窗户下面种着花草的花坛里,还留有梯子的痕迹,他回去清理掉了。

我也不认为,人们可以指责她们过于轻视耀眼的财富、车马、良田以及所有可以保障在社会上拥有美好地位的东西。她们在这些优势中远远不止看到了无聊,这些通常正好是人们最执着追求的目标,如果她们心中有热情的话,就是为它们而生的。

于连在黑暗中,用手在松软的土地上来回抹动着,确保所有的痕迹都弄干净了。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掉在手上,原来是玛蒂尔德半边的一缕头发,是她剪下来扔给他的。

那些为冬季舞会增光添彩的姑娘们,她们缺少的不是行为谨慎。

这时,她就在她的窗口。

(这页文字会给不幸的作者带来更多的损害。心灵冷漠的人会指责他下流。他不会侮辱那些巴黎客厅中引人注目的年轻女性,即使他认为她们当中有一位可能会做出有损于玛蒂尔德名誉的疯狂举动。这个人物完全是想象出来的,甚至这个想象超出了社会习俗之外,这些社会习俗将会确保十九世纪的文明在所有的时代中占有如此卓越的地位。

“这是你的女佣送给你的,”她对他说,声音很大,“这是永远服从的象征。我放弃理智了,做我的主人吧。”

这个疯狂之夜的结果,她认为自己已经战胜了爱情。

于连被征服了,他差一点就去再拿来梯子,爬进她的房间。最终,还是理智占了上风。

我爱得太深……注171

从花园回到府邸,可不是容易的事。他成功地把一个地窖的门撞开,进到府邸里,他又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撬开自己的房门。他匆忙离开那间小屋时,慌乱中把衣服口袋里的钥匙留在那里了。“但愿她想着把这些要命的东西都藏起来!”

惩罚我吧,惩罚我吧

最后,疲惫战胜了幸福,当太阳升起时,他已陷入酣睡中。

回家以后,不管拉莫尔夫人说什么,玛蒂尔德推说自己发烧了,她反复用钢琴弹奏这段旋律,度过了大半个夜晚。她咏唱着这段令她着迷的名曲的歌词。

午饭的钟声好不容易把他唤醒,他出现在饭厅里。不久,玛蒂尔德也进来了。看到这个如此美丽、被众人围绕的女人眼中闪烁着爱的光芒,于连的骄傲得到片刻的满足。但很快,他的谨慎让他感到了不安。

从她听到这动人的旋律开始,世上的一切对玛蒂尔德来说都化为乌有。有人跟她说话,她不回答。母亲责备她,她勉强抬头看看。她痴迷到了一种狂热的状态,只有于连几天以来对她的炽热感情才能相比。这段充满了神的恩典的旋律,其唱词似乎与她的心境相符,占据了她无法直接想到于连的所有时刻。由于她酷爱音乐,这天晚上她变得和平时思念于连的瑞纳夫人一样了。精神上的爱,无疑比现实中的爱更有理智,但它只有短暂的激情,因为它太了解自我,不断地批评自己。它不会让思想迷失,因为它是由思想建立的。

玛蒂尔德借口时间不够,无法打理好头发,她把头发搞得让于连一眼便看到她昨夜剪掉的头发,看到她为他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如果说一张如此美丽的脸能被什么损害的话,玛蒂尔德成功地做到了。她那带有灰色的金发几乎半边都被剪掉了,只在头皮上留下半寸多长。

他并没有露面,在包厢里陪伴她们的都是些平庸之辈。在第一幕的演出过程中,玛蒂尔德想象着她满怀激情地爱着的人。但到了第二幕,一句歌唱爱情的格言穿透了她的心,应该承认,它的旋律不愧是奇马罗萨注170的作品。歌剧的女主角唱道:“惩罚我吧,我对他过于崇拜,我爱得太深!”

吃午饭时,玛蒂尔德的举止与这头等的鲁莽相对应。她似乎在努力告诉所有的人,她对于连的疯狂恋情。幸好,拉莫尔先生和夫人这天在忙于即将举行的颁发蓝绶带的仪式,授勋名单里没有肖纳先生。快吃完饭的时候,玛蒂尔德在同于连交谈时,称他为“我的主人”。他羞得连白眼珠都红了。

直到很晚了,当侯爵夫人让人叫她去意大利歌剧院的时候,她才放下手里的画本。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用眼睛四处搜寻于连,想让她的母亲邀他一起去。

也许是巧合,或者是拉莫尔夫人刻意的安排,玛蒂尔德这天没有片刻机会独自一人待着。晚上,在从餐厅到客厅的当口,她终于找到一点时间,对于连说:

她跑回自己的房间,把门关起来,一门心思地想为于连画一幅肖像,但是没有画成。偶然画出来的那幅却是最逼真的。玛蒂尔德非常高兴,把它看成是一桩伟大激情的有力佐证。

“你认为这是我的借口吗?妈妈刚刚决定今晚让她的一个女佣睡在我的房间里。”

玛蒂尔德这样想着,随手在她的画本上用铅笔乱画起来。她刚完成的一个侧面像,让她感到吃惊和欣喜,这幅画像和于连惊人地相似。“这是天意!是爱情的奇迹!”她兴奋地叫起来,“我在无意中,画出了他的肖像。”

这一天过得像闪电一样快。于连幸福到了极点。第二天早上七点,他已经坐在图书室里。他希望拉莫尔小姐光临,他给她写了一封悠长的信。

“一个星期之前,这个可怜的小伙子跟我说那句情话时,他那充满了不幸和激情的表情,足以证明他是真诚的。应该说,我这样的人太奇怪了,竟然因为一句饱含尊重和热情的话发起火来。难道我不是他的女人吗?他这句话是很正常的,应该承认,他是很可爱的。在那些无休止的谈话之后,于连仍然爱我,而这些话我只跟他说过,而且说得非常残忍。我必须承认,我跟他谈到我的无聊生活,使我对那些他很嫉妒的上流社会的富家子弟产生一点暧昧之情。啊!希望他知道,他们对他毫无威胁!跟他相比,他们多么缺乏活力啊,简直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过了几个小时,吃午饭的时候,他才见到她。这天,她非常仔细地梳了头,巧妙地遮住了剪掉头发的地方。她看了于连一两眼,眼神文雅而平静,也不再称呼“我的主人”了。

“毫无疑问,”她对自己说,“我已经完全摧毁了他心中所有他认为自己有权利的想法。”

于连惊讶得喘不过气了……玛蒂尔德几乎总是责怪自己为他所做的一切。

她望着于连,从他细微的动作里发现了迷人的优雅。

经过反复思考,她断定他即使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也不够超凡脱俗,不值得她勇敢地为他做出那些奇特的疯狂举动。总之,她不再幻想爱情了。这天,她对爱情厌倦了。

应该承认,玛蒂尔德的幻想,并不都像我们刚才写下的这些那么严重。

于连的心理状态像个十六岁的孩子。在这顿似乎永远吃不完的午饭当中,可怕的疑惑、震惊、绝望,接连不断地困扰着他。

“如果爆发革命,于连为什么不能扮演罗兰的角色呢?我为何不能扮演罗兰夫人注169的角色呢?与斯塔尔夫人相比,我更喜欢罗兰夫人,因为行为的不检点,在我们这个时代会是一个障碍。我绝不会再失足,让人们指责我,否则我会羞愧而死。”

当他能够体面地离开饭桌时,赶紧冲向马厩,自己动手装上马鞍,策马飞奔而去,他害怕因为软弱而蒙受耻辱。“我必须用身体的疲惫来让我的心死去,”他在默东森林里狂奔的时候,对自己说,“我做了些什么,我说了什么,该遭受这种不幸呢?”

“但是,人都有弱点,”她对自己说,“像我这样的姑娘,如果为了一个有才华的男人,忘了自己的本分,这也是值得的。人家绝不会说,吸引我的是他漂亮的小胡子和骑马的风度,而会说我喜欢他对法国未来的深刻见解,还有我们这里将要发生的事与一六八八年英国革命有相似之处的看法。我被吸引了,”她对自己的悔恨,这样回答,“我是一个软弱的女子,但是我至少不会像玩偶一样,被外表的优势所迷惑。”

“今天必须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当他返回府邸时,他心想,“应该像我精神上死去一样,让肉体也死掉。”于连已经不再活着,仍然活动着的是他的躯壳。

玛蒂尔德只想着未来和她希望扮演的独特角色,很快就怀念起她经常跟于连进行的那些枯燥而抽象的讨论。有时候,她对如此高深的思想感到疲倦,也怀念在他身边度过的幸福时光。这些回忆不是没有悔意的,某些时候令她难以忍受。

注168 引自莎士比亚戏剧《维洛那二绅士》(Two Gentlemen of Verona),第一幕第三场。

——莎士比亚注168

注169 罗兰夫人(Mme Roland,1753-1793),与她丈夫罗兰,同为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吉伦特派领导人之一。她被指控为保王派的同情者并被判处死刑。

顷刻间就蒙上一片乌云!

注170 奇马罗萨(Domenico Cimarosa,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太阳刚刚还在普照大地,

注171 此处为意大利文:Devo punirmi, devo punirmi, Se troppo amai……

像四月变幻无常的天光,

注172 在司汤达寄给他的朋友萨拉瓦格诺利的一篇关于《红与黑》的文章草稿中,他这样描述玛蒂尔德的性格:“作者大胆地描绘了一个巴黎女子的性格,她对情人的爱,使她每天早晨都觉得会失去他……这位巴黎的年轻姑娘在无爱的情况下被劫持,只是为了让自己快乐,相信自己有一份伟大的爱情……这幅巴黎人的爱情画卷绝对是全新的,人们似乎在任何书里都未曾见过。像这样对恋人的爱,以至于对其人头的痴情,与瑞纳夫人的看不到自我的、单纯而真实的爱形成鲜明的对比……”

啊!爱情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