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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六章 凌晨一点

“多好的机会啊,如果这些人在偷听,他们可就为难了,战斗也避免了!”于连心想。

“我的信,你是怎么处理的?”她终于问道。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很厚的《新约全书》里,昨晚邮车已把它送到很远的地方了。”

玛蒂尔德陷入极度羞怯所引起的烦恼中,她厌恶自己的处境。

他在讲其中的细节时,声音很清楚,让可能藏在两个衣柜里的人也能听见,他没敢去检查那两个衣柜。

这时,尴尬又开始了,双方都感觉到了。于连看了一下,门上的插销都插好了。他还想看看床底下,但是不敢看。下面可能安插了一两个佣人。最后,他害怕以后会责备自己不够谨慎,还是看了一下。

“另外两封也已发出,路线与第一封相同。”

于连刚把绳子扔进花园,玛蒂尔德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以为被敌人抓住了,猛地转过身来,拔出了匕首。她相信听到一扇窗户打开的声音。他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月光照在他们身上。声音没有再出现,不必紧张。

“天哪!为什么有这么多防范呢?”玛蒂尔德惊讶地问道。

“啊!这个人真值得我去爱!”她心想。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于连心想,就把他的怀疑全都说出来。

“你从房门出去。”玛蒂尔德说,她对这个想法感到满意。

“这就是你写信冷淡的原因!”玛蒂尔德叫起来,语气中疯狂多于温柔。

“我怎么出去呢?”于连学着克里奥尔语的腔调,半开玩笑地说。(这家有个女佣出生于圣多明各。)

这种细微的差别,于连没有注意到。亲密的口吻让他乐昏了头,至少他的疑虑都荡然无存了,他竟然敢于把这个如此美貌、令他无比尊重的姑娘拥在怀中。她也没有完全拒绝。

“母亲看到美丽的花草被压坏了,”玛蒂尔德说,“她会说什么呢!……要把绳子扔掉,”她冷静地又说,“如果有人看见绳子系在阳台上,那可就麻烦了。”

他像从前在贝藏松跟阿曼达·比娜在一起时那样,借助于记忆,背了几段《新爱洛绮丝》中最动人的句子。

梯子碰到地面后,于连把它放倒在墙边的花坛里,里面种着奇花异草。

“你有男人的胆量,”她说,并未太注意那些动人的句子,“我承认,我想考验一下你的勇气。你最初的怀疑和你的决心,证明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

于连把绳子拴在梯子第一格,慢慢地放下去。身子探到阳台外面,免得让梯子碰到玻璃。“如果有人藏在玛蒂尔德的房间里,这是杀死我的好机会。”他心想。但四周仍然是一片寂静。

玛蒂尔德尽量用“你”称呼于连,她把更多的心思花在这奇特的说话方式上,而不是谈话的内容。这种毫无温情的称谓,没有让于连感到一点快乐。他纳闷,怎么一点幸福感也没有。最后,为了找到感觉,他只好借助于理智。他看见自己受到这个如此骄傲的姑娘的尊重,而她从不轻易地称赞别人,这样一想,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感受到了幸福。

“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于连想,“她敢于说出她在恋爱。她在这些措施中表现得如此冷静、如此机智,足以说明我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战胜了克鲁瓦泽努瓦先生。我真傻,我只是取代他而已。其实,这有什么呢!难道我爱她吗?侯爵知道有一个取代者而感到很生气,并且这个取代者是我,就让他更加生气。在某种意义上,我是战胜了侯爵。昨天晚上,他在托多尼咖啡馆注167看我的时候,显得那么傲慢,竟然装作不认识我!后来他实在绕不过去,跟我打招呼的时候,表情多么恶毒啊!”

确实,这并非他有时在瑞纳夫人身边得到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在最初的感受中,没有一丝柔情蜜意。这是野心得逞后的狂喜,而于连的野心特别大。他又说起他怀疑的那些人和他想到的各种防范措施。他一边说着,一边考虑如何利用他的胜利成果。

“不能撞坏玻璃,”玛蒂尔德想用平常的语气说话,但做不到,“我觉得你可以把绳子拴在梯子第一格上,把梯子放下去。我的房间里放着绳子。”

玛蒂尔德仍然很不安,好像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找到一个话题,让她显得极为兴奋。他们谈论以后见面的办法。在讨论中,于连再次证明了他的机智和勇敢,他心里美极了。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些很精明的人,小唐博肯定是个密探,但玛蒂尔德和于连也不是没头脑的人。

“梯子太大了,会撞坏下面客厅或楼下的玻璃。”

为了商讨所有的事,难道有比在图书室见面更方便的吗?

“应该把梯子放下。”玛蒂尔德说。

“我去府里的任何地方,都不会引起怀疑,”于连接着说,“甚至可以去拉莫尔夫人的房间。”因为必须经过她的房间,才能进入她女儿的房间。如果玛蒂尔德认为爬梯子更好,他会满心欢喜地冒这个小小的危险。

“我带着各种武器和手枪。”于连回答,因为找到话说而也感到高兴。

玛蒂尔德听他这样说话,对他得意扬扬的表情十分反感。“那么,他就是我的主人了。”她对自己说。她已经被内疚所困扰。她的理智,对她刚刚干的荒谬之极的蠢事感到憎恶。如果可能的话,她恨不得把自己和于连一起毁掉。当她的意志力把悔恨暂时压制下去时,羞怯感和痛苦的羞耻心,又使她深感不幸。她绝不会料到自己会陷入这种可怕的境地。

“你衣服侧面的兜里放着什么?”玛蒂尔德问道,很高兴找到了话题。她感到异常痛苦,一个出身高贵的姑娘天生的矜持和羞怯又占据了上风,令她备受折磨。

“不过,我必须跟他说话,”最后,她对自己说,“与情人说话,是合乎情理的事。”于是,为了履行义务,她满怀柔情地向他讲述了近几天为他所做的决定,这种柔情更多地体现在她的言语中,而不是在说话的语气里。

他对遭到拒绝感到满意,赶紧向四周看了一眼。月光很皎洁,但拉莫尔小姐房间的阴影却显得很黑。“里面可能藏着人,但我看不见。”他想。

她下过决心,如果他能够按照她所说的那样,借用园丁的梯子爬进她的房间,她就完全委身于他。但是,从来没有人把如此温柔的事,用这么冷静、客气的口吻说出来。到目前为止,这次约会的气氛始终是冰冷的。这简直就是把恋爱当成了怨恨。对于一个轻率的姑娘来说,这是多么严重的教训啊!为了这样短暂的一刻,值得把自己的未来断送掉吗?

“去你的!”她把他推开,说道。

经过长久的犹疑,玛蒂尔德最终成了他可爱的情妇。肤浅的旁观者可能会认为,这也许是最明确的怨恨的结果,但是一个有自尊心的女人,即使在坚强的意志面前,也很难做出让步。

于连感到很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没有一丝爱。在尴尬中,他觉得应该勇敢一些,就尝试去拥抱玛蒂尔德。

说实话,这种激情有点儿做作。激情的爱与其说是一种现实,倒不如说是一种效仿的榜样。

“先生,你来了,”玛蒂尔德说,她非常激动,“我一直盯着你,有一个小时了。”

拉莫尔小姐认为,她是在对自己和情人履行义务。“可怜的孩子,”她对自己说,“他表现出完美的勇气,他应该得到幸福,否则就是我缺乏个性。”但是,她愿意以永恒的不幸为代价,来换取目前残酷的现实。

他去把那个长梯子搬来,等了五分钟,看她是否会改变主意。一点过五分,他把梯子靠在玛蒂尔德的窗口上。他手里拿着枪,慢慢地往上爬,奇怪的是,他没有遇到任何攻击。他来到窗前,窗户悄无声息地开启了。

尽管她内心承受了可怕的暴力,她还是完全控制着她的言语。

“她疯了。”于连心想。一点的钟声响了,诺贝尔伯爵的窗户还有灯光。于连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怕过,他只看到这件事的各种危险,却没有一点热情。

没有悔恨,也没有谴责来打扰这个夜晚,对于连来说,这一夜是幸福的,更可以说是奇特的。天哪!这跟他在维利叶度过的最后二十四小时相比,多么不同啊!“巴黎的这种高雅的举止能够破坏一切,甚至爱情。”他极不公正地对自己说。

天气晴朗得令人绝望。将近十一点钟,月亮升起来了,十二点半的时候,月光把这座房子朝向花园的一面照得通亮。

他站在一个桃花心木的大衣柜里,脑子里思考着这一切。当他听见隔壁拉莫尔夫人的房间里发出响声时,玛蒂尔德让他钻进柜子里。玛蒂尔德跟母亲望弥撒去了,女佣们不久也离开了房间。于连在她们回来干活之前,很轻易地溜走了。

他对周围进行了一番军事侦察,并且非常精确。“这关系到我的名声,”他心想,“如果我犯下什么错误,我不会原谅自己,对自己说,我没有料到会这样。”

他骑上马,在巴黎附近的树林里找到一个最僻静的地方。他感到无比的幸福,更多的是惊奇。幸福不时地涌上他的心头,像一个年轻的少尉做出了惊人之举,一下子被提拔为上校一样,他觉得自己身居高位了。前一天还在他上面的,如今与他齐平了,甚至在他之下。他越走越远,幸福感也越积越多。

最后,他在花园的一个阴暗角落里站住。“如果他们的计划要隐瞒着家里的佣人,他们会让抓我的人从花园的围墙上爬进来。在这件事当中,如果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能够保持头脑冷静,他应该让人在我进入她的房间之前,就把我抓住,这样会减少一些对他想娶的人的名誉损害。”

如果说她心中没有丝毫的温柔,那是因为她对他的举止,只是在履行义务,尽管这话听起来非常奇怪。对她来说,那天夜里发生的一切都不出所料,除了不幸和羞耻之外,她并没有找到小说中描写的完美的幸福。

当十一点的钟声敲响时,他正准备给富凯写信,取消原来的决定。他转动房门的钥匙,故意发出声响,像是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他悄悄地去观察整座房子,特别是佣人们住的五楼。没有什么异常情况。拉莫尔夫人的一个贴身女佣在举行晚会,男佣们在高兴地饮酒作乐。“这些饮酒作乐的人,”于连想,“可能不会参加今晚的行动,否则他们应该更加严谨。”

“难道我错了?我对他没有爱吗?”她对自己说。

——马辛吉尔注166

注166 马辛吉尔(Philip Massinger,1583-1640),英国剧作家。

这个花园很大,是近几年精心设计的。但那些树木已经超过百年,我们可以从中找到乡村的情趣。

注167 19世纪初,意大利人维洛尼开了一家“托多尼咖啡馆”,常受政治家和文人光顾,位于意大利大道和泰特布特街交汇处,后于1887年前后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