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如果我拒绝,以后我会看不起自己!这件事将会成为我一生中令人疑惑的大问题,对我来说,这种怀疑是最痛苦的烦恼。我在阿曼达的情夫身上,不是已经体验过了吗!如果是一个明显的罪行,我会比较容易原谅自己。一旦承认有罪,我就不会去想了。
当他回来之后,又惊又怕地对自己说:“我将投入到怎样的疯狂中啊!”他有一刻钟时间无法面对当天夜里他将要采取的行动。
“怎么!我要跟一个具有全法国最高贵姓氏的人竞争,而我自己很愿意甘拜下风!实际上,不去就是胆怯。这个词决定一切。”于连站起来,大声说,“而且,她很漂亮!”
于连把最后两封信各自抄了一份,藏在图书室里精美的伏尔泰全集的其中一卷里,然后亲自将原信送到邮局。
“如果这不是背叛,那她为我表现得多么疯狂啊!……如果这是嘲弄,当然,先生们,是否严肃对待这种玩笑,这完全取决于我,而我会这样做的。
“好吧!先生们,走着瞧吧,我会让你们留下我的印记,我会像恺撒的军队在法萨勒一样,往脸上打……至于信,我会放在安全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一进入房间,他们就捆住我的胳膊呢,他们可能已经设置了某种巧妙的机关!
“另外,就是她的信!……他们以为我会把信带在身上。如果在她的房间里把我抓住,一定会把信抢走。我可能要对付两三个,或者四个人,谁知道呢?但是他们到哪里去找这些人呢?在巴黎到哪里去找守口如瓶的人呢?他们害怕司法……当然!凯吕斯、克鲁瓦泽努瓦、吕兹们也会害怕。这时候,我在他们中间露出的丑态,会对他们有吸引力。当心阿贝拉尔注164的遭遇再次上演,秘书先生!
“这像是一场决斗,”他笑着对自己说,“我的剑术教师说过,但仁慈的天主希望事情了结,就让两个人当中的一个出现失误。再说,我有武器对付他们。”他从口袋里掏出两把手枪,虽然火药没问题,他还是换上新的。
“佣人们之间也议论纷纷,说我如何受到偏爱,这些我知道,我听他们说过……
还要等好几个小时,为了找点儿事做,于连写信给富凯:“我的朋友,只有在发生意外时,你听说我遇到什么事,才可以拆开内附的信。那时,你把我寄给你的手稿上的名字划掉,另外抄写八份寄到马赛、波尔多、里昂、布鲁塞尔等地的报社。十天以后,请把这份手稿印出来,将第一份寄给拉莫尔侯爵先生,半个月后,把剩余的乘着夜色撒在维利叶的街头。”
“往最坏处估计,”他最后想道,“假如这是一个陷阱,那对一个年轻姑娘来说,也是非常阴暗、有损声誉的。他们知道我可不是守口如瓶的人。所以必须把我杀死。在一五七四年,在博尼法斯·拉莫尔的时代,这是个好办法,但现在没人敢了。如今这些人跟从前不同了。拉莫尔小姐受到那么多人的羡慕!明天,她的丑闻会在四百个贵族的客厅里传播,而且是何等的津津乐道!
这份简短的用来申辩的备忘录,是用故事的形式编写的,富凯只有在发生意外时才可拆开,于连尽可能少连累拉莫尔小姐,不过最后他还是非常精确地描绘了自己的处境。
他考虑了很久,匆匆地走来走去,有时会突然停下。他的房间里放着一尊红衣主教黎希留的大理石胸像,不知不觉吸引了他的注意。这尊胸像似乎严厉地看着他,责怪他缺乏法国人性格中与生俱来的勇敢。“伟人啊,如果活在你的时代,我还会犹豫吗?”
当晚饭的钟声响起时,于连已经封好了包裹。他的心里怦怦直跳。他的想象力还被他刚写好的故事纠缠着,全都是悲剧性的预感。他仿佛看见自己被佣人逮住,捆绑起来,嘴里塞着东西,被带到一个地下室。一个佣人看守着他,如果贵族之家的荣誉要求这件事有一个悲剧结尾,就可以用不留痕迹的毒药,很容易地解决这一切。到那时,人们可以说他是病死的,并且把尸体搬到他的房间。
“这下事情严重了,我的孩子,”他学着加斯科涅人的口音快乐地说,“这关系到声誉。一个像我这样被命运打入社会底层的可怜虫,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我以后会有好运,但不会更好……”
于连像个戏剧的作者一样,被自己的故事感动了,实际上,他走进餐厅时心中充满了恐惧。他望着穿着制服的佣人,审视着他们的面容。“他们挑选了哪些人执行今晚的任务?”他对自己说,“在这个家族中,亨利三世宫廷的记忆太熟悉了,常常被提起,假如他们认为受到了侮辱,会比其他同等阶层的人更有决心。”他望着拉莫尔小姐,想从她的眼神里读出她的家人的打算。她面色苍白,完全是中世纪的模样。他从没发现她的样子如此崇高,她确实美丽而庄重。他几乎要爱上她了,“脸色苍白,预感到死亡注165。”他对自己说。(她的苍白,预示着她的重大企图。)
“现在很明白,我遇到第一个危险,就退却了。上次跟博瓦西先生的决斗,只是一个玩笑。这次却截然不同。我可能会被一个佣人开枪打中,但这还是最小的危险,我会声名扫地。
晚饭后,他假装在花园里长时间散步,但毫无结果,拉莫尔小姐没有出现。这个时候,跟她讲话也许能释去他心中的重负。
……但名誉只有一个!
为什么不敢承认呢?因为他感到害怕。由于他决定去做,他就毫无廉耻地身陷于这种感觉里。“只要我在行动的时候,找到足够的勇气,”他对自己说,“现在我感觉如何有什么关系呢?”他去察看了地形和梯子的重量。
“这种懊悔将令我终身遗憾,不是因为她,情妇到处都有!正如老唐·狄哀格注163所说的:
“这个工具,”他笑着对自己说,“是我命中注定要用的!这里跟在维利叶一样。可是多么不同啊!那时候,”他叹了口气又说,“我没有必要去怀疑那个让我冒险的人。而且危险也如此不同!”
他考虑了一刻钟。“否认有什么用?”他终于说道,“我在她的眼里,会是个懦夫。我不仅会失去上流社会一位最出色的女人,就像在雷斯公爵的舞会上大家说的那样,而且也会失去看到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因为我而被牺牲的乐事。他是公爵的儿子,自己也会成为公爵。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具有我所缺少的一切长处:聪明才智、高贵的出身、财富等等。
“如果我在瑞纳先生的花园里被人打死,对我来说不会丢脸。人们很容易就把我的死说成是原因不明。在这里,在肖纳、凯吕斯、雷斯等人家的客厅里,有什么可怕的故事,他们编不出来呢?不管在哪里,我在后辈的眼中都会是一个恶魔。”
但这个明智的决定,并没有让他的内心恢复平静。“假如,”他关上箱子,突然想到,“玛蒂尔德是真的爱我,那我在她的眼中就成了十足的胆小鬼了。我没有高贵的出身,我必须有伟大的品质,这是要兑现的,不是嘴上说得好就行,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在两三年里,都会这样,”他笑着继续说,自嘲一番。但这个想法令他沮丧,“谁会替我申辩呢?就算富凯把我遗留下的东西印出来,也只是增加一种耻辱而已。怎么!人家收留了我,我受到殷勤的接待,他们对我关怀备至,但是我却印出一个小册子,披露了这个家里发生的事,损害女人的声誉!啊!与其这样,还不如被人嘲弄千百回呢!”
“很显然,他们是想毁掉我,至少是想嘲弄我。一开始,他们想利用我的信来毁我,幸亏我的信写得谨慎。好吧!他们现在要让我干一件大家都能看见的事。这些年轻漂亮的先生们以为我很蠢,或者太自以为是了。见鬼去吧!让我在明亮的月光下,用梯子爬上二十五尺高的二楼!他们有机会能看到我,即使附近宅邸里的人也能看见。我爬到梯子上,那太好看啦!”于连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吹着口哨,收拾行李。他决定离开,也不回信了。
这是一个难熬的夜晚。
“这下事情变得严重了,”于连心想,“而且太明显了。”他想了一下又说,“这位美丽的小姐完全可以跟我在图书室里谈,感谢天主,在这里,我们有绝对的自由。侯爵怕我让他看账本,绝不会到图书室来。怎么!拉莫尔先生和诺贝尔伯爵,这两个唯一能来这里的人,几乎整天都不在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我很容易就知道。高贵的玛蒂尔德,即使一位君王向她求婚也不算什么,她却让我去干这么胆大妄为的事情!
注163 唐·狄哀格(don Diègue),法国剧作家高乃依的名剧《熙德》中的人物。
——席勒
注164 阿贝拉尔(Pierre Abélard,1079-1142),法国中世纪神学家。因与女弟子爱洛伊丝发生恋情而被阉割,两人死后被合葬于巴黎拉雪兹神父公墓。
多少虚惊,多少迟疑!它关乎生命,还有更重要的,就是荣誉!
注165 此处为意大利文:Pallida morte futura。
啊!一项伟大的计划从酝酿到实施,中间的过程多么残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