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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四章 年轻姑娘的心思

夜色已深,于连狡猾地把一个很重的箱子送到楼下门房那里,他叫来一个佣人帮他把箱子搬走,这人正在追求拉莫尔小姐的贴身女佣。“这一招可能不会有什么效果,”于连心想,“但如果成功的话,她会认为我已经走了。”他开了这个玩笑之后,便得意地睡着了。玛蒂尔德却一夜未眠。

(幸亏这种性格十分少见。)

第二天一早,于连趁人不注意,溜出了府邸。但在八点之前,他又回来了。

在充满疑虑的可怕时刻,最后,女性的骄傲出现了。“像我这样的姑娘,应该有不同寻常的命运!”玛蒂尔德不耐烦地高声喊道。于是,她从小受到激励的骄傲与道德展开了搏斗。这时,于连的动身让一切急速推进。

他刚走进图书室,看见拉莫尔小姐站在门口。他把回信交给她。他觉得应该跟她说句话,而且没有比这里更方便的地方了,但拉莫尔小姐不想听,她扭头走了。于连很高兴,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她认为,于连对高贵的血统毫无敬意。甚至对她没有一丝爱情。

“如果这一切不是她和诺贝尔伯爵串通好的把戏,那很明显,是我冷漠的眼神点燃了这位贵族小姐对我产生的怪异的爱。如果我真的对这个金发娃娃发生兴趣,那我就未免太傻了。”想到这里,他变得比以前更冷酷,更有心计了。

“如果有朝一日,我被他完全控制,谁知道他会有什么企图呢?好吧!我会像美狄亚一样对自己说:‘任凭有多少艰险,我依然是我。’”

“在这场还在酝酿的战役中,”他又想,“骄傲的出身像一座高山,在她和我之间形成一块阵地。必须在上面调兵遣将。我留在巴黎是个重大失误,如果这只是一个玩笑,那么推迟行程会让我降低身价,身处险境。如果出发会有什么危险呢?如果他们在嘲弄我,我也可以嘲弄他们。如果她对我真的有情,那我一离开,这种感情就会增加百倍。”

于连的性格深不可测,即便跟他进行普通的交往,也会令人胆怯。更何况她要让他做情人,也许做她的主人!

拉莫尔小姐的来信让于连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他对发生的一切感到高兴,竟然忘了去考虑离开的好处。

但这一切都还不算什么,玛蒂尔德的焦虑另有原因。她不顾及给上流社会造成的恶劣影响,使其蒙受永远无法消除的、充满蔑视的污点,因为她背离了自己的社会等级,写信给一个与克鲁瓦泽努瓦、吕兹、凯吕斯们身份完全不同的人。

对自己的失误极度敏感,这是他性格中致命的缺点。这个失误使他大为恼火,几乎忘了这次小小的挫折之前取得的令人难以置信的胜利。大约九点钟,拉莫尔小姐来到图书室门口,丢给他一封信,转身走了。

嘴里说出来已经很可怕了,更何况用笔写下来呢!当拿破仑得知拜兰注162合约签署时,大声说道:“有些事不能写在纸上!”这句话是于连告诉她的,好像事先给了她一个忠告。

“看来这会成为一本书信体的小说,”他拾起那封信,对自己说,“敌人佯装进攻,我将以冷漠和道德应对。”

这件事如果被发现,必将成为永久的耻辱。到她母亲这里来的女人当中,有谁敢替她说话呢?有什么话可以让她们传出去,来减少客厅里可怕的流言蜚语呢?

信上要求他给出明确的答复,语气的高傲更增添了他内心的快乐。他兴冲冲地写了两页纸,嘲弄那些想取笑他的人,并在信的末尾又开了个玩笑,说他已决定第二天早上动身。

现在,她大胆地表白爱情。她主动(多可怕的词)写信给一个地位低下的人。

信写好后,他想道:“花园是交信的地方。”于是,他走到花园。他望着拉莫尔小姐的卧室的窗户。

几个月之前,玛蒂尔德想要遇到一位超凡脱俗的人。她大胆地给几个上流社会的年轻人写信,从中得到一点儿快乐。一个年轻姑娘如此不合礼仪、不够谨慎的大胆举动,对克鲁瓦泽努瓦先生、她的外祖父肖纳公爵及全家人来说,可能是有失体面的。他们看到婚约被取消了,肯定想知道其中的原因。那段日子里,每次遇到写这种信时,玛蒂尔德就会失眠。但是,这些只是给别人的回信。

卧室在二楼,挨着她母亲的房间,不过一楼和二楼之间,还有一个夹层。

“他们的生活不像埃及的木乃伊一样,被包裹在完全雷同、一成不变的套子里。是的,”她又说,“那时晚上十一点,独自从卡特琳·德·美第奇居住的苏瓦松宫里出来,比今天去阿尔及尔更需要有真正的勇气。人的一生就是一连串的历险。现在,文明驱逐了历险,也不再有意外发生了。如果思想出轨,就会引起没完没了的讥讽;如果行为出轨,就会因为害怕而什么卑鄙勾当都干得出来。无论因为害怕做出什么疯狂举动,都可以得到原谅。这是一个堕落而令人厌恶的世纪!博尼法斯·拉莫尔如果从坟墓里伸出被砍掉的脑袋,看到一七九三年他的十七个后人像绵羊一样被人捉住,两天以后就被送上断头台,他会作何感想呢?死是必然的,但如果进行自卫,至少打死一两个雅各宾党人,却又是行为失当了。啊!如果在法国的英雄时代,在博尼法斯·拉莫尔的世纪,于连会成为骑兵上尉,我的哥哥应该是个品行端正的年轻教士,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嘴里振振有词。”

二楼很高,于连拿着信在椴树下的小路上徘徊,从拉莫尔小姐的窗户里看不见他。椴树修剪得很好,形成一个穹顶,挡住了上面的视线。“怎么回事!”于连生气地对自己说,“我又冒失了!如果他们想要取笑我,让人家看到我手里拿着信,这可对我的敌人有利。”

“唉!”玛蒂尔德对自己说,“只有在亨利三世的宫廷里,才可以遇到因出身高贵、个性鲜明而伟大的人!啊!如果于连曾在雅尔纳克或蒙孔图尔服役,我就不会再有怀疑了。在那些兵强马壮的时代,法国人可不是傀儡。在战斗的岁月里几乎很少有困惑。”

诺贝尔的房间就在他妹妹的上面,如果于连走出由修剪过的椴树组成的穹顶,伯爵和他的朋友们可以看到他的一举一动。

“他们可以率领一队骑兵,去面对危险,但是孤身一人遇到意想不到的,而且极为可怕的危险时,又会怎样呢?”

拉莫尔小姐出现在玻璃窗后面,他举起手里的信,她点了点头。于连立刻跑回自己的房间,正好在楼梯上撞见了美丽的玛蒂尔德,她眼里含着微笑,从容地把信拿走。

“他们都很勇敢,不过如此。再说,怎么算是勇敢呢?”她对自己说,“在决斗中表现勇敢。但是,决斗已经成为一种仪式。事先都已知道,甚至倒下时说什么都知道了。躺在草地上,手按在胸口上,必须宽容地原谅对手,还要给一位佳人留一句话,这位佳人往往是想象的,或者她害怕引起别人怀疑,在你死去的那天仍然去参加舞会。

“可怜的瑞纳夫人,”于连心想,“和我在一起六个月之后,她才敢接受我的一封信,当时她眼里含着多少激情啊!我相信,她从来没有这样笑着看过我。”

她讨厌没有个性的人,这是她对周围这些漂亮的年轻人唯一不满的地方。他们越是优雅地嘲笑那些不符合时尚或者跟不上时尚的事,她就越看不起他们。

他回信的其余部分没有表达得那么直白,难道他对无聊的动机感到羞愧吗?“但是,”他又想,“她们早晨的装束,优雅的风度,是多么不同啊!一个有眼光的人,在三十步之外看见拉莫尔小姐,就能猜出她的社会地位。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典型的优势吧。”

“也许他也不过是有一种出众的外表吧?”

于连在开玩笑时,没有把全部思想表露出来。瑞纳夫人不需要为他牺牲一个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他的情敌只有卑鄙的专区区长夏尔科先生,他自称姓莫吉隆,因为这个家族的人已经绝后。

害怕出错,害怕违背凯吕斯、吕兹、克鲁瓦泽努瓦这些人视为神圣的观念,这对她的内心没多少压力。她认为他们这些人不会理解她。要是购买马车或土地,她会去征求他们的意见。她真正害怕的是于连不喜欢她。

五点钟,于连收到第三封信,信是从图书室的门口扔进来的。拉莫尔小姐照旧跑开了。“真的写上瘾了!”他笑着对自己说,“其实见面说话很方便!很显然,对手想要我的信,而且是要几封!”他不急于拆开信,“又是优雅的句子。”他想。但他看下去时,脸色变白了。信上只有八行:

玛蒂尔德认为自己看到了幸福。这种前景,对于一个既有勇气又有智慧的人来说,是有了不可抗拒的力量,但还需要跟个人的尊严和世俗的责任感做长期的斗争。一天早上,刚过七点,她走进母亲的房间,请求允许她到维尔吉去住些日子。侯爵夫人甚至不想理她,劝她回去睡觉。这是她最后一次努力去做到循规蹈矩。

  

玛蒂尔德写信时,不是没有经过内心的争斗。不管她对于连的感情开始是怎样的,很快这种感情就战胜了她的骄傲,从她记事以来,这种骄傲一直垄断着她的内心。这颗高傲而冷漠的心灵,第一次被热烈的感情征服。但是,这种激情虽然战胜了骄傲,却仍然服从于骄傲的习惯。两个月的内心争斗和新奇的感觉,可以说彻底改变了她的精神面貌。

我要跟你谈谈,今晚必须谈。夜里一点钟,你到花园来。园丁的长梯子就放在井边,你把它搬到我的窗下,爬到我房间来。今晚月光很亮,不过没关系。

——缪塞

注162 拜兰(Baylen),西班牙小城。1808年,拿破仑的军队在此与西班牙军队作战,战败投降。

多少困惑!多少个不眠之夜!天哪,我会变得如此可鄙吗?连他本人也会看不起我,但是他走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