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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三章 一个阴谋

“而我,要去勾引他的女儿!而且可能把她和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婚事搞砸,这是一件他未来最大的好事,如果他当不了公爵,他的女儿至少会在宫中有个位子。”尽管有玛蒂尔德的信,他也向侯爵做过解释,于连仍想动身去朗格多克。但是,这一束道德的闪光,转眼就不见了。

“你不走,我很高兴,”侯爵说完事以后对他说,“我喜欢见到你。”于连告退出来,这句话使他很不舒服。

“我太善良了,”他对自己说,“我这个平民,怎么怜悯起这种贵族之家了!我被肖纳公爵称为佣人!侯爵是怎么积累财富的?他在宫里得知第二天可能会有政变,立刻就把公债抛售了。而我呢,被残酷的老天爷抛到了社会最底层,给了我一颗高贵的心,却没有给我一千法郎的年金,也就是说没给我面包,确切地说,没有面包吃。而我却把快乐拒之门外!我如此艰辛地穿越一片乏味的酷热沙漠,却要拒绝可以解除干渴的甘泉!肯定,我没这么傻。在这片称为人生的利己主义的沙漠中,人人都为自己打算。”

很快,他上楼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让人传话给拉莫尔侯爵,说要求见他。幸好他没有出去。他让侯爵看了几份来自诺曼底的文件,毫不费力地说明诺曼底的官司需要处理,他不得不推迟去朗格多克的时间。

这时,他想起了拉莫尔夫人,特别是她的那些贵妇女友,她们向他投来轻蔑的目光。

于连经历了美妙的时刻,他在花园里随意走动,幸福得发狂了。

战胜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快乐,让这种道德的记忆彻底消失了。

这时,一个念头突然涌上于连的心头,似乎是一个发现,打断了他对玛蒂尔德来信的研究,令他倍感快乐。“我战胜了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他叫起来,“我只会说一些严肃的事!而他那么英俊!留着小胡子,穿着漂亮的军装,他能够把握时机,说出聪明又机智的话。”

“我多希望他发脾气啊!”于连说,“我现在确信会给他一剑。”他做了个二次转移进攻的姿势,“在此之前,我只是个书生,一点点勇气都滥用了。有了这封信之后,我跟他扯平了。”

你要走了,我必须说出来……不能见到你,我无法忍受……

“是的,”他怀着无比畅快的心情,慢吞吞地对自己说,“侯爵和我已经分出高低了,汝拉山区的穷木匠占据了优势。”

“至于我,干得不坏,”他竭力克制着自己的喜悦,又说,“我懂得保护我的人格尊严。我从来没说过我爱她。”他开始研究她的字体,拉莫尔小姐能写一手漂亮的英国字。他需要具体干点什么,以便从发狂的快乐中解脱出来。

“好!”他大声叫道,“我回信时就这样署名。拉莫尔小姐,你不要认为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要让你明白并且感觉到,为了一个木匠的儿子,你背叛了著名的居伊·德·克鲁瓦泽努瓦的后代,他曾经跟随圣·路易参加过十字军东征。”

“终于,”他突然大叫起来,情绪激动得难以自制,“我,这个可怜的乡下人,竟然得到一位贵族小姐的爱情表白!”

于连无法抑制内心的喜悦。他必须下楼到花园去。把自己关在那间屋子里,他觉得太狭窄了,几乎喘不过气。

“文笔并不太做作。”于连心想,他想用对文字的评述控制内心的喜悦,但他的脸紧绷着,忍不住笑起来。

“我只是汝拉山区的贫苦乡下人,”他不断重复着对自己说,“我注定永远穿着这身倒霉的黑衣服!唉,如果我早活二十年,我会像他们一样穿上军装。那时候,像我这样的人,如果没有死在战场上,就可能三十六岁当上将军。”他手里紧握着的这封信,使他呈现出一个英雄的身板和姿态。“确实如此,现在穿着这身衣服,到了四十岁,就可以像博韦大主教那样有十万法郎的年薪和蓝色绶带。”

一个小时以后,佣人交给于连一封信,这其实是一封表白爱情的信。

“好吧!”他像梅菲斯特注157一样笑着对自己说,“我比他们更聪明,我知道该如何选择这个时代的制服。”他感到自己雄心勃勃,对教士服装的迷恋更深了,“曾经有多少出身比我还低下的红衣主教,后来都掌握了大权!比如说,我的同乡格兰维尔注158。”

她的身材很迷人。她的脚也美得无人能比,跑起来姿态优雅,让于连心醉。但是,当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有谁知道于连又想些什么呢?她说出“必须”时的命令口吻,冒犯了他。路易十五临死时,也对他的医生用“必须”这个字感到不快,而路易十五不是一个暴发户。

于连的激动心情渐渐平静下来,谨慎的念头又浮现出来。他像他的导师达尔杜弗注159一样,自己默念着下面的台词,他对这个角色再熟悉不过了:

“我的父亲,”她接着说,“对你的工作有很高的评价。明天一定不要走,去找个理由吧。”说完,她就跑开了。

我相信这也许是诚实的诡计

这种情形立刻感动了于连。

……

“今晚你会收到我的一封信。”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几乎听不出来了。

我绝不会相信这些甜言蜜语

他向她告别的时候,她使劲抓住了他的胳膊。

除非给一点我所期盼的恩惠

花园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了,谈话明显不够热烈。“不!于连对我没有一丝感觉。”她对自己说,觉得自己真的很不幸。

我才会相信你对我说的一切

“这眼神也许是在演戏,”于连想,“可是这局促的呼吸,以及这慌张的表情呢!唉,算了吧,”他对自己说,“我算什么人,哪有资格去评判这些?这可是巴黎最高贵、最聪明的女人啊。这局促的呼吸几乎碰到我了,估计是从她喜欢的女演员莱昂蒂娜·费伊注156那里学来的。”

——《伪君子》第四幕第五场

于连对这次出门保守秘密,但玛蒂尔德比他还要清楚。他第二天就要离开巴黎,而且要走很长一段时间。她借口说头疼得厉害,客厅里太闷了,更加重了头疼。她在花园里散步很久,跟诺贝尔、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凯吕斯、吕兹和其他几个在拉莫尔府吃饭的年轻人不停地说笑,用一番挖苦和讽刺把他们逼走了。她用一种特殊的眼神望着于连。

“达尔杜弗也毁在一个女人手里,他并不比别的人坏……我的回信可能会泄露……为此我们找到这个办法,”他用一种克制的残忍口气,又慢慢地说,“我们要在信的开头引用高贵的玛蒂尔德来信中最热情的句子。

“如果没有针对我这个木匠儿子的诡计,那拉莫尔小姐就让人无法理解了。不过,不光是我无法理解,而且对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也是一样的。比如昨天,她心情很糟,我很高兴她为了照顾我,竟然强迫一个高贵而富有的年轻人去做他不想做的事,而我只是个贫寒卑微的人。这是我最大的一次胜利,它可以让我快乐地坐在马车上,在朗格多克平原上奔驰。”

“是的,不过克鲁瓦泽努瓦先生的四个佣人会向我扑来,把她的原信夺走。

“到头来,他们没能让我上当。”于连在收拾行装时,心想,“不管拉莫尔小姐与这些先生开的玩笑是不是真的,或者只是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我就当成是笑话。”

“他们不会得逞的,因为我随身带着武器,大家都知道我有向佣人开枪的习惯。

“这些上流社会的年轻人,他们的机灵和耐力最终会战胜我这个缺乏经验的人,”他对自己说,“我必须离开,了结这一切。”侯爵在下朗格多克有很多土地和产业,刚刚交给他管理。需要去看一下,拉莫尔先生只好同意。除了那些要紧的事务之外,于连已经成了侯爵的替身。

“好吧!他们当中会有一个胆大的,向我扑来。因为有人答应赏给他一百个金币。我把他打死或者打伤,好极了,这是他们自找的。这样,我就依法被关进监狱,我会在轻罪法庭受审,法官们秉公判决,把我押送到普瓦西监狱注160,跟方丹和马加隆先生做伴。在那里,我跟四百个要饭的杂乱地睡在一起……但我会怜悯这些人的,”他猛地站起来,大声叫道,“当他们抓到第三等级的人时,他们会有同情心吗?”这句话终结了他对拉莫尔先生的感恩之情,尽管在此之前,他一直备受煎熬。

于连下决心不被玛蒂尔德的示好所蒙骗,但有些时候这种示好太明显了,他开始睁开眼睛,发现她那么美丽,有时令他不知所措。

“慢着,贵族先生们,我明白你们这种马基雅维利式的小把戏。马斯隆神父或者神学院的卡斯塔奈德先生不会干得更好。你们把这封煽情的信抢走,我就会成为第二个科尔马的卡隆上校注161

法国人演唱的歌曲让玛蒂尔德厌烦得要死,但是,于连却必须在歌剧院散场时来走一下。他发现,只要她有时间就会让人陪她来歌剧院。他认为自己看出了她有些失态,没有了那种行为举止上的光彩照人的分寸感。有几次她在回答朋友时,开的玩笑过于尖刻,甚至是侮辱性的。他觉得她对克鲁瓦泽努瓦侯爵非常厌恶。“这个年轻人一定是想钱想疯了,否则无论她多么有钱,也会把她甩掉!”于连心想。而他,对这种侮辱男性尊严的行为感到愤怒,对她更加冷淡。他常常在回答她时很不客气。

“稍等,先生们,我要把这封至关重要的信装起来,交给彼拉神父保存。他是个正派的人,詹森派教徒,他不会受到金钱的诱惑。不过他喜欢拆别人的信……还是送到富凯那里吧。”

于连到巴黎之后,已有很多经验,他可以看出这种忧郁不是无聊导致的。她不像以前那样痴迷于晚会、演出和其他各种娱乐,而是去逃避这一切。

必须承认,于连的眼神是凶残的,表情是可怕的,显露出十足的罪恶。这是一个与整个社会作战的不幸的人。

这位年轻姑娘的心,天生冷漠、烦躁,对于机智特别敏感,受到这种突如其来的怪脾气的刺激,一下子变得热情高涨了,恢复了她的本性。但是,玛蒂尔德的性情中也有高傲的一面,她一想到自己的幸福要托付给他人,心情就变得忧郁起来。

“拿起武器!”于连大喊一声。他从府邸前的台阶上跳下来。他走进街角一个代书人的店铺,把代书人吓了一跳。他把拉莫尔小姐的信递给他,说道:“请抄一份。”

“这三个人注155有可能在取笑我。”于连心想。如果没有看到他面对玛蒂尔德的眼神所露出的冷漠和阴郁的表情,那就对他的性格缺乏深入了解。拉莫尔小姐感到惊讶,她有两三次大胆地向他表示友好,却被尖刻的讽刺拒绝。

代书人抄写时,他自己给富凯写信,请他保存好这件珍贵的东西。“但是,”他突然停下笔,对自己说,“邮局的检查人员会拆开我的信,把你们要找的那封信交给你们……不行,先生们。”他跑到一家新教徒开的书店,买来一本很厚的《圣经》,把玛蒂尔德的信藏在封套里,然后包起来,让驿车送给富凯的一个工人,巴黎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认为巴黎人的性格高深和卑鄙阴险,还有比这更有趣的吗?

事情办完后,他愉快地回到拉莫尔府。“现在,就看我们的了!”他喊道,同时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把衣服扔到旁边。

于连是在对拉莫尔小姐的身材秀美、衣着考究、手指白皙、胳膊迷人,以及她的举止从容注154陷入幻想之后,才爱上她的。为了使这种魅力更加完美,他把她想象成了卡特琳·德·美第奇。他把她的性格想象得过于高深,而且过于阴险。这也是他年轻时仰慕的马斯隆、福利莱、卡斯塔奈德们的理想典范,总之,他认为这就是他理想中的巴黎人。

“怎么!小姐,”他写信玛蒂尔德,“是拉莫尔小姐通过她父亲的佣人阿尔塞纳,把一封十分煽情的信交给了汝拉山区的一个可怜的木匠,这无疑是拿他的单纯开玩笑……”然后,他抄录了那封信中最直白的句子。

可以说,他激发了自己的想象力,而不是受到爱情的吸引。

他的这封信,真可以和博瓦西骑士先生的外交辞令媲美了。这时刚刚十点钟,于连沉醉在幸福中,以及对自己力量的感觉之中,这种感觉对一个穷小子来说是那么新奇。他走进意大利歌剧院,聆听他的朋友西罗尼莫的歌唱。音乐从来没有让他如此兴奋过。他简直成了一位神明。

于连过于相信了他的试验,他以为拉莫尔小姐是个马基雅维利式的伪君子。在他看来,这种所谓的卑鄙很有魅力,几乎成为她精神上唯一的魅力。对虚伪和说教的厌恶,使他走向另一个极端。

注154 此处为意大利文:disinvoltura。

拉莫尔先生对他的书商很不耐烦,因为书商给他送来的全是伪造的回忆录,于是让于连把所有新出版的、内容刺激的书都买来。但是,为了避免有害的东西在家里传播,秘书按照指示把这些书放在侯爵房间的一个小书橱里。于连之后发现,只要这些书与王室或教会的利益相抵触,很快就会不翼而飞。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诺贝尔拿去看的。

注155 此处为意大利文:trio。

但是于连知道,她的房间里总是放着一两本伏尔泰的哲学著作。这是一套装帧精美的书,他也常常偷几本回去看。他把旁边的书挪动一下,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了。但很快他就发现,还有一个人在读伏尔泰的书。他用神学院学来的一种伎俩,把几根马的鬃毛放在他认为拉莫尔小姐可能感兴趣的几本书上。结果,这几本书失踪了好几个星期。

注156 莱昂蒂娜·费伊(Léontine Fay,1810-1876),法国女演员。1826-1834年,她在体育馆剧场演出,大部分是尤金·斯克利贝的戏剧。像于连一样,司汤达不相信巴黎人的真诚。

比如,玛蒂尔德无论怎样都不会错过礼拜天的弥撒,她几乎每天都要陪母亲去教堂。在拉莫尔家的客厅里,如果有人过于鲁莽,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敢于嘲讽王室或者教会的或真或假的利益,玛蒂尔德会立刻板起脸来。她那咄咄逼人的眼神,就像她家里一幅古老的画像一样,流露出一种高傲、冷酷的表情。

注157 梅菲斯特(Méphistophélès),最初出现在浮士德传说中作为邪灵的名字,此后在其他作品成为代表恶魔的特定角色。

这种残忍的怀疑,彻底改变了于连的心理状态。爱情的萌芽刚刚出现,这种想法就轻易地将它扼杀了。这种爱,只是基于玛蒂尔德少有的美貌,或者她那王后般的风度和令人赞叹的装扮上。这说明于连不过是个暴发户。可以确信,一个有才智的乡下人进入上流阶层,最让他感到惊讶的,就是上流社会的漂亮女人。这些日子,让于连想入非非的,绝不是玛蒂尔德的性格。他非常清楚,自己并不了解这种性格。他所看到的也许只是外表。

注158 格兰维尔(Antoine Perrenot de Granvelle,1517-1586),法国人,曾任枢机主教(红衣大主教),出身勃艮第政治世家,哈布斯堡家族查理五世的重要大臣。

第二天,他又撞见了诺贝尔和他的妹妹,他们正在谈论他。他刚一出现,像昨天一样,又是一片死寂,他的疑惑就无限延伸了。“这些可爱的年轻人是在刻意捉弄我吗?应该承认,与拉莫尔小姐对一个穷秘书的爱情相比,这种可能性更大,更合乎情理。首先,这些人会有真爱吗?欺骗是他们的长处。他们嫉妒我可怜的口才。善于嫉妒是他们另一个弱点。他们这套都可以说得通。拉莫尔小姐想让我相信她爱上了我,只是为了让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出丑。”

注159 达尔杜弗(Tartufe),法国剧作家莫里哀的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

——席勒

注160 中央监狱,在塞纳-瓦兹省,距离凡尔赛宫20千米。那里关着法国文人L.M.方丹(1801-1839),1829年,他发表一篇反对查理十世的文章《愤怒的羊》,被判五年监禁,七月革命后被释放。

只言片语、不期而遇,对一个有想象力的人来说,都是明显的印记,假如他是一个有激情的人。

注161 卡隆上校(1774-1822),涉及1820年一起帝国主义者的阴谋,被判无罪。他隐居在科尔马,但与城里的士官们密谋释放他的一些战友。1822年1月,这些人要在贝尔福谋反,举起三色旗。阴谋败露了,好几个被带到科尔马法庭的密谋者被处死。卡隆上校本人在斯特拉斯堡被判处死刑,并被枪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