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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二章 他会是丹东吗?

第二天,他们在拉莫尔夫人的安乐椅后面聚集,趁于连不在的时候,在克鲁瓦泽努瓦和诺贝尔的支持下,凯吕斯激烈地抨击玛蒂尔德对于连的好评,让人摸不着头脑,几乎是一见到拉莫尔小姐就开始发难。她立刻明白了其中的阴谋,感到非常兴奋。

凯吕斯伯爵喜欢养马,或者假装喜欢。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马厩里,经常在那里吃午饭。这种痴迷,加上从不说笑的性格,使他受到朋友们的敬重,成为这个小圈子里的鹰隼。

“瞧,他们串联起来了,”她心想,“为了对付一个天才,他连十个路易的年金都没有,他只有被问到了才能回答。他穿着黑衣,就让他们害怕。如果他佩戴肩章,又会怎样呢?”

“这个可怜的孩子,他为了免于饥饿,不得不穿上黑衣,装扮成教士的样子。虽然这给他带来很多不利,但他的优点仍然让他们害怕,这再清楚不过了。而这种教士的面孔,只要我们与他单独相处,马上就消失殆尽了。当这些先生们说出一句自以为绝妙的惊人之语时,他们难道不立刻去看于连吗?这一点我早就注意到了。他们也很清楚,除非问到他,他是不会主动跟他们说话的。他只跟我一个人说话,他认为我的灵魂是高尚的。他如果有不同看法,才会回答他们,出于礼貌只是点到为止,然后又表现出特别谦卑的样子。他可以跟我谈上几个小时,只要我稍微表示反对,他就不再坚持己见了。总之,整个冬天我们没有大动干戈,只是用言语引起对方的注意。而且,我父亲是个杰出的人,使得我们家运兴隆,他很器重于连。其他的人都恨他,除了我母亲的那些教友,没人敢小看他。”

她的口才,从没这么出色过。攻击一开始,她就用有趣的讥讽压制住了凯吕斯及其盟友。当这些杰出军官的嘲讽攻势被歼灭之后,她对凯吕斯说:

“但是,”她突然又想,眼里闪着快乐的光芒,“他们不断进行尖酸刻薄的嘲讽,反而证明了他是今年冬天我们所见到的最出色的人。他有缺点和可笑的地方,这有什么关系?他有不凡之处,这使他们不满,虽然他们平时那么宽厚善良。没错,他是很穷,他去读书是为了当教士。他们是轻骑兵上尉,用不着读书,当然更容易了。

“如果明天弗朗什-孔岱山区的某位乡绅发现于连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身份和几千法郎,六个星期以后,他就会像你们一样留着小胡子,六个月之后,他就会像你们一样当上骑兵军官了。那时候,他的伟大性格就不会成为笑柄了。未来的公爵先生,我看你只会搬出这些陈腐而荒唐的理由:说什么宫廷的贵族高于外省的贵族。如果我想难为你一下,如果我硬说于连的父亲是一位西班牙的公爵,拿破仑时代被俘关在贝藏松,临终时良心发现承认于连是他的儿子,那你还说什么呢?”

最后这句话勾起了她痛苦的回忆,让她陷入沉思,打消了她的全部勇气。这句话让她想起凯吕斯、克鲁瓦泽努瓦、吕兹、她的哥哥的说笑。他们都觉得于连有一种谦卑而虚伪的教士腔调。

关于这种私生子出身的假设,凯吕斯和克鲁瓦泽努瓦觉得有失体统。他们在玛蒂尔德的论述中只能找到这些。

“他会是一个丹东!”她迷迷糊糊地想了半天,又补充说,“那好吧!如果再发生革命,克鲁瓦泽努瓦和我的哥哥会扮演什么角色呢?这是早就注定的:绝对的服从。他们将是英勇的绵羊,默默地听任宰割。他们死到临头了,唯一害怕的还是不够体面。我的小于连正好相反,如果雅各宾党人来抓他,只要有一丝逃脱的机会,他就会用枪打碎他们的脑袋。他才不管举止是否得体呢。”

虽然诺贝尔非常顺从,但她妹妹的话太露骨了,他不能不显出一副严肃的表情,应该承认,这与他微笑和善的面容不太相称,他大胆地说了几句话。

在这个衰败的世纪里,他的精力旺盛让他们害怕。我要将我哥哥的话告诉他,看他如何回答。但是我要选一个他眼睛明亮的时候,这样他就不会对我说谎了。

“你是不是生病了,我的哥哥?”玛蒂尔德板着面孔答道,“你估计病得不轻,要不怎么用道德说教回应我的玩笑呢。”

玛蒂尔德接着就离开了。她哥哥的话令她反感,让她感到不安。但是第二天,她又将它看作是最好的赞美。

“道德说教!你想谋个省长的位子吗?”

这不是一只狼,这只是狼的影子。注152

凯吕斯的恼怒,诺贝尔的郁闷以及克鲁瓦泽努瓦的绝望,玛蒂尔德很快都忘了。她想到了一件要命的事,她必须立刻做出决断。

“因此,先生们,”她对于连的对手们说,“你们这辈子有很多恐惧,以后别人会告诉你们:

“于连对我以诚相待,”她对自己说,“在他这个年纪,地位卑微却有远大的抱负,自然会感到痛苦,他需要一个女朋友。也许这个女友就是我,但我看不出他有爱的表示,他的性格那么大胆,早该向我示爱了。”

他的女儿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这种疑惑和自我唠叨,从此让玛蒂尔德一刻不得安宁。于连每次与她谈话,她都会从中找出新的理由。于是,她心中的烦闷全都被驱散了。

“一个国家有两个党派,”拉莫尔先生说过,“就不会再闹出笑话了。”

拉莫尔小姐的父亲非常精明,他有可能当上部长并且把林产还给教会,因此她在圣心修道院读书时受到大家的阿谀奉承。这是无法弥补的不幸。大家让她相信,由于身世、财产等等优势,她应该比别人更幸福。这也是王公贵族的烦恼以及各种疯狂行为的根源。

“先生们,你们总是害怕成为笑料,而这个怪物已经于一八一六年不幸死亡。”

这种想法的不良影响,玛蒂尔德也无法幸免。一个人不管多么有才智,也不可能在十岁的时候就抵制整个修道院的奉承,更何况表面上是合乎情理的。

她躲避回答,随即就害怕精力旺盛的话题,取笑她的哥哥和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实际上,这只是害怕遇到意外,害怕在发生意外时不知所措……

从确认自己爱上于连那一刻起,她就不再郁闷了,她每天都庆幸自己决心投入到伟大的爱情中。“这种东西太危险了,”她想,“这更好!好极了!”

“小心这个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她的哥哥叫出声来,“如果再发生革命,他会把我们全都绞死的。”

“我从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段人生最好的日子里,没有伟大的爱情,无聊得要死。我已经虚度了最美好的时光。仅有的快乐,就是听我母亲的那些女友胡说八道,据说她们一七九二年在科布伦茨注153流亡时,讲话并不像现在这么一本正经。”

拉莫尔小姐过于投入这些美妙的推论,到了第二天,竟然当着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和她哥哥的面称赞于连。她说得过于夸张,引起他们的反感。

在玛蒂尔德被这些疑问困扰的时候,于连却对她长久停留的目光感到不解。他感到诺贝尔伯爵的态度日渐冷淡,凯吕斯、吕兹和克鲁瓦泽努瓦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傲慢了。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如果头天晚会上他显露出超出他身份的才华,他就有可能受到冷遇。晚饭后,如果不是拉莫尔小姐对他特别对待,这个小圈子引起他的好奇,他才不会跟着这些留着小胡子的年轻人,陪同拉莫尔小姐去花园散步呢。

“如果于连是个落魄的贵族,我的爱情不过是一件俗气的蠢事,一段平庸而不般配的婚姻罢了。我可不要这样的爱情,丝毫没有伟大爱情的特征,没有要去克服的艰辛和无法预料的未来。”

“是的,我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于连对自己说,“拉莫尔小姐看我的目光很奇怪。但是,当她那双美丽的蓝色大眼睛毫不掩饰地望着我的时候,我总是从中看出一种恶意的探查。这难道是爱情吗?这与瑞纳夫人的眼神多么不同啊!”

“我的小于连却正好相反,他就喜欢单独行动。这个天资很高的人,从来不会想从别人那里获得支持和帮助!他看不起别人,所以我才不小看他。

一天晚饭后,于连跟着拉莫尔先生去他的书房,然后又很快回到花园。他无意中走到玛蒂尔德那一伙人旁边,他偶然听到了几句话,说话的声音很大。玛蒂尔德正在训斥她的哥哥。于连听见他的名字被提到过两次。他刚一露面,他们就不吭声了,无论大家怎么努力,都无法打破这种尴尬。拉莫尔小姐和她的哥哥过于激动,一时无话可说。凯吕斯、克鲁瓦泽努瓦、吕兹,还有他们的朋友都对于连冷冰冰的。于是,他走开了。

“于连和我不需要签署婚约,也不需要公证人来举行仪式,一切都是英雄式的,一切都是偶然的。除了他所缺少的贵族身份之外,这完全是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当时的杰出人物、年轻的拉莫尔的爱情。难道我错了吗?今天宫廷里的年轻人如此因循守旧,一想到稍有冒险的举动就吓得脸色发白。对他们来说,到希腊或非洲去旅行已经是胆大妄为了,而且还必须结伴出行。一旦发现自己独自一人,他们就感到害怕,不是惧怕贝督因人注151的长矛,而是怕别人耻笑,这种恐惧简直令他们疯狂。

注151 贝督因人(Bédouin),是以氏族部落为基本单位在沙漠旷野过游牧生活的阿拉伯人。

——查理九世的私生子昂古莱姆公爵《回忆录》

注152 引自拉封丹的寓言诗《牧羊人和羊群》。

“需要焦虑”,这是后来嫁给纳瓦尔亲王即亨利四世的美丽的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姑妈的特征。喜欢赌博,是这位可爱的公主性格的全部秘密。正因为如此,她从十六岁起,经常跟她的哥哥吵架,尔后又和好。一个年轻姑娘拿什么去赌呢?她的名声,这是她一生最看重的。

注153 科布伦茨(Coblentz),德国莱茵河畔的城市,法国大革命后,很多法国贵族流亡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