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不再把举止高雅的美看作是内心的枯竭。他和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晚饭后,她和他一起在花园里,沿着客厅打开的窗户散步。一天,她告诉他说,她读过多比涅的历史著作和布兰多姆的作品。“她读的书真奇怪,”于连心想,“但侯爵夫人连司各特的小说都不让她看!”
于连习惯了瑞纳夫人举止中流露出的纯朴自然,而他在巴黎所有女人身上只看到矫揉造作。只要他情绪稍有低落,就对她们无话可说。只有拉莫尔小姐是个例外。
一天,她向他讲述亨利三世时代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她发现丈夫不忠,就用匕首将他刺死。这是她刚从艾图瓦尔的《回忆录》注147中看到的。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喜悦的光芒,证明她的赞誉是真诚的。
一天,于连偶然看见他跪在拉莫尔侯爵夫人面前,他在为外省的侄子寻求得到一个烟草收税人的职位。拉莫尔小姐的一个侍女,像从前埃丽莎那样追求于连,晚上她告诉于连,她的女主人服丧并不是为了引人关注,这种古怪的行为在其性格当中已经根深蒂固了。她真正爱上了拉莫尔,他是那个时代最有才智的王后的心上人,他为了让朋友获得自由而死去。而且这些是什么朋友呢!一位是王子殿下,另一位是亨利四世。
于连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一个受人尊敬的,用院士的话说,支配着全家人的女人,竟然用一种近乎友好的态度跟他说话。
紧接着又说了五六句讽刺的话。院士眼中闪烁着快乐和亲密的光芒,让于连感到不快。“我们这两个佣人在说主人的坏话,”他心想,“但是这个院士的嘴里,说什么都不会让我感到奇怪。”
“我搞错了,”于连马上又想,“这算不上亲密,我不过是古典悲剧中主角的一个亲信,这是出于倾诉的需要。我在这个家里被认为是博学的人。我要去看看布兰多姆、多比涅和艾图瓦尔的书。这样,拉莫尔小姐谈到那些典故,我就可以提出不同的看法。我必须从这种被动的亲信的角色中解脱出来。”
“这是一种谴责。奇怪的是侯爵夫人竟然容忍这种疯狂的行为……将来这位大小姐的丈夫会有好戏看的!”
渐渐地,他跟这个外表如此威严而随和的姑娘之间的谈话,变得更加有趣了。他忘记了自己反叛平民的悲情角色,他发现她很有学识,甚至通情达理。她在花园里的看法和她在客厅里的言论截然不同。有时候,她对他热情而坦率,与她平时的高傲和冷漠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
“原来如此,怪不得有两次,拉莫尔小姐在餐桌上叫她的哥哥阿尼巴尔。我还以为听错了呢。”
“神圣联盟战争注148,是法国历史上的英雄时代。”一天,她眼睛里闪烁着智慧和热情的光芒,对于连说,“那时候,每个人为了所追求的目标,为了他的党派获得胜利而战斗,而不像你那位皇帝的时代,只是为了获得一枚十字勋章。你应该承认,那时候的人没有这么自私和狭隘。我爱那个时代。”
“玛蒂尔德小姐看不起她的哥哥,因为他不关注这段古老的历史,正如你所看到的,每年四月三十日,他也不服丧。自从这次死刑之后,为了纪念拉莫尔对柯柯纳索的生死之交,——柯柯纳索是个意大利人,名叫阿尼巴尔,所以,这个家族的所有男人都叫这个名字。而且,”院士压低声音说,“据查理九世本人说,这个柯柯纳索是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大屠杀中,最残忍的凶手之一。但是,亲爱的索莱尔,你和这个家的人经常一起吃饭,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些事呢?”
“博尼法斯·拉莫尔正是那个时代的英雄。”他对她说。
“会有这种事吗?”于连听了深受感动,叫出声来。
“至少他有人爱,而被人爱也许是甜蜜的。今天有哪个女子敢去碰情人被砍下的头颅呢?”
“不过,真正让玛蒂尔德小姐感动的,是她在七八年前亲口对我说的,当时她才十二岁。她说,因为是一个人头,一个人头!……”说到这里,院士抬眼望着天空,“在这场政治事变中最感动她的,是玛格丽特王后藏在格雷沃广场的一间房子里,竟然派人向刽子手要她情人的头颅。当晚的午夜时分,她捧着这颗人头坐上马车,将它埋葬在蒙马特山丘下面的小教堂里。”
这时,拉莫尔夫人叫她的女儿过去。虚伪要想发挥作用,必须深藏不露。正如我们所看到的,于连已经把他对拿破仑的崇拜,隐约地向拉莫尔小姐吐露出来。
于连很惊讶,他没有弄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他的好奇心很强,想要听到一个与他的性格密切相关的悲情故事,这让他的眼睛放射出光芒,这是讲故事的人最喜欢见到的。院士很高兴能遇到一个没听过这个故事的人,于是原原本本地讲给于连听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当时最英俊的男人博尼法斯·拉莫尔和他的朋友——皮埃蒙特的绅士阿尼巴尔·德·柯柯纳索,在格雷沃广场被处死。“拉莫尔是玛格丽特·德·纳瓦尔王后心爱的情人,”院士说,“请注意,拉莫尔小姐的名字是玛蒂尔德-玛格丽特。拉莫尔还是阿朗松公爵的宠臣,也是纳瓦尔国王的密友。纳瓦尔国王就是后来的亨利四世,玛格丽特的丈夫。一五七四年四旬斋前的最后一天,大家在圣日耳曼的王宫里,可怜的查理九世国王快死了。王后卡特琳·德·美第奇把两位亲王囚禁在宫中,他们的朋友拉莫尔想营救他们。他率领两百名骑兵攻到圣日耳曼宫的围墙下,阿朗松公爵胆怯了,于是将拉莫尔交给了刽子手。
“这就是他们比我有优势的地方,”他独自待在花园里,对自己说,“他们祖先的历史,使他们能够超凡脱俗,他们衣食无忧!这多么可悲啊!”他感到难过,“我没资格谈天说地,我的人生只能由一系列的虚伪构成,因为我没有一千法郎的年金赖以谋生。”
“在格雷沃广场注146。”
“先生,你在这里想什么呢?”玛蒂尔德跑回来,问他。
“在哪里发生的?”于连吃惊地问。
于连已经对自己的怨天尤人感到厌倦。出于骄傲,他坦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对一个如此富有的千金小姐谈及自己的贫穷,他感到羞愧。他竭力用骄傲的语气,表明自己别无所求。玛蒂尔德觉得他从没这么英俊过,她发现他脸上有一种敏感和坦诚,这是他平时没有的。
“我们到花园里走走,”院士说,看到有机会讲述一个漫长而动人的故事,心里很高兴。“怎么!你真的不知道一五七四年四月三十日发生的事?”
不到一个月之后,于连在拉莫尔府的花园里散步。他心事重重,但脸上已不再有长期的自卑所带来的哲学家的冷酷与傲慢。他刚刚把拉莫尔小姐送到客厅门口,她说自己跟哥哥一起跑步时扭伤了脚。
“我应该向你坦白……”他对院士说,眼神里充满了疑问。
“她靠在我的胳膊上,样子有些奇怪!”于连心里说,“我是不是自作多情,还是她真的对我有意?她听我说话时的表情那么温柔,甚至当我承认因为骄傲给我带来很多痛苦时,也一样!她平时对任何人都是那么骄傲,如果有人在客厅里看到她这样,一定会感到惊讶。她对别人肯定不会这么温和。”
“她支配着全家,穿黑色衣服和四月三十日之间有什么关系呢?”他心想,“我真的是比想象的还要蠢。”
于连尽量不去夸大这种特殊的友情,而将其看作是一种军事谈判。每天见面,他们在延续前一天近乎亲密的口吻之前,几乎都要扪心自问:“今天是朋友,还是敌人呢?”于连明白,如果平白无故地让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羞辱一次,一切就算完了。“如果要跟她反目,不如一开始就维护我的自尊所享有的权利,如果我对个人尊严稍有让步,立刻会遭到蔑视,那时再反抗不是很被动吗?”
“怎么!你住在这个家里,”院士突然停下,对他说,“竟然不知道她的怪癖?其实,奇怪的是她的母亲竟然允许她这么做,我们私下议论,这个家里的人不是都意志坚强。玛蒂尔德小姐的个性不同,因此可以支配他们。今天是四月三十日!”院士说到这里停住了,神情狡黠地望着于连。于连微笑着,尽可能表现出心领神会。
在情绪不好的时候,有好几次,玛蒂尔德想用贵妇人的口气对他说话,虽然这种尝试很巧妙,但都被于连强硬地顶了回去。
“我猜拉莫尔小姐继承了某位伯父的遗产,所以才穿丧服。”
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谈话,问她,拉莫尔小姐对她父亲的秘书有什么指示?他对她说,他会听从她的命令,并且认真地照办,除此之外,他没什么要说的。他是受雇来工作的,不是来跟她谈论思想的。
谈到一朵花时,于连引用了维吉尔《农事诗》注145中的几句,并且认为没有什么能跟德利尔神父的诗相媲美的。总之,他竭力去恭维院士。然后他用最冷淡的语气说:
于连的这种态度和稀奇古怪的疑虑,驱除了在豪华的客厅里经常感受到的烦闷,在那里,一切都令人恐惧,开不得任何玩笑。
“那他就不敢了。”院士大声说,并且做了一个塔尔玛注144式的手势。
“如果她爱我,倒是很有趣!无论她爱不爱我,”于连继续想,“我会有一个才女作为知己。在她面前,全家人都感到害怕,尤其是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这个年轻人如此文雅,如此勇敢,出身和财富都很有优势,而我只要有其中的一项,就心满意足了!他疯狂地爱着她,应该娶她为妻。为了这桩婚事,拉莫尔先生让我给两位公证人写过多少封信!而我这个手里握着笔的人,地位如此低下。两个小时以后,我却在这里的花园里,战胜了这个可爱的年轻人,因为她的倾向是很明显的,直截了当。也许她恨他,是因为将其视为未来的丈夫。她很高傲,会做出这样的事。而她对我的亲切,是将我当成一个地位低下的亲信。
“如果我们活在国王密令注143的时代多好!……”他说。
“不对,我没有疯,是她在追求我,我对她越是冷淡、越是恭敬,她越是与我亲近。这可能是事先决定的,假戏真做。但当我突然出现时,我看见她的眼睛顿时一亮。难道巴黎的女子这么善于伪装吗?这有什么!表面上看起来对我好,我就享受这表面的快乐。天哪,她多么美丽啊!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当它们望着我的时候,从近处看,多讨人喜欢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多么不同!那时候,我生活在三百个可恶而肮脏的伪君子当中,过着悲惨的生活,完全靠性格的力量支撑着。其实,我几乎跟他们一样可恶。”
大家离开餐桌。“不要让人把我的院士拉走。”于连心想。人们往花园走的时候,他走近院士,用一副温和恭敬的表情,支持他对《欧那尼》的成功注142所表示的愤慨。
在疑惑的日子里,于连想道:“这姑娘在取笑我。她和她的哥哥合起伙来骗我。不过,她好像鄙视她的哥哥没有魄力!‘他除了勇敢,别无长处,’她对我说,‘他没有敢于反叛传统的思想,总是由我来为他辩护。’她只是一个十九岁的姑娘!在这个年纪,一个人能每天时时刻刻都在伪装自己吗?
“多么不同啊,天哪!我在这里发现了什么?冷酷而傲慢的虚荣心,各种各样的自尊心,别的再没有什么了。”
“另外,当拉莫尔小姐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用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的时候,诺贝尔伯爵就会转身离去,这引起了我的怀疑。他妹妹如此看重家里的一个佣人,他不该感到气愤吗?我听到肖纳公爵曾经这样说过我。”想起这些,愤怒就会取代所有别的感情,“难道是这位古怪的老公爵喜欢陈词滥调吗?”
玛蒂尔德看着他,表情很奇怪。“这就是瑞纳夫人跟我说过的,当地女人的卖弄风情。”于连心想,“今天早上,我对她很不客气,她想跟我聊天,我没有理会。在她的眼里,我的身价抬高了。当然,魔鬼是不会吃亏的。很快,她那瞧不起人的傲慢就会报复我。随她去吧。这跟我失去的女人多么不同啊!那个女人那么可爱!那么天真!她的想法还没说,我就知道了,我看着它们如何产生。在她心里,我唯一的敌人,就是她害怕孩子死去。这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自然情感,对于感同身受的我来说,甚至是很可爱的,即使我为此痛苦。那时我真傻,对巴黎的各种幻想使我不能正视这个高尚的女人。
“无论如何,她长得很漂亮!”于连继续想着,目光凶悍如虎,“我一定要得到她,然后离开,谁想要阻拦我逃跑,谁就会倒霉!”
晚餐后,他从一整天的兴奋中解脱出来。正好那个懂拉丁文的院士也在。“向他打听拉莫尔小姐为何穿着丧服,即使是一件蠢事,”于连心想,“这个人也不会笑得太夸张。”
这个想法成了于连的头等大事,他无法再想别的。日子过得飞快,一整天就像一小时。
于连走进餐厅,看见拉莫尔小姐穿着丧服,他的怒气就消了,尤其是全家没有别人穿黑衣服,这更令他感到惊奇。
他每次想要干点正事,但总是迷失在苦思冥想中,一刻钟以后又清醒过来,心里怦怦直跳,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有一个念头:“她爱我吗?”
于连把他写的信又看了一遍。晚餐的铃声响了,他心想:“我在这个巴黎小姐的眼中,一定非常可笑!我把心里所想的都如实告诉她,简直是疯了!不过,也许没那么疯。在这种情况下,我应该说实话。但是,为什么要问我一些私事?她这么问是很冒昧的,有违常理。对于丹东的看法,并不属于我为她父亲工作的范围。”
格雷沃广场(place de Grève),即巴黎市政府广场,1802年以前名为“格雷沃广场”。这里曾经是巴黎执行死刑的地方,设有绞架。
——《葡萄牙修女书简》注141
注147 该书出版于1621年,并不完整。完整版于1875至1876年问世。
爱情啊!无论你多么疯狂,我们也会从中得到快乐。
注148 神圣联盟战争(guerres de la Ligue),16世纪的法国宗教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