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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九章 舞 会

“在这个饭桌上,你和我是仅有的手上没沾过血的人。但是,我会被当作嗜血成性的、雅各宾派的魔鬼受到鄙视,甚至仇恨,而你也会被人瞧不起,因为你出身于平民之家,却混入了上流社会。”

“有很多人看到自己的狗受伤,就会伤心得流泪。在拉雪兹神父公墓,当人们把鲜花抛向他们的坟墓时,就像你们巴黎人说得那么有趣,人们就会告诉你,他们身上集中了骑士的所有美德,还会说到他们在亨利四世时代的祖先的丰功伟绩。如果阿拉塞利亲王绞尽脑汁,仍然未能将我绞死,那么我将享用在巴黎的财产,我愿意请你跟八九个受人尊重、毫不悔改的杀人犯一起吃饭。

“说得太对了。”拉莫尔小姐说。

“你说得对,”阿尔塔米拉说,“人们做什么都觉得没劲,做了也记不住,甚至犯罪也是如此。在这个舞会上,我也许能指出十个人来,他们可以作为杀人犯,被判处死刑。他们都忘了,别人也忘了。

阿尔塔米拉吃惊地望着她,于连却不屑于看她。

拉莫尔小姐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她几乎完全处于阿尔塔米拉和于连之间。她的哥哥习惯于服从她,让她挽着胳膊,望着客厅里其他的地方,为了掩饰尴尬而假装被人群挡住了。

“看看我领导的那次革命,”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它没有成功,只是因为我不愿意砍三个人的脑袋,并且把七八百万现金给同党的人,那时我拿着金库的钥匙。今天,我的国王想要绞死我,而在暴动之前,他跟我关系密切,以你我相称。如果我把三个人的脑袋砍了,把金库里的钱分掉,他会颁给我一枚大勋章,因为我至少成功了一半,而我的国家也许会有一部像样的宪法……世间的事如同一盘棋。”

“可惜!”于连说,“至少,当人们犯罪时要有犯罪的乐趣,犯罪也只有这点儿好处,我们甚至可以因此为其稍加辩护。”

“那么,”于连的眼中冒火,“当时你还不会下棋,现在呢……”

“这就是政党精神,”阿尔塔米拉继续说,“十九世纪不再有真正的激情,因此人们在法国才这么无聊。人们做了最残忍的事,却感觉不到残忍。”

“你的意思是说,我会砍一些人的脑袋,就像你那天说的那样,不会成为一个吉伦特派注135?……我想这样回答你,”阿尔塔米拉悲凄地说,“即使在决斗中杀人,也没有让刽子手杀人那么丑恶。”

“会这样吗?”于连惊呆了。

“肯定!”于连说,“要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如果我不是这么弱小,手里有点权力的话,我会为了救四个人的命,而不惜绞死三个人。”

“她现在很幸福,”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一八一五年,她也过得不错。当时我藏在她家里,在昂蒂布附近的领地上。可是,当她听说奈伊元帅被处决时,竟然高兴得跳起舞来!”

他的眼睛里放射出良知的火焰和对世俗偏见的轻蔑。他的眼睛和靠近他的拉莫尔小姐的眼睛相遇,但这轻蔑并没有变成温柔优雅,反而更加强烈了。

“他想要说什么?”拉莫尔小姐心想。

她深受这种眼神的刺激,但已经无法忘记于连,她懊恼地拉着哥哥走了。

“你太年轻了!”阿尔塔米拉说,“我跟你说过,我有个姐姐嫁到普罗旺斯去了。她还很漂亮、善良、温柔,是个很好的家庭主妇,她尽职尽责,虔诚而不做作。”

“我应该去喝点儿潘趣酒,好好跳个舞,”她心里说,“我要挑一个最好的舞伴,无论如何要出尽风头。好吧,出名的放纵之徒费瓦克伯爵来了。”她接受他的邀请,一起跳舞。“咱们看看谁最放纵,”她想,“不过,为了让他丢脸,必须让他开口说话。”很快,其他参加跳四组舞的人只是表面应付一下,谁也不想漏掉一句玛蒂尔德尖刻的应答。费瓦克伯爵神色慌张,找不出一句有意思的话,只好用一些无聊的好话应付,露出一脸的尴尬。玛蒂尔德心中有气,对他很不客气,简直视如仇敌。她一直跳到天亮,离开时已非常疲惫。在回去的车上,残存的一点儿力气还让她感到愁闷和不幸。她受到于连的蔑视,却无法对他表示轻蔑。

拉莫尔小姐怀着浓厚的兴趣侧耳倾听,由于靠得太近,她美丽的头发几乎要碰到他的肩膀了。

于连高兴到了极点。他不知不觉地陶醉于音乐、鲜花、美女和优雅的氛围,尤其沉醉于他的想象,他梦想着自己的荣耀以及所有人的自由。

“多么残忍的人啊!”于连说。

“多棒的舞会啊!”他对伯爵说,“完美无缺。”

“不全是这样,”阿尔塔米拉冷漠地答道,“他也许会把他的国家里三十个左右被认为是自由党人的富人扔进河里。”

“只是缺少思想。”阿尔塔米拉回答。

“他要花这么大代价才得到吗?”于连焦急地问。

他面露不屑,出于礼貌需要掩饰一下,反而显得更加突出。

“这还不算什么,”阿尔塔米拉伯爵继续说,“我跟你谈到我的事,是为了让你有个深刻的印象。你看那位阿拉塞利亲王,他每隔五分钟,就会看一眼他的金羊毛勋章。他看到这个不值钱的装饰品挂在胸前,就乐坏了。这可怜的人不过是个落伍的家伙。一百年前,金羊毛勋章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但那时他这种人是无缘获得的。今天,在出身高贵的人当中,只有阿拉塞利这样的人才对它痴迷。为了得到它,他不惜把全城的人都绞死。”

“你说得对,伯爵先生。是不是谋反的思想?”

玛蒂尔德一字不漏地听着,烦恼顿时消失了。

“我在这里,是因为我的姓氏。在你们的客厅里,人们厌恶思想。它不能超出讽刺歌词的水平,这样它才会得到赞赏。但有思想的人,如果话语中有力量和新意,就被你们称为愤世嫉俗的人。你们的法官不就是给库里埃注136这个罪名吗?你们把他和贝朗瑞一起关进监狱。在你们国家,凡是稍有才智的人,圣公会就会将其送上轻罪法庭,上流社会就鼓掌喝彩。

“卑鄙无耻的家伙!”于连声音颇高地说。

“这是因为你们这个腐朽的社会最看重的是礼仪……你们永远无法超越勇武之威,你们可以产生缪拉,但不会产生华盛顿。我在法国只看到了虚荣。一个说话有独立见解的人,只要说出一两句不恰当的话,就会让主人觉得蒙受羞辱。”

“看那个人,”他低声对于连说,“那是阿拉塞利亲王,我们国家的大使。今天早上,他向贵国外交部长奈瓦尔先生提出引渡我的要求。看,他在那里打牌呢。奈瓦尔先生也想把我交出去,因为一八一六年我国曾交给法国两三个反叛分子。如果他们把我交给国王,我将在二十四小时内被处决。而且就是这些英俊的留小胡子的先生中的一位把我抓起来。”

说到这里,伯爵的马车载着于连,已经停在拉莫尔府门前。于连喜欢这个阴谋家。阿尔塔米拉对他说过一句恭维话,显然是出于深入的了解:“你没有一般法国人的浅薄,而且懂得实效的原则。”前天,于连刚好读过卡齐米尔·德拉维涅注137的悲剧《玛利诺·法利埃罗》。

人多极了。但她还是追上了他们,距离两步之遥,阿尔塔米拉正走近托盘去拿冰水。他半侧着身子跟于连说话,看见一只穿着绣花衣服的胳膊正在拿旁边的冰水。绣花衣服似乎引起他的注意,他完全转过身去,想看看这究竟是谁的胳膊。刹那间,他那双高贵、天真的眼睛中,流露出一丝轻蔑的表情。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注138不是比所有的威尼斯贵族更有个性吗?”我们这位反叛的平民注139对自己说,“然而这些贵族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公元七百年,比查理曼大帝还要早一个世纪。而今晚雷斯公爵家舞会上的贵族,也只能追溯到十三世纪,甚至都很勉强。虽然威尼斯的贵族出身名门,但人们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他的确长得很美,”她终于清醒过来,对自己说,“却对丑陋大加赞美!他话一出口,绝不反悔!不像凯吕斯或克鲁瓦泽努瓦那样。索莱尔的神情,有点像我父亲在舞会上模仿的拿破仑。”她把丹东全都忘了。“今天晚上,我真是很无聊。”她抓住她哥哥的胳膊,不管他是否愿意,强迫他陪着在舞会上转了一圈。她想去听听于连跟死刑犯说些什么。

“一次政变可以取消所有那些由社会任意给予的头衔。在政变过程中,一个人可以凭借他对死亡的态度,一下子获得他的地位。才智也会失去作用……

于连等了一下,上身稍微前倾,谦逊中带着傲慢。好像在说:“我拿了薪水必须回答你,我是靠薪水过日子的。”他甚至都不抬眼看玛蒂尔德。而她却睁着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紧盯着他,就像是他的奴隶。最后,由于沉默在延续,他望着她,像佣人等待着主人的吩咐。玛蒂尔德一直用奇特的目光盯着他,最后,虽然他们的目光交汇,他却匆忙地走开了。

“在瓦勒诺和瑞纳这些人的时代,如果丹东在世,他会怎样呢?恐怕连国王的代理检察官都当不上……

最后几句话,他说得很快,语气特别,当然很不礼貌。

“我在说什么?他会卖身投靠圣公会,他会当大臣,因为伟大的丹东,干过偷窃的勾当。米拉波注140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抢过几百万,否则他会像皮舍格吕一样穷困潦倒。只有拉法耶特没有偷窃的劣迹。是应该偷窃呢?还是应该出卖自己?”于连心想。这个问题把他给难住了。他只好去读法国大革命的历史,来打发后半夜的时间。

“没错,在某些人看来是的,”于连回答说,带着无法掩饰的轻蔑,眼睛里还有与阿尔塔米拉谈话时的火花,“但不幸的是,对于出身高贵的人来说,他只是塞纳河畔梅里地区的律师,这就是说,小姐,”他带着恶意补充说,“一开始,他跟我在这里看见的好几位贵族院议员一样。确实在美人眼中,丹东有一个大的缺点:长相奇丑无比。”

第二天,他在图书室写信的时候,还想着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话。

“丹东不是一个屠夫吗?”她对他说。

“事实上,”经过长久的沉思,他对自己说,“如果西班牙自由党人让人民卷入到一些罪行中,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清洗掉。这不过是些骄傲的、喜欢吹牛的孩子……跟我一样!”于连想到这里,突然如梦方醒,喊出声来。

“天哪!他会成为一个丹东吗?”玛蒂尔德对自己说,“但是他的面容这么高贵,而丹东却丑得吓人,简直就是个屠夫。”于连还没走远,她毫不犹豫地叫住他,她故意骄傲地提出了一个问题,这对一个姑娘来说是很奇怪的。

“我做过什么艰辛的事,有什么权利去评论这些可怜的家伙?他们一生中毕竟有过一次轰轰烈烈的行动。我就像是一个人,酒足饭饱时大声说:‘明天我不吃饭了,但这不影响我像今天这样健康、快活。’谁知道在干大事的过程中会有什么感觉?……”这时,拉莫尔小姐突然走进图书室,打断了这些高深的想法。丹东、米拉波、卡尔诺这些不能被征服的人的伟大品质,令于连钦佩不已,他虽然眼睛看着拉莫尔小姐,却毫不在意,没有向她打招呼,甚至没看见她。当他睁大眼睛,终于发现她的时候,眼中的火花顿时消隐了。拉莫尔小姐看到了,心里一阵难过。

“不错,丹东是个男子汉!”

她徒劳地向他要一本韦利的《法国史》。书放在最上面一层,于连只好搬来一个最高的梯子。把书取下,交给了她,还是没有注意到她。他心不在焉,拿走梯子时,不小心胳膊碰到书柜的一块玻璃,哗啦一声掉到地上,他这才惊醒过来。他赶紧向拉莫尔小姐道歉,他想尽量表现得礼貌些,也只能这样了。玛蒂尔德明白自己打扰了他,他不愿意跟她说话,宁愿接着去想之前想的事。她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走开了。于连看着她离去。对于她眼前的朴素打扮和昨晚的华丽盛装所形成的鲜明对比,于连感触很多。两种面貌的差异,同样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姑娘在雷斯公爵家的舞会上那么高傲,此刻眼神里却充满了祈求。“确实,”于连对自己说,“这件黑色的连衣裙更凸显了她的身材之美,她有王后的仪表,但为什么要穿丧服呢?”

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对阿尔塔米拉伯爵说:

“如果我去问别人,她为什么穿丧服,也许我又干了件蠢事。”这时,于连从极度亢奋中完全醒过来了,“我要再看看早上写的信,谁知道会发现多少错误。”当他正尽可能集中精力看第一封信时,却听见旁边响起一阵丝绸的窸窣声。他急忙转身,看见拉莫尔小姐站在距离桌子两步远的地方,正对着他笑。这第二次打扰,让于连生气了。

于连与阿尔塔米拉说个没完,渐渐地靠近了她。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揣摩着他的容貌,想从中找到能使一个人被判处死刑的高贵特征。

至于玛蒂尔德,她明确意识到这个年轻人对她毫不在乎,她的笑容只是为了掩饰她的尴尬,这一次她成功了。

“原来他在跟我的死刑犯阿尔塔米拉伯爵说话!”玛蒂尔德心想,“他眼睛里闪烁着阴沉的光芒。他的样子像一个乔装打扮的王子,他的目光显得更加骄傲了。”

“索莱尔先生,你显然是在想一件很有趣的事。是不是关于政变的什么奇闻?正是这件事把阿尔塔米拉伯爵送到了巴黎。告诉我是什么,我很想知道。我会保守秘密,我向你发誓!”她说出这样的话,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怎么会祈求一个下人呢!她更加不安,于是用轻松的口吻补充说:“你一贯冷漠,是什么让你变成一个充满灵性的人,一个像米开朗基罗那样的先知?”

“索莱尔先生怎么还没来?”跳完舞后,她又想。她几乎用眼四处寻觅,最后发现他在另一间客厅里。奇怪的是,他好像没有了与生俱来的冷漠,不再有英国人的气质。

这种尖锐而突兀的问话,深深刺激了于连,使他重新变得疯狂起来。

为了避开关于中风的话题,她去跳舞了。但男爵并没有中风,因为隔了一天,他又露面了。

“丹东的偷窃行为难道是正确的吗?”他突然对她说,口气变得越来越凶。“皮埃蒙特的革命党人,西班牙的革命党人,他们应该让人民卷入到一些罪行中吗?他们应该把军队里所有的职位、勋章送给那些毫无功绩的人吗?难道那些戴勋章的人不怕国王回来吗?难道都灵的金库应该遭到洗劫吗?总之,小姐,”他走近她,样子很凶,“一个想扫除愚昧和罪恶的人,就应该像暴风雨一样横扫一切、为所欲为吗?”

玛蒂尔德根本不在乎。她早就打定主意,绝不理会那些老人和喜欢说晦气话的人。

玛蒂尔德害怕了,她受不了他的眼神,往后退了两步。她看了他一眼,对自己的害怕感到羞耻,赶紧走出图书室。

这时,好像是为了证实拉莫尔小姐的话,年迈的托利男爵突然晕倒了,不得不把他抬出去。有人说他中风了,这真扫兴。

《玛里诺·法利埃罗》于1829年在巴黎上演。

“我只是头疼,”玛蒂尔德执拗地回答,“这里太热了。”

注138 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Israël Bertuccio),《玛里诺·法利埃罗》中的人物,因参与谋反被处死。

“你心情不好,”拉莫尔侯爵夫人对她说,“我提醒你,在舞会上这样不礼貌。”

注139 这正是于连对陪审团说的(见本书第二卷第四十一章):“先生们,我没有任何属于你们那个阶层的荣幸,你们在我身上看到的,只是一个反抗其卑贱命运的农民。”

——《于泽里游记》

注140 米拉波(Honoré de Mirabeau,1749-1791),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政治家和演说家。

华丽的服装,闪耀的蜡烛,迷人的芳香,这么多玉臂、美肩!花束丛丛!令人激动的罗西尼的乐曲和西塞里的绘画!我已魂飞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