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连踏上英国的土地时,心怀多少憎恨和厌恶,我们就不必多说了。我们都知道他对波拿巴非常崇拜。他把每个军官都当成哈德逊·洛爵士,他把每个贵族都看成巴瑟斯特勋爵注125——圣赫勒拿岛上的卑鄙勾当就出自他们——并因此当了十年的内阁大臣。
行驶在去加莱的路上,于连觉得奇怪,让他去办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
在伦敦,他终于知道了上流社会的狂妄自大。他结识了几位年轻的俄国贵族,他们为他指点迷津。
“去伦敦待上两个月吧,”他对于连说,“特别信使和其他信使,会把我收到的信连同我的批示给你送去。你写好回信,连同原信再送回来。我算了一下,往返也不过耽误五天。”
“亲爱的索莱尔,你天生就是不平凡的人,”他们对他说,“你对现实的超然态度,我们怎么努力也学不到。”
很快,侯爵终于可以出门了。
“你不了解你生活的时代,”科拉索夫亲王对他说,“别人要你做的,你偏要反过来做。我敢说,这才是当代唯一的信条。不要冲动和做作,因为人们正等着你这么做,那这一规则你就无法履行了。”
“他今天早上的表现是高贵的,”侯爵对自己说,“我要让他成为贵族。”
一天,菲茨-福尔克公爵邀请于连和科拉索夫亲王共赴晚宴,他在客厅中广受赞誉。宴会之前,人们等了一个小时。在二十位客人当中,于连的表现至今还让伦敦大使馆的年轻秘书们难以忘怀,他神采飞扬,这是金钱换不来的。
“亲爱的神父,有件事我必须向你承认。我已经知道于连的身世,你不必为此保守秘密。”
他不顾那帮纨绔子弟的反对,坚持去看望自洛克之后英国唯一的哲学家菲利普·范恩。他去的时候,这位学者刚刚结束七年的监禁。“这个国家的贵族是不开玩笑的,”于连对自己说,“而且,范恩已经声名扫地,受尽侮辱……”
这个举动让侯爵很开心。当晚,他就告诉了彼拉神父。
于连发现他精神不错,贵族的暴怒解除了他的苦闷。于连走出监狱时,对自己说:“这是我在英国见到的唯一乐观的人。”
“望侯爵先生允许我拒绝这份美意。它不适合给穿黑色礼服的人,又会完全损害你对穿蓝色礼服的人的宽容态度。”他很恭敬地行个礼,然后扭头就走了。
“天主的观念是对暴君最有用的。”范恩对他说。
“说吧,我的朋友。”
其他玩世不恭的言论,我们就略去不谈了。
“侯爵先生,请允许我说句话,希望不会损害我对你的深深敬意。”
他回到法国后,拉莫尔先生问:“你从英国带回来什么有趣的思想?……”他没有回答。“你带回来什么思想,有没有意思都行?”侯爵急迫地问。
一天早晨,于连穿着黑衣来见侯爵。事情谈完时,侯爵很高兴,让他多留了两个小时,一定要把经纪人刚从交易所送来的钞票送给他几张。
“首先,”于连说,“即使最明智的英国人,每天也会有一小时狂躁。自杀,是这个国家的魔鬼。
晚上,当于连身穿蓝色礼服出现时,他们不谈公事。我们的英雄永远痛苦的自尊心,在侯爵的关怀下得到抚慰,不久他就不由自主地对这位可爱的老人产生依恋。这并不等于,于连像巴黎人所说的那样,是个重感情的人。自从老军医死后,没有人如此亲切地跟他谈话。他很吃惊,侯爵很有礼貌地顾及他的自尊,而这是他在老军医那里从没感受到的。他终于明白,老军医对于十字勋章要比侯爵对他的蓝色绶带更感到骄傲。侯爵的父亲是一位大贵族。
“第二,到英国后,人的才智会损失百分之二十五。
“请你做个决定,给我三千法郎,亲手写在记事本上。这都是彼拉神父的主意。”侯爵写下这个决定,他面露难色,就像蒙卡德侯爵听管家普瓦松先生报账时一样。
“第三,世界上没有什么像英国的风景注126那么美丽、那么令人赞赏。”
“那你说该怎么办?”侯爵生气地问。
“现在,该我说了。”侯爵说。
“先生,这样我的品行会受到诽谤。”
“第一,你为什么要在俄国使馆的舞会上说,法国有三十万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想打仗?你认为国王们爱听这种话吗?”
“你自己可以支取三千法郎。”一天,他对年轻的助手说。
“跟那些外交家们说话,真不知说什么好,”于连说,“他们总是进行严肃的讨论。如果说些报纸上的论调,就会被当成傻瓜。如果大胆地说些真实的、新鲜的东西,他们会听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应对。第二天早上七点,他们会派使馆一等秘书来说,你有失礼仪。”
这些措施,让侯爵对自己的财务一目了然,甚至还能有兴致做两三笔投机生意,而不必借助外人帮忙,以免他人从中渔利。
“不错,”侯爵笑着说。“不过,我敢打赌,思想高深的先生,你没有猜到为什么派你去英国。”
一开始时,这个办法好像很荒谬,非常麻烦。但不到两个月,侯爵就感觉到它的好处。于连建议他再雇一个在银行干过的职员,把于连负责管理的地产收入和支出情况记成复式账。
“请原谅,”于连说,“我每个星期去大使馆参加一次晚宴,大使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这可能会让他受到连累。此后,于连工作的时候,总是随身带一个记事本,把侯爵的决定写下来,并且请他签字。于连还请了一个秘书,把每件事的处理意见抄在一个特殊的本子上,同时还抄录了所有的来往信件。
“你去是为了得到这枚勋章,你看,就在这儿,”侯爵说,“我不想让你脱掉这身黑衣服,但我已经习惯于和穿蓝衣服的人说话,那会更有趣。请你记住,在没有新的命令之前,当我见到这枚勋章时,你是我的朋友肖纳公爵的小儿子,他已经受雇在外交界工作六个月了,但他本人并不知道。请你注意,”侯爵神色很严肃,阻止了于连要表达的感谢,“我并不想改变你的身份。对保护人和被保护人来说,这会是错误与不幸。什么时候你厌烦了我的官司,或者你不再适用了,我会为你谋求一个好的教区,像我们的朋友彼拉神父的教区一样,不过只有这些。”侯爵用冷漠的语气补充说。
于连发现,这位大人物有时对同一件事会做出矛盾的指示,为此他很害怕。
这枚勋章让于连的自尊心获得了满足,话也多起来。他觉得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受到一些可能引起纷争的话的侮辱,或者成为谈话的对象。而在热烈的交谈中,这些话是人人都会脱口而出的。
侯爵知道了他的被保护人好强的个性,每天就派他去处理一些新的事务。
这枚勋章给他带来一位新的访客,这就是瓦勒诺男爵先生,他到巴黎来是为了感谢内阁授予他男爵的封号,并借机疏通关系。他很快就会取代瑞纳先生,被任命为维利叶的市长。
“有人喜欢漂亮的西班牙猎犬,”侯爵心想,“我喜欢这个小神父又有何不可呢?他很有个性。我把他当作儿子一样,这又能怎样!有何不妥?这个想法如果延续下去,我在遗嘱中支出一颗价值五百路易的钻石就行了。”
瓦勒诺先生告诉他,瑞纳先生刚被发现是雅各宾派的人,于连觉得非常可笑。事实上,在即将举行的选举中,这位新男爵是内阁提名的候选人,而在由极端保王派实际控制的省内选区里,自由党人推荐了瑞纳先生。
冬天寒冷,痛风一发作,就会持续几个月。
于连想打听瑞纳夫人的消息,但没有成功。看来男爵对他们的老情敌仍无法释怀,闭口不谈。最后,他请于连让他父亲在选举中投给他一票,于连答应给父亲写信。
拉莫尔先生对这个有独特性格的人,产生了兴趣。起初,他喜欢于连的可笑之处,为了开心解闷。不久,他觉得纠正这年轻人的错误看法,更有意义。“其他的外省人来到巴黎,觉得什么都好,”侯爵心想,“而这个外省人什么都看不惯。他们过于做作,而他却远远不够,傻瓜们把他当成笨蛋。”
“骑士先生,你应该把我介绍给拉莫尔侯爵先生。”
现在,拉莫尔先生不得不与这小神父为伴,他想刺激一下于连,唤起他的自尊心。既然要让他说真话,于连就决定全都说出来,只有两件事情不说。一、他对一个人的狂热崇拜,侯爵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会发火的;二、他毫无信仰,这对一个未来的本堂神父很不合适。这时说到他和博瓦西骑士的小纠纷,恰逢其时。侯爵听到在圣奥诺雷街的咖啡馆里,车夫用脏话骂他的场景,几乎笑出了眼泪,这正是主人和被保护人亲密无间的时候。
“当然,我应该这样做,”于连心想,“但他是个无赖!……”
接着,侯爵给于连讲述里瓦罗在汉堡的趣闻,四个汉堡人加起来,才能理解他的一句妙语。
“说实话,”他回答说,“我在拉莫尔府只是个小人物,没资格引见。”
“既然你诚心诚意,不厌其烦地看望一个生病的老人,”侯爵对他说,“你就应该跟他无话不谈,即使是生活中的琐事,不要有什么顾忌,只要讲清楚,讲得有趣就行了。因为人要活得开心,”侯爵继续说,“只有快乐才是真的。不可能每天有人在战争中救我的命,或者每天送我一百万;如果作家里瓦罗注124在这里,在我的长椅旁边,他会每天为我解除一小时的疼痛和郁闷。我在流亡汉堡期间,跟他经常见面。”
于连什么事情都跟侯爵说,当晚他就把瓦勒诺的愿望以及他一八一四年以来的全部作为,都告诉了侯爵。
于连心里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他是不是在嘲讽我?”想到这里,他就去请教彼拉神父。神父可不像侯爵那么有礼貌,只是吹了一声口哨,就把话题岔开了。第二天早上,于连穿着黑袍,拿着文件夹和待签发的信件去见侯爵,他受到的接待跟过去一样。晚上,他换上蓝色礼服,接待他的口气又变了,跟前天晚上一样礼貌有加。
“明天不仅要把这位新男爵介绍给我,”侯爵严肃地说,“而且后天我还要请他吃晚饭。他将成为我们任命的一位新省长。”
于连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当晚,他穿着蓝色的礼服去见侯爵,果然侯爵对他平等相待。于连的内心能感受到真正的礼貌,但是细微的差别,就分不出来了。在侯爵的这种奇思妙想之前,他可以发誓说,侯爵对他不可能更好了。“这是何等的天才啊!”于连心里对自己说。他起身告辞的时候,侯爵表示抱歉,他因痛风发作,不能远送。
“如果这样,”于连冷冷地说,“我要为我的父亲谋取乞丐收容所所长的位子。”
“亲爱的索莱尔,请允许我送你一件蓝色的礼服。哪天你高兴了穿上来看我,在我的眼里,你就是肖纳伯爵的弟弟,也就是我的朋友肖纳公爵的儿子。”
“很好,”侯爵说,表情又变得高兴了,“我同意。我正等着你讨论一番呢。你变得成熟了。”
一天,侯爵用于连难以忍受的过于客套的腔调说:
瓦勒诺先生告诉于连,维利叶的彩票行行长刚刚去世,于连觉得把这个位子给肖兰先生是很有趣的事,他曾在拉莫尔先生房间里拾到过这个老家伙的求职信。于连背诵了求职信中的几句,逗得侯爵哈哈大笑,于是就在给财政部的申请书上签了字。
拉莫尔小姐和她的母亲到耶尔探望外祖母去了。诺贝尔伯爵偶尔来看看父亲,父子之间感情很好,但见面却无话可说。拉莫尔先生只好跟于连做伴,他发现于连颇有想法,感到有些意外。他让于连给他读报。年轻的秘书很快就知道,哪些是他感兴趣的内容。有一份新报纸,侯爵非常厌恶,发誓再也不看了,却每天都会提及。于连笑了。侯爵对当前这个时代愤愤不平,就让于连给他读李维的作品。于连把拉丁文即时翻译过来,侯爵听了很高兴。
肖兰先生刚被任命不久,于连就得知省议会曾为著名几何学家格罗先生申请这个职位。这个高尚的人仅有一千四百法郎的年金,却拿出六百法郎借给刚去世的彩票行行长,为了帮助他养家糊口。
侯爵这种随和的、近乎友好的口气,或许会让读者感到惊讶。我们忘了说明,六个星期以来,侯爵的痛风发作了,一直待在家里。
于连对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这不算什么,”他对自己说,“如果我想做大事,还要干很多不公正的事,而且还要懂得用漂亮动人的话加以掩饰:可怜的格罗先生!其实,他才配得上这枚勋章,而我却得到了,我必须遵循颁给我勋章的政府的宗旨办事。”
——贝托洛蒂注123
哈德逊·洛爵士(1769-1844)以狭隘的思想和卑鄙的行为,将拿破仑关押到圣赫勒拿岛上,这解释了于连·索莱尔的恐惧。
而是因为我的主人得了痛风。
注126 在这几页中,司汤达表达了他对英国的深切反感:“我认为英国人是世界上最迟钝、最野蛮的民族。”但同时也能感受到他对英国风景的赞美。(司汤达《自恋回忆录》)
我获得晋升,不是因为我的业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