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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六章 说话的腔调

于连心情沮丧地走了。博瓦西骑士的马车停在院子的台阶前,于连偶然抬眼一看,认出了车夫就是昨天那个人。

年轻的外交家有风度地提出决斗,但九十六团的中尉两腿叉开,胳膊肘朝外,双手放在腿上,坐了整整一个小时。他认定他的朋友索莱尔先生,不会因为被人盗走的名片而无理取闹。

于连一见到他,就抓住他的短大衣,把他从座位上拉下来,用鞭子猛抽,这是一瞬间的事情。两个佣人想保护同伴,于是于连挨了几拳,与此同时,于连掏出手枪,朝他们射击,他们逃走了。这一切,是在一分钟之内发生的。

于连欣赏他时刻保持的严肃,其中掺杂着某种谦恭的自负。他说话时舌头转动的方式让于连感到惊奇……但不管怎么说,找不出任何理由跟他吵架。

博瓦西骑士走下台阶,态度严肃得有点可笑,他用大人物的腔调不停地问:“怎么啦?怎么啦?”他很好奇,但外交官的身份不允许他表现出太多兴趣。当他知道事情的经过后,仍然保持高傲的表情和那种外交官永恒的略带微笑的冷静。

于连不甘心就这样离去,他的解释一再延续。他注意到博瓦西骑士的自负,他称呼自己骑士,而对于连称呼他先生,感到很惊讶。

九十六团的中尉发现,博瓦西先生想要决斗,他也想像外交官那样,为他的朋友保留决斗的优先权。“这下有决斗的理由了!”他喊道。“我也这么认为。”外交家也说。

他这么想着,马上恢复了礼貌的态度,几乎平等地对待于连。谈话时间很长,事情很复杂,但是于连最终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出身高贵的年轻人和昨天侮辱他的狂野之徒毫不相干。

“我要赶走这个无赖,”他对佣人说,“换个人赶车。”车门打开了,骑士坚持要于连和他的证人上自己的车。他们去找博瓦西先生的一个朋友,这位朋友说有一个僻静的地方可以去。一路上他们有说有笑。唯一让人感到特别的是,外交官还穿着睡衣。

经过一番审视,夏尔·德·博瓦西先生对于连衣服的剪裁非常满意。“很显然,这是斯托布的手艺。”他边听边想,“背心的款式不错,靴子也可以。但是,一清早就穿这件黑礼服……是为了躲避子弹吧。”博瓦西骑士心想。

“虽然这些先生出身高贵,”于连心想,“但并不让人感到乏味,不像来拉莫尔府上吃饭的那些人。我现在明白了,他们不恪守礼节。”他们谈论昨晚演出中出彩的芭蕾舞女演员。两人含糊地说到一些刺激的故事,于连和他的证人对这些一无所知。于连还没有蠢到不懂装懂的地步,他谦虚地承认自己孤陋寡闻。骑士的朋友喜欢这种坦率,他把这些故事向于连娓娓道来,说得饶有兴致。

“我是来和你决斗的,先生。”接着,他一口气把事情说清楚了。

有一件事让于连很吃惊。马路中央正在搭建迎圣体的祭坛,马车在这里停了片刻。两位先生趁机开起了玩笑,他们说本堂神父是大主教的儿子。在拉莫尔侯爵府上,没人敢说这种话,因为侯爵还想晋升公爵呢。

最后一句话的语气,又激起了于连的怒火。

决斗很快就宣告结束了,于连胳膊上中了一枪,他们用浸过酒的手帕为他包扎起来。博瓦西骑士礼貌地请求于连乘坐原来那辆车送他回去。当于连说出拉莫尔府的时候,年轻的外交官和他的朋友交换了个眼色。于连租的马车还在那里,但他觉得这两位先生的谈话比起善良的九十六团的中尉来,有趣多了。

“这是我的名字。”那个穿戴时髦的人说。早晨七点钟以后,于连穿的黑礼服并没有引起人家的注意,“不过说老实话,我不太明白……”

“天哪!一场决斗,就是这样?”于连想,“幸运的是,找到了那个车夫!如果我还要忍受在咖啡馆受到的羞辱,那将是多么不幸啊!”他们有趣的谈话,几乎从未间断。于连现在明白了,外交官的虚张声势还是有用的。

博瓦西先生举止文雅,神情矜持,他高傲又自满的态度,还有周围陈设的优雅,令于连大为惊讶,故作蛮横的念头顷刻间全抛到脑后。这不是昨天见到的那个人。他遇见的不是咖啡馆里的那个狂徒,而是一位如此高贵的绅士,他惊讶得说不出话。他把昨天那人扔给他的名片递过去。

“看来,出身高贵的人的话语,未必是乏味的!”他心想,“他们拿迎圣体开玩笑,敢说一些猥亵的趣闻,而且说得那么生动。他们缺乏的只是对政治的理解,但是他们语气的优雅和表达之准确,足以弥补这些缺憾。”于连感到一种由衷的钦佩,“如果能经常见到他们,那该多么幸福啊!”

九十六团的中尉对于连说,朝他脸上扔名片,又让他等了这么久,是对他的又一次侮辱。于连随即冲入博瓦西先生的房间,他想显出傲慢的样子,同时也让人觉得他很有教养。

他们一分手,博瓦西骑士就到处打听消息,但情况并不理想。

他和证人足足等了三刻钟,才被领进一个极为讲究的房间。他们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穿着一件三色的礼服,像个玩偶一样。他的相貌体现了希腊美男子的完美与空洞。他的脑袋瘦长,一头美丽的金发梳成金字塔的形状。头发烫得很细,没有一根翘起来。“为了把头发烫成这样,”九十六团的中尉想,“这个该死的家伙让我们等那么久。”花花绿绿的睡衣、晨裤和绣花拖鞋,一切都是合乎情理的,简直无可挑剔。他的容貌高贵而空虚,显示出正统而又贫乏的思想。这是和蔼可亲的典范,厌恶意外和说笑,非常庄重。

他很想知道对手的身份,可否体面地去拜访他?但他得到的一点信息令人失望。

于连把头天那人扔给他的名片,连同他自己的,一起交给一个高个子的佣人。

“这太难堪了!”他对证人说,“我不可能承认和拉莫尔先生的一个普通秘书决斗,而且还是因为车夫偷了我的名片。”

这天早晨七点钟,佣人去通报时,于连想到这个人很可能是瑞纳夫人的年轻亲戚,从前在罗马或那不勒斯的使馆工作,曾经给歌唱家西罗尼莫写过介绍信。

“这件事肯定会让人耻笑的。”

“好,就这么说定了。”于连高兴地说。他们按名片上的地址,到圣日耳曼区的中心去找博瓦西先生。

当天晚上,博瓦西骑士和他的朋友到处去说,索莱尔先生是个很完美的年轻人,他其实是拉莫尔侯爵的一位密友的私生子。这件事很容易就传开了。当大家相信这一传言时,年轻的外交官和他的朋友就去看望于连,于连在家里养伤的半个月中,他们去了几次。于连向他们承认,他这辈子只去过歌剧院一次。

“我愿意做你的证人,”利凡说,“有个条件,如果没打伤那个人,你要马上再跟我决斗。”

“这太不可思议了,”他们对他说,“这是大家唯一可去的地方,等你恢复后第一次出门,应该去看《奥利伯爵》注122。”

他想马上找他决斗,到哪儿去找证人呢?在巴黎,他没一个朋友。他认识几个人,但他们都在交往了六个星期之后离去了。“我不好相处,这下我受到惩罚了。”他心想。最后,他想到了一个九十六团的中尉,名叫利凡,常跟他一起练习射击。于连把事情经过告诉他。

在歌剧院,博瓦西骑士把于连介绍给当时最著名的歌唱家西罗尼莫。

于连全身是汗。“这个卑鄙的家伙都快把我气死了!”他气愤地对自己说,“怎么才能摆脱这种屈辱呢?”

于连几乎要崇拜骑士了,他的自尊,神秘的优越感和年轻人的自负融为一体,让于连为之痴迷。例如,骑士有点结巴,因为他经常有幸见到的一位大人物也这样。于连从未见过在一个人身上既有风趣幽默,又有优雅的风度,这是可怜的外省人应该模仿的。

“嗨!别老嘟囔了,把住址给人家!”穿礼服的人听见大家这么说,就扔给于连五六张名片。幸好没有一张打在他的脸上,他曾经发过誓,只要身体不受到侵犯,就不会动枪。那个人走了,不时地回头,挥着拳头威胁他,嘴里谩骂着。

人们经常看见他和博瓦西骑士在一起,出入于歌剧院,这让他的名字经常被人提起。

他不断重复这几个字,让围观的人感到惊讶。

“很好!”一天,拉莫尔先生对他说,“你真是我的密友,一位弗朗什-孔岱的富豪的私生子?”

于连常常责备自己,不该轻易放过上次的侮辱,所以他这次不能容忍。他走过去,要求对方做出解释。穿礼服的人立刻对他进行辱骂。咖啡馆的人都围过来,路边行人也在门口停下了。出于外省人的谨慎,于连总是随身带着手枪。他的手伸进口袋里握着枪,有些发抖。不过他很清醒,不断地对那人重复道:“先生,你住在哪儿?我鄙视你。”

于连想说明他从未推动过这种流言:“博瓦西先生不想说,他跟一个木匠的儿子决斗。”侯爵打断了他的话。

于连初来乍到,他心高气傲,凡事不喜欢问人,也没干出什么蠢事。一天,他为了避雨,走进圣奥诺雷街一家咖啡馆。一个身材高大、穿海狸皮礼服的人,对于连阴沉的目光感到惊奇,就回头看了他一眼,这跟从前在贝藏松遇到的阿曼达小姐的情人如出一辙。

“我知道,我知道,”拉莫尔先生说,“这正合我意,现在由我来把这个传言坐实。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只占用你半小时的时间。每逢歌剧院有演出的日子,十一点半钟,当上流社会的人出来的时候,你到剧院前厅去看看。我看你有时还有外省人的举止,应当改掉。再说,认识一些大人物,也没坏处,以后我可以让你找他们办事。到剧院票房去转转,让他们认识你一下,入场券已经送来了。”

——格劳修斯注121

注121 格劳修斯(Hugo Grotius,1583-1645)基督教护教学者,也是近代西方资产阶级思想先驱,国际法和海洋法的鼻祖。

他们最大任务,是对民众日常生活的小事做出冷静的判断。他们的智慧,在于防止因小失大,以及因为名人的误导而激起怒火。

注122 《奥利伯爵》,罗西尼的歌剧,1828年在法国巴黎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