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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章 拉莫尔府

“我想就是你家的佣人也会嘲笑他。什么怪名字啊!”凯吕斯先生说。

“啊!这位是绝顶聪明的巴东男爵先生。”拉莫尔小姐说,有些模仿佣人通报的腔调。

“名字算什么?一天,他对我们说,”玛蒂尔德又说,“你们想想,第一次通报布庸公爵的名字,会是怎样的情形。我的名字,只是大家还不习惯罢了……”

“亲爱的索莱尔,”诺贝尔说,“你是聪明人,虽然你是从山里来的,你也千万别像这个大诗人那样行礼,哪怕是面对天主。”

于连离开了沙发周围的这群人。他对轻松的嘲讽的妙处还不大理解,他认为笑话必须合乎情理,才能引人发笑。他从这些年轻人的话中,发现一种损毁一切的语气,感觉刺耳。他那种外省人或者英国人的呆板,甚至让他从中看出嫉妒来,当然是他弄错了。

“即使下跪也不会这么低三下四的。”吕兹先生说。

“诺贝尔伯爵,”他心里想,“他给他的上校写信,只有二十行,竟然改了三次,他这辈子能如果写出一页像森克莱那样的文字,一定会高兴死了。”

“森克莱到这里来是为了进法兰西学院,”诺贝尔说,“看他怎么向L男爵致敬……”

于连的地位卑微,无人关注,他连续走近好几伙人,远远地跟着巴东男爵,想听听他说什么。于连发现,这个绝顶聪明的人神色慌张,在说出三四句妙语之后,才恢复常态。于连觉得这种聪明才智,需要适当的发挥空间。

“肯定是德库力跟当权者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还好。”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

巴东男爵无法一语中的。他至少要说四句,每句有六行,才能展现其才华。

“看看,”拉莫尔小姐说,“这个不同凡响的人正在向德库力先生鞠躬,都快贴着地了,还抓住人家的手,我觉得他要把这手举到嘴上去吻。”

“这人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咬文嚼字。”有人在于连背后这样说。他转过身去,听见有人在喊沙尔维伯爵的名字,他兴奋得脸都红了。他是当代最聪明的人。在《圣赫勒拿岛回忆录》和拿破仑口述的史料里,于连经常见到他的名字。沙尔维伯爵说话简单明了,像闪电一样,准确、生动,并且深刻。他谈论事情,立刻切入主题。他还列举事实,让人听得饶有趣味。此外,在政治上,他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犬儒主义者。

“但是,你母亲会怎么接待他呢?”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说,“他的想法那么离谱,那么大胆,不同凡响……”

“我的思想是独立的,”他对一位佩戴三枚勋章的先生说。很显然是在嘲弄对方,“为什么我今天的看法要和六个星期以前一样呢?如果这样,我的意见就成为我的主宰了。”

“怎么!”凯吕斯伯爵对诺贝尔说,“森克莱这位著名的自由党人,今天也到府上来了。真是见鬼了,他来这里干什么?我得过去跟他谈谈,听他说话,据说他很聪明。”

四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围着他,这些人不喜欢这种玩笑。伯爵觉得他说得太过了。幸亏这时他看见正派的巴朗先生,其实这是个假装正经的伪君子。伯爵和他聊起来,大家聚拢过来,知道可怜的巴朗先生要倒霉了。巴朗先生虽然奇丑无比,但是凭借道德和品行,在经历了难以描述的艰苦奋斗之后,娶了个有钱的老婆,后来老婆又死了,又娶了第二个有钱的女人,不过大家从未在社交场合见过。他很谦卑地享用着六万法郎的年金,身边也有不少奉迎者。沙尔维伯爵毫不留情地跟他谈起这些,很快身边就围过来三十多个人。所有的人都面带笑容,甚至那几个神情严肃的年轻人也笑了,他们可是本世纪的希望。

“他真的出卖过朋友吗?”拉莫尔小姐问,“但是,谁没有出卖过呢?”

“他在拉莫尔先生家里,成了被人取笑的对象,为什么还要来呢?”于连心想。他走近彼拉神父,想问问他。

“这个人掌管过好几百万法郎,”诺贝尔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儿忍受我父亲的冷嘲热讽。一天,我父亲朝桌子另一头喊道:‘亲爱的德库力先生,出卖朋友的事,你干过多少回?’”

巴朗先生已经溜走了。

“德库力先生的名字会载入史册,”侯爵又说,“他跟普拉特神父注117以及塔列兰先生、波佐·迪·博尔戈先生,一起参与了复辟。”

“好!”诺贝尔说,“监视我父亲的密探走了,只剩下小瘸子纳皮埃了。”

“呸!我不相信这种话,这是小人之间的相互妒忌。”凯吕斯伯爵说。

“难道这就是谜底吗?”于连想,“但是,如果是这样,侯爵为什么还要接待巴朗先生呢?”

“他经常跟别人吵架,然后还写七八封信。之后,他跟别人和好,为了表达友情,又写七八封信。但他最大的优点是,心怀坦白,毫不掩饰地倾诉隐私。当他有求于别人时,就会用上这种花招。我叔叔的那些代理主教中,有一位把德库力先生王朝复辟以来的经历讲得精彩极了。以后我把他带来。”

神情严肃的彼拉神父,坐在客厅一个角落里,听见佣人通报客人的名字。

“这是个无所不知的人,”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说,“他也常到我叔叔红衣主教那里。他能连续数年在每个朋友面前编造谎言,他的朋友多达二三百个。他善于建立友情,这是他的本事。像你们看到的一样,冬天早上七点,他已满身泥泞地站在朋友家门口了。

“这里简直是一个巢穴,”他像巴齐勒注118那样说道,“来的都是些声名狼藉的人。”

“啊!德库力先生来了,”玛蒂尔德说,“他的假发没了,难道他想靠真才实学当省长吗?为了炫耀他那光秃秃的脑袋,他说里面充满了光辉的思想。”

事实上,这位严厉的神父并不了解上流社会的本质。但是,通过那些詹森派的朋友,他对这些客厅里的人有了明确的看法。他们之所以能来,靠的是为各政党效劳或者是他们的不义之财。这天晚上,他冲动地回答于连提出的一连串问题,几分钟后又突然打住,为说别人的坏话而深感后悔,把这当成自己的罪过。他性格急躁,笃信詹森派教义,并且相信基督徒应以仁慈为己任,他活在世上就是一场斗争。

这天,玛蒂尔德的朋友一直和来到这个华丽客厅的人较劲。这个家的常客首先被选作目标,因为这些人他们更了解。可以想象于连是多么专注,他对一切都感兴趣,无论是取笑的内容,还是取笑的方式。

“这个彼拉神父有一张怎样的脸啊!”于连走近沙发时,拉莫尔小姐说道。

拉莫尔小姐是一个小团体的核心人物,这个小团体几乎每天晚上都聚集在侯爵夫人那把靠背椅后面。其中有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凯吕斯伯爵、吕兹子爵和两三位年轻的军官,有的是诺贝尔的朋友,或者是他妹妹的朋友。这些人坐在一张蓝色的长沙发上,在沙发的这头,于连默默地坐在一把矮小的草垫椅上,坐在沙发另一头的,是光彩照人的玛蒂尔德。这个不起眼的位置,却受到所有奉迎者的羡慕,诺贝尔让父亲的年轻秘书坐在这里,他们或者聊几句,或者在晚会上提到一两次他的名字,这样合乎礼仪。这天晚上,拉莫尔小姐问他,贝藏松城堡地处的那座山有多高。于连实在说不出这座山是不是比蒙马特高地还高。这小团体里的人说的话,常常令他忍不住大笑,他觉得无法想出类似的话。就像一门外语,他虽听得懂,但却说不出。

于连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但是她说得也有道理。彼拉神父无疑是客厅里最正派的人,但他那张有酒糟鼻子的脸,因良心的谴责显得异常丑陋。“以后,难道还能以貌取人吗,”于连想,“彼拉神父心地善良,为了一点小错而自责,他的相貌让人觉得可怕,而那个无人不知的密探纳皮埃,脸上却是宁静平和的表情。”不过,彼拉神父已经向他的教派做出重大让步,他雇了一个佣人,而且穿得很整洁。

晚餐时,于连甚至不敢看拉莫尔小姐,她却主动地跟他说话。这天客人很多,她要于连留下来。巴黎的姑娘不大喜欢那些上年纪的男人,尤其是穿着随意的人。于连用不着仔细观察,就看出留在客厅里的布吉尼翁的同事们,成了拉莫尔小姐取笑的目标。这天晚上,不管她是不是有意的,反正她对那些讨厌的人十分刻薄。

于连发现客厅里出了一件怪事:所有的目光都转向门口,说话声也骤然减弱。佣人通报说,著名的托利男爵到了,最近的选举事件,让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于连走过去,想看个究竟。这位男爵负责一个选区,他想出一个点子,把投给某党派的选票偷出来,再把同样数量的其他选票放进去,上面写上他中意的人名字。这个致命的招数被几个选民看穿了,他们纷纷向托利男爵表示祝贺。这个事件发生后,他的脸色至今还是惨白的。有些不怀好意的人,甚至说应该判他“服苦役”。拉莫尔先生冷淡地接待了他。可怜的男爵很快就走了。

神父是一个真正的暴发户,对能和大人物共进晚餐非常看重,认为是很荣幸的事。正在他竭力劝导于连时,一个轻微的响声传来,他们转过头去。于连看见拉莫尔小姐在旁边听他们讲话,他脸红了。她是来找书的,什么都听到了。她对于连有了几分敬意。“这个人不是天生就卑贱的,”她心想,“不像那个老神父。天哪!他可真丑啊。”

“他这么快就走,肯定是去孔德先生家了。”沙尔维伯爵说,大家都笑了。

“对我来说,先生,这是我的职务中最艰难的事。我在神学院都没有这么无聊。有几次我看见拉莫尔小姐在打哈欠,她应该早就对这些习以为常了。我真担心自己会睡着。求你替我说说,让我到某个小饭馆吃四十个苏一顿的晚饭吧。”

这天晚上,接连不断地来到拉莫尔先生的客厅的,有几位沉默寡言的大人物和阴谋家,大部分是声名狼藉的,但都非常聪明。小唐博在这群人中初露锋芒,虽然他还没有精辟的见解,但是他言辞激烈,足以弥补这一缺憾。

“是莫大的荣幸!”神父气愤地说,“那位N院士十五年来一直讨好侯爵夫人,还没能替他的侄子唐博先生争取到这种荣誉。”

“为什么不判他十年监禁呢?”当于连走近他那伙人的时候,听见他说,“是毒蛇就应该关入地牢,让它们在黑暗中死去,否则它的毒液会散发出更大危险。罚他一千个埃居有什么用?如果他穷,那更好办,他的党派会替他支付。应该罚他五百法郎,并囚禁地牢十年。”

“先生,”于连突然说,“每天和侯爵夫人一起就餐,是我应尽的义务,还是对我的恩惠呢?”

“天哪!他们说的这个怪物是谁?”于连心想,他很欣赏这位同事激进的语气和夸张的手势。院士宝贝侄子的瘦脸,这时显得非常丑陋。于连很快就知道,他们所说的是当今最伟大的诗人。

一天早上,神父和于连在侯爵的图书室里,一起研究永无休止的福利莱的案子。

“啊,该死的!”于连几乎喊出声来,愤慨的泪水浸湿了眼睛。“啊,小无赖!”他心里说,“我要让你为这句话付出代价。”

在华丽和烦闷的氛围中,除了拉莫尔侯爵,于连对别的都不感兴趣。一天,于连高兴地听侯爵讲述关于可怜的布吉尼翁晋升的事,他本人根本没有出力。原来这话是说给侯爵夫人听的,于连从彼拉神父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这些人不过是以侯爵为首的那个党派的打手!他诋毁的这位名人,如果他肯出卖自己,不说出卖给平庸的奈瓦尔先生的内阁,而是出卖给接连不断上任的还算正派的大臣们,他会得到多少勋章、多少高位啊?”

这件大事重新激发了这些先生的热情,从前他们为一点小事就动怒,如今一点脾气都没了。他们对客人的无礼很少直接表现出来,但是于连在饭桌上无意中有两三次听见侯爵夫妇之间的简短交谈,这些话对坐在他们身边的人是很不公平的。这些大人物并不掩饰对所有那些没坐过国王马车的人的后代怀有的发自心底的轻蔑。于连注意到,只有提到十字军东征,他们脸上才会露出一种带有恭敬的严肃表情。通常表现出的敬意,总是有讨好的意思。

彼拉神父远远地向于连招手。拉莫尔先生刚才跟他说了几句话。于连正垂目低眉地听一位主教抱怨,当他终于得以脱身,走到他的朋友跟前时,发现他被小唐博缠上了。这小无赖恨死了神父,认为他是于连受宠的根源,于是过来讨好他。

于连从一位奉迎者嘴里得知,五六个月前,拉莫尔夫人让布吉尼翁男爵当上了省长,作为对他二十多年来一直陪伴注116的答谢,此人自王朝复辟以来一直担任副省长。

“死神何时才能让我们摆脱这个老朽呢?”小文人引用《圣经》中这样的措辞,谈论可敬的霍兰德勋爵。他的特长是熟记名人的生平,他刚刚简要地评论了英国新国王统治下,那些渴望得到权势的人物。

感到这种精神上的窒息的,不止于连一个人。为了自我放松,有人喝下大量的冰水,还有人则在晚宴后的时间里大谈:“我从拉莫尔府来,听说俄国最近……”等等。

彼拉神父到相邻的一间客厅去了,于连跟随着他。

于连有时候留到最后,就是为了这个。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明白,他们怎么能在这华丽的客厅里一本正经地听这种平庸的谈话呢。有时候,他望着那些说话的人,看他们自己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无聊。“迈斯特先生的著作,我能背出来,他说得比他们要好一百倍,”他心想,“但我还是觉得乏味。”

“我要提醒你注意,侯爵不喜欢卑劣的文人。这是他唯一憎恶的人。如果你精通拉丁文,如果可能,还要懂希腊文,了解埃及史、波斯史等等,他就会尊敬你,像对待学者那样保护你。但千万别用法文写东西,哪怕一页也不行,尤其不要妄议超出你社会地位的重大问题。否则他会认为你是卑劣的文人,那你就会一辈子倒霉。你住在一个大人物的府邸,怎么能不知道卡斯特里公爵关于达朗贝尔和卢梭的名言呢?他说:‘这种人什么都要议论一番,却连一千埃居的年金都没有!’”

另外,前厅有十名身穿制服的佣人。整个晚上,每隔一刻钟就送一次冰水或热茶,夜里还有一顿带香槟酒的夜宵。

“这里跟神学院一样,”于连想,“什么都藏不住!”他写过一篇八九页的赞美老军医的夸张的颂词,说是他把自己培养成人的。“这个小册子,”于连心想,“一直都是锁起来的。”他上楼回到自己房间,烧掉了手稿,再返回客厅。那些杰出的无赖已经走了,只剩下那些戴勋章的人。

于连观察到,通常维持客厅谈话的活跃气氛的,是侯爵的两个子爵和五个男爵,他们是侯爵流亡国外时结识的。他们每年都有七八千法郎的收入,其中四位支持《每日新闻》,另三位支持《法兰西公报》注115。那位每天要讲一个宫廷故事的人,“棒极了”之类的话,是他从不离口的。于连注意到,他有五枚十字勋章,别人一般只有三枚。

佣人们刚刚搬来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四周坐着七八个贵妇人,她们年纪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非常虔诚和做作。光艳照人的费瓦克元帅夫人进来了,她为自己姗姗来迟表示抱歉。这时午夜已过,她坐在侯爵夫人身边。于连十分激动,因为她的眼神与瑞纳夫人的几乎一样。

即使十万年金的收入和蓝色绶带,也不能逾越这种客厅的法则。只要有一点活泼的思想,就被认为是粗俗的。虽然风度优雅,礼貌有加,想讨人喜欢,但还是掩饰不住每个人脸上的厌倦。年轻人来表示敬意,怕说出被人怀疑为有思想的东西,或者害怕表露出看过什么禁书,于是说了几句关于罗西尼的歌剧和当日天气的客套话,然后就不出声了。

拉莫尔小姐的那伙人还没离去。她和朋友们正在嘲笑可怜的泰莱伯爵。他是个独生子,父亲是有钱的犹太人,专门靠借钱给国王们镇压人民来捞取钱财。他刚刚去世,留给儿子每月十万埃居的收入和一个有名的姓氏。这种特殊地位的人,需要有单纯的性格,或者有坚强的意志。

娱乐的需要,即使在这个沉闷的世纪,仍然十分迫切。即使在有宴会的日子,只要侯爵一离开客厅,大家就全部溜走。人们可以自由地谈论一切,只要不拿天主、教士、国王、掌权者、宫廷艺术家和一切既成事实开玩笑,只要不说贝朗瑞、伏尔泰、卢梭、反对派报纸和所有仗义执言者的好话,尤其是不谈政治,那就行了。

不幸的是,伯爵只是个老好人,他的各种欲望都是奉迎者们不断鼓动的。

很久以后,于连才了解这些内幕。当权者的政策,是中产阶级家庭的话题,而在侯爵这个阶层的家庭中,只有在形势危急时,才会谈及。

凯吕斯先生说,有人鼓动他下决心向拉莫尔小姐求婚。(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也在追求她,他将会成为有十万法郎年金的公爵。)

侯爵对妻子关怀备至,他要时刻留意让她的客厅里有足够的客人,他们不是贵族院的议员,他认为这些新同僚,作为朋友不够高贵,作为下属又不够有趣。

“啊,不要责怪他有这种想法。”诺贝尔心怀怜悯地说。

那五六个奉迎者对于连表现出父辈般的情谊,如果他们不到拉莫尔府,侯爵夫人就会面临长久的孤独。对这种地位的女人来说,孤独是可怕的,这是失宠的标志。

可怜的泰莱伯爵,也许最缺少的就是意志力。仅凭他性格的这一点,他就有资格当国王。他不断地征求大家的意见,但没有勇气采纳任何一种建议。

在这家主人们的性格中,有太多的骄傲和郁闷。他们为了解闷,习惯于侮辱别人,因此他们找不到真正的朋友。不过,除了下雨天和特别无聊的日子,他们总是彬彬有礼的。

拉莫尔小姐说:“单凭他的长相,就足以使他有无穷的快乐。这是一种惶惑和沮丧的奇妙混合,特别是当他长得不错,并且年龄不到三十六岁的时候,有时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一种骄傲自大和法国最富有的人所应有的专横。”“他既傲慢又胆怯。”克鲁瓦泽努瓦先生说。凯吕斯伯爵、诺贝尔伯爵,还有两三个留小胡子的年轻人,都拿他开玩笑,但他却没有感觉。最后,一点的钟声响过,他们就打发他走了。

他首先记下来的,是府里的五六位常客。他们以为他是任性的侯爵的宠儿,于是就讨好他,碰碰运气。这是一些穷人,多少有些低俗无聊。不过应该说句好话,今天在贵族人家客厅里还能见到的这些人,他们并非在所有人面前都没有骨气。他们当中有的人可以忍受侯爵的羞辱,但拉莫尔夫人说一句难听的话,他们就会发火。

“这种天气下,你那匹阿拉伯名马会在门口等你吗?”诺贝尔问他。

“为了尽快熟悉这里的情况,”于连对自己说,“我要把在客厅里见到的人都记下来,并对他们的性格加以评注。”

“不,这是一对新买来的马,价钱便宜很多,”泰莱伯爵答道,“左边那匹我花了五千法郎,右边那匹只花了一百路易。但是请你相信,这匹马只有在夜里才套上车。它跑起来跟另一匹一样快。”

“我想把这个试验做到底,”侯爵答道,“彼拉神父认为,伤害我们身边的人的自尊,是不对的。我们只能依靠那些有抵抗力的人。这个人除了他的陌生面孔之外,没什么不合适的。反正几乎跟聋哑人一样,不多说话。”

诺贝尔的看法使伯爵考虑到,像他这样身份的人喜欢马,是合乎情理的。他不该让他的马在雨里淋着。他起身走了,过了一会儿,这些先生也走了,他们一边走一边取笑他。

如果说拉莫尔府高贵的客厅里的一切,都让于连感到奇怪,那么,他这个脸色苍白、一身黑衣的年轻人,也让那些愿意降低身份注意他的人觉得很怪。拉莫尔夫人建议她的丈夫,当有大人物来吃饭时,就打发于连出去办事。

于连听见他们在楼梯上发出的笑声,他想,“我终于看到我的处境的另一个极端!我每年的收入不足二十路易,却跟每小时有二十路易收入的人站在一起,而且大家在嘲笑他……这样的场景足以疗愈人的欲念。”

——龙沙注114

夏布多里昂对他一连串的政治投机行为感到厌恶,说他是带着主教冠冕的街头艺人。

他在这干什么?他喜欢这里么?他想人家会喜欢他吗?

注118 巴齐勒(Basile),博马舍的歌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