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ela只有一个l,”侯爵对他说,“你抄完以后,拿不准可以查查词典。”
“这个弗朗什-孔岱的小神父所做的,真是浪费时间,”侯爵想,“可是我多么需要一个可靠的帮手啊!”
六点钟的时候,侯爵打发人来叫他,他看见于连的靴子,面露不悦之色:“这是我的错,我没有告诉你,每天五点半,要穿上整齐的礼服。”
“确实如此。”于连回答,根本没有想到这对他多么有害。他对侯爵的宽容很感动,不禁回想起瑞纳先生傲慢的态度。
于连看着他,没有弄明白他的意思。
“你对拼写不是很有把握吧?”
“我的意思是要穿上长袜。阿西纳会提醒你的,今天我替你道歉吧。”
一小时以后,侯爵来了,他看了抄写的文件,惊讶地发现于连写cela时,多写了一个l,写成了cella。“神父说他很博学,难道都是谎言吗!”侯爵很失望,和气地对他说:
说完,拉莫尔先生把于连领到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厅。类似的场合,瑞纳先生总要加快脚步,抢先进入大厅。老东家的虚荣心,让于连踩到了侯爵的脚上,由于他患有痛风病,他感到疼痛难忍。“啊!没想到他是个笨拙的家伙!”侯爵心想。他把他引见给一个高大、严肃的女人,这就是侯爵夫人。于连觉得她态度傲慢,有点像参加圣查理节晚宴的维利叶专区区长莫吉隆夫人。客厅极度奢华,于连有些恐慌,没有听见拉莫尔先生说些什么。侯爵夫人勉强瞧了他一眼。客厅里有几个男人,于连从中认出了年轻的阿格德主教,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几个月前,在博莱-勒奥修道院的宗教仪式上,阿格德主教曾经屈尊跟他说过几句话。于连用羞怯而温柔的目光盯着这位年轻的主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根本不想认这个外省人。
“但是,还是先看看要抄写的东西。”工作做完之后,于连才敢走近那些书。他发现一套伏尔泰全集注108,简直乐坏了。他跑去把图书室的门打开,免得被人撞见。然后,他开始兴致勃勃地逐一翻阅那八十卷书。书的装帧很漂亮,是伦敦最好的装订匠人的杰作。其实用不着这么精致,就足以让于连叹为观止。
于连感到,在客厅里的这些人有点儿沉闷、拘束。巴黎人说话声音很小,而且不虚张声势。
侯爵从阁楼下来,叫来一个老佣人,对他说:“阿西纳,以后由你伺候索莱尔先生。”几分钟之后,于连独自待在一间豪华的图书室里,这简直太美妙了。他很激动,为了不让别人看见,他躲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在那里,他欣喜若狂地观赏着金光灿灿的书脊。他心想:“所有这些书,我可以随便看。在这里,我怎么会不高兴呢?拉莫尔侯爵为我所做的一切,瑞纳先生连百分之一都做不到,这会让他永远抬不起头来。”
将近六点半,一个英俊的年轻人进来了,他留着小胡子,脸色苍白,身材修长,脑袋非常小。
“很好,”侯爵严肃地说,带着命令式的强硬口气,这让于连感到迷惑,“很好!再去买二十二件。这是你第一个季度的薪水。”
“你总是让人家等。”侯爵夫人说。他吻了夫人的手。
“两件。”于连答道。对于这位大人物过问这种小事,他感到不安。
于连知道,这就是拉莫尔伯爵。他一见伯爵就喜欢上他。
侯爵两步当作一步,爬上一道狭窄的暗梯,把我们的英雄安排在一间漂亮阁楼里,正对着府邸的大花园。他问于连在裁缝店里买了几件衬衣。
他心想,“怎么可能呢,他会用损人的玩笑把我从这个家里赶出去?”
“不,”最后,他答道,“于连不是教士。”
于连仔细打量着诺贝尔伯爵,发现他穿着靴子,还有马刺,“而我就应该穿普通鞋子,看起来像个佣人。”大家开始就餐了。于连听见侯爵夫人大声说了一句严厉的话。与此同时,他看见一个姑娘,头发金黄色的,身材窈窕,走过来坐在他的对面。他根本不喜欢她,不过仔细一看,他发现,他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眼睛,不过它显露出一颗冷酷的心。然后,于连发现它时刻在观察别人,又不忘保持威严,显示出厌倦的表情。“瑞纳夫人的眼睛也很美,人人称赞,”他心想,“但两人的眼睛毫无共同之处。”于连见识不多,他分辨不出在玛蒂尔德小姐(他听见别人这样称呼她)眼睛中闪烁的,是机智的光芒。而瑞纳夫人的眼中闪动的,是热情的火焰,或者是对恶事产生的义愤。晚餐快结束时,于连才想出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拉莫尔小姐的眼睛之美。“它们是顾盼生辉的。”他心里说。此外,她的相貌很像她的母亲,但于连是越来越不喜欢她的母亲,也不再看她。相反,他觉得诺贝尔伯爵无论哪方面都令人赞赏。于连被吸引住了,甚至不去想他比自己更富有,更高贵,也不会去嫉妒和憎恨他。
神父愣住了。
于连发现侯爵有些郁闷。
“如果索莱尔先生去学跳舞,你不会反对吧?”
上第二道菜时,侯爵对儿子说:
“你也许要变成花花公子了,”神父对他说,神情严肃。于连一身黑衣,看上去像个戴孝的年轻人,他确实很英俊,但善良的神父自己太土了,看不出于连肩膀的动作很讲究,在外省,这是高雅而精神的风范。侯爵对于连的看法与神父截然不同,他一见面就问神父:
“诺贝尔,我请你关照一下于连·索莱尔先生,我刚请他为我做事,而且我想重点培养他,假如cela(这)是可能的话。”
在拉雪兹神父公墓里,有位先生十分热情,说话更像个自由党人,主动把奈伊元帅注107的墓指给于连看,由于政治原因,他的墓没有墓志铭。于连和这个自由党人告别时,他几乎含泪把他搂在怀里,但于连的怀表不见了。这让他长了教训,到第三天中午,他去见彼拉神父,神父打量了他很久。
“这是我的秘书,”他对坐在旁边的人说,“他写cela时,用了两个l。”
于连按照提供的地址走进那些店铺,他默不作声。他注意到他受到恭敬的接待,而且鞋匠在登记簿上登记姓名时,把他的名字写成:于连·德·索莱尔先生。
所有的人都看着于连,他朝诺贝尔点头致意,动作稍微大了些。不过,他的眼神并不让人讨厌。
“这是侯爵本人写的,”神父说,“他是个实干家,凡事都亲自下手而不是指使别人。他把你留在身边,是为了省去这些麻烦。这个急躁的人用三言两语交代给你的事,你有足够的机智办好吗?这个以后便会知道:你要小心行事!”
侯爵也许提到过于连所受的教育,有位客人就拿贺拉斯来考他。“正是因为谈到贺拉斯,我才在贝藏松主教面前露脸的,”于连心想,“看来,他们就知道这位作家。”从这以后,他就能掌控自己了。对付男人并不难,因为在他眼中,拉莫尔小姐根本不像女人。自从进了神学院,他就对男人做了最坏的打算,很难被他们吓倒。如果餐厅不那么奢华,他会更加泰然自若。但是,还有两面八尺高的镜子令他感到不适应,他谈到贺拉斯时,会从里面看到辩驳的人。对外省人来说,他的句子不算长。他的眼睛很漂亮,那种畏缩不前或者对答如流的快乐,使这双眼睛更加有神。他是讨人喜欢的。这场考试给严肃的晚餐增添了乐趣。侯爵示意于连的辩驳者继续加码。“难道他真的有点学识吗?”侯爵想。
于连认真看了这些地址的字迹。
于连一边回答,一边思考。他已不再羞怯,可以炫耀一下,当然不是卖弄才智,卖弄才智对不能掌握巴黎人说话方式的人来说是不可能的。他有新奇的想法,虽然表达还不够优雅得当,但大家看得出,他是精通拉丁文的。
“我给你两天时间自由活动,”神父出门时,对他说,“然后你才能去见拉莫尔夫人。换了别人,在你初到这个新巴比伦注106的日子里,会把你当年轻姑娘一样看管起来。如果你非要堕落,就立刻去堕落吧,我也免得为你操心了。裁缝后天早上会送来两套衣服,你要给试衣服的伙计五个法郎。另外,不要让这些巴黎人听出你的口音。你一张嘴,他们就找到取笑你的把柄。这就是他们的本事。后天中午,你到我那里去……去堕落吧……我忘了告诉你,到这些地方去定做靴子、衬衣和帽子。”
于连的对手是一位铭文学院的院士,碰巧懂拉丁文。他发现于连是个不错的人文学者,也就不怕让他难堪,想方设法给他出难题。于连在激烈的辩论中,终于忘了餐厅里豪华的陈设,针对拉丁诗人发表见解,这是对手在任何地方都没见过的。对手是个正派的人,他夸奖这位年轻的秘书。这时幸亏有人发起一场争论,涉及贺拉斯的贫富问题,他是像莫里哀和拉封丹的朋友夏佩尔注109那样,是个温柔可爱、贪图享乐、无忧无虑、写诗是为了消遣的人,还是像拜伦勋爵的诽谤者骚塞那样,是个出入宫廷、为国王写祝寿颂歌的穷桂冠诗人。他们谈到奥古斯都统治下和乔治四世注110统治下的社会状况。这两个时代,贵族的权力很大。但在罗马,贵族的权力被一个普通骑士梅塞纳夺走;而在英国,贵族让乔治四世几乎降低到威尼斯大公的地位。这场争论似乎让侯爵从晚饭开始后的无聊状态中摆脱出来。
这位先生微微一笑,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于连一惊,急忙后退。他气得脸通红。彼拉神父板着面孔,忍不住笑了。这位先生原来是个裁缝。
于连对那些现代人物,像是骚塞、拜伦注111、乔治四世等等根本不了解,是头一回听到。但是,一旦涉及罗马历史,可从贺拉斯、马夏尔、塔西陀等人的著作中获知的,于连就有绝对的优势,这一点大家都公认。于连把与贝藏松主教辩论中所学到的东西,全都据为己有,这些观点很受欢迎。
他们又乘上马车,车夫把车子停在林荫大道旁。神父领着于连进入几间大厅。于连注意到里面没有家具。于连望着一架华丽的镀金座钟,在他看来,题材很不雅。这时,一位风度翩翩的先生笑着走过来。于连点头致意。
当大家谈论诗人疲倦时,侯爵夫人这才屈尊,看了于连一眼,凡是让她丈夫开心的事,她都会表示赞赏。“在这个年轻神父的笨拙外表下,隐藏着一个有学问的人。”坐在侯爵夫人旁边的院士对她说。于连大概也听到了。这种说法非常迎合女主人的趣味,她同意这句关于于连的评语,暗自庆幸多亏邀请院士来吃晚饭。“他让拉莫尔先生开心了。”她心想。
“你看侯爵,就像看一幅画一样。对于这些所谓的礼节,我不太了解,你很快就会知道得比我多。但你的目光很放肆,有些失礼。”
注104 康德(Immanuel 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
最后,两位先生来到这座豪宅中最简陋的一间。里面光线微弱,有一个瘦小的人,两眼炯炯放光,戴着金色假发。神父转过身来,为于连引见,这就是侯爵。于连几乎认不出他,只觉得他看上去很有礼貌,已不再是博莱-勒奥修道院那个傲慢的大人物。于连觉得他的假发太浓密了。有了这种感觉,他竟然无所畏惧了。侯爵的祖先,是亨利三世的朋友,于连起初觉得这个后人相貌平平。他长得很瘦,特别好动。但于连很快发现,侯爵的礼貌超过了贝藏松的主教,更令人感到愉快。会见不到三分钟。神父出来时,对于连说:
注105 此处为拉丁文:nil mirari。
两位先生走进侯爵的办公室之前,先穿过二楼的几个客厅。啊,我的读者,你会觉得这些房间既豪华又沉闷。如果原封不动送给你,你肯定不会住的。那是打哈欠和发无聊议论的地方,但却让于连心驰神往。“住在这么奢华的地方,怎么会不快乐呢?”他心想。
注106 这里指的是巴黎。
“让他们来较量吧。”于连咬着嘴唇说,又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注107 米歇尔·奈伊(Michel Ney,1769-1815),法国军人,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期间的军事指挥官,拿破仑手下18名法国元帅之一。
“你要保持冷静,”彼拉神父说,“你有些可怕的念头,但你还是个孩子!贺拉斯说的‘决不冲动’注105忘记了?想想这些佣人看见你来,会怎么取笑你,他们把你视为同类,你却高于他们,这是不公平的。他们表面热情,帮你做这做那,实际上巴不得你当众出丑。”
注108 司汤达的个人回忆(参见《亨利·布拉德的一生》):“我找到一个办法,从我附近在克莱尔的庄园的书架上偷来几卷伏尔泰文集,这套书有四十卷,装帧很精美……我想有四十卷,字排得很密,我从中拿了两卷,把其他的书都挪动了一下,似乎看不出来。”于是,这也成了拉莫尔小姐的习惯(见本书第二卷第三章)。司汤达让于连犯下的拼写错误,也是他自己所犯过的:“达鲁先生把我安排在办公室里,让我抄一封信。他发现我在写‘cela’时,用了两个l,写成了‘cella’……”
于连站在院子当中,一脸惶惑。
注109 真名克劳德·路利尔(1626-1686),拉封丹和莫里哀的朋友。1656年,他出版了一本非常成功的游记《夏佩尔和巴绍蒙特之旅》。
——康德注104
注110 乔治四世(1762-1830),1820年登上王位。自1810年之后任摄政王,奉行反动政策,直到1822年退位,组建一个自由主义的内阁。
回忆可笑而动人:我十八岁那年,初次进入沙龙,形影单只!女人的一瞥足以令我退缩。越想表现,越是笨拙。对一切事物的看法,都是错的。要么毫无理由的轻信,要么与人为敌,只因他目光严峻。但羞怯带来的各种痛苦中,美好的日子终归美好!
注111 1816年,司汤达在米兰结识了拜伦(1788-1824),立刻对他产生钦佩。10月24日司汤达写道,“他是当今在世的最伟大的诗人”,但拜伦死后,司汤达对其进行更深入的研究,对他的钦佩之情有强烈的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