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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十章 野心家

“想想我有多痛苦吧,在大教堂里见到你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还活着。”

“天哪,是谁把这些信截留了?”

“天主怜悯我,让我明白我对主、对孩子,对丈夫犯了多大的罪,”瑞纳夫人继续说,“我以为丈夫从没像你那样爱过我……”

“我发誓,我在神学院,从没收到过你的信。”

于连扑到她的怀里,确实没有预计,是情不自禁的。但瑞纳夫人推开他,非常坚决地继续说:

“毫无疑问,”瑞纳夫人冷漠地说,语气中带有某种责备的味道,“你离开的时候,我的失足的事,全城的人都知道了。你的行为有太多的草率!后来,我彻底绝望时,谢朗神父来看我。他花了很长时间,想让我坦白,但没有用。有一天,他带我去第戎教堂,我初领圣体的地方。在那里,他主动谈起……”瑞纳夫人说到这儿,被泪水打断了。“多么羞愧啊!我都坦白了。这个人真善良啊,他没有对我发泄愤怒,反而跟我一起分担痛苦。这段时间,我每天给你写信,却不敢寄出。我把信藏起来,当我痛苦得无法自拔的时候,就关在屋里,重读那些信。后来,谢朗先生让我把那些信交给他……有几封,写得比较严谨的,寄给你了,但你一封都没回。”

“尊敬的朋友谢朗先生让我明白,我和瑞纳先生结婚,就是做出承诺,要把我全部的感情交给他,甚至包括我不知道的、在一次致命的关系之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自从我把那些宝贵的信交给他后,我的生活过得不算幸福,至少还很平静。请别再打扰我了,做个朋友吧……我最好的朋友。”于连不断地吻她的手,她感觉到他还在哭。“别哭了,这会让我难过……该说说你的事了。”于连说不出话。“我想知道你在神学院的生活,”她又说,“说完,你就走吧。”

“请说说你的事吧。”最后,于连用痛苦得几乎要窒息的声音说。

于连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先说了最初遇到的阴谋和嫉妒,又说到成为辅导教师后比较平静的生活。

“这跟十四个月前相比,多么不同啊!”于连想着,眼泪流得更多了。“看来,离别注定会摧毁人类的一切情感!”

“就在那时,”他接着说,“长久的沉默之后,毫无疑问,沉默让我明白你不再爱我了,我对你不重要了……”瑞纳夫人握紧了他的手。“就在那时,你给我寄来五百法郎。”

他默默地哭了很久。他握着她的手,她想抽回去,但经过几次抽动,还是让他抓住了。屋里很黑,他们并排坐在床上。

“我从未寄过。”瑞纳夫人说。

“这么说,唯一曾经爱过我的人,把我彻底忘了!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这时,他不再害怕遇见什么人的危险了,他的勇气完全离去了,除了爱,一切都从他的心中消失。

“封信盖的是巴黎的邮戳,署名是保尔·索莱尔,是为了掩人耳目。”

确实,他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他们之间围绕那封信引起一阵争论。谈话的气氛也随之改变。不知不觉地,瑞纳夫人和于连已不再使用严肃的腔调,又恢复了温柔的语气。他们在黑暗中,彼此看不见对方,但说话的口气已经说明一切。于连伸出胳膊,搂住情人的腰,这个举动是很危险的。她尝试挣脱,但他巧妙地描述一个有趣的情节,转移她的注意力。他的胳膊似乎被遗忘了,留在原来的地方。

她没有回答,他却伤心地哭了。

对那封有五百法郎的信,做出各种推测之后,于连继续往下说。讲到过去的生活,他变得更能控制自己了,跟此刻发生的事相比,过去已经不值一提。他的心思全集中到这次会面将如何结束。“快走吧。”她总是不断地这样说,语气很冷漠。

“什么!怎么可能呢,你不爱我了?”他说,那发自肺腑的声音,让人听了难以平静。

“要是我被她赶走,该是多么大的羞辱啊!那将是摧毁我一生的悔恨,”他心想,“她再也不会给我写信了。谁知道我何时还能回到这里!”从这一刻起,他心中所有美妙的东西都消失了。在这个他曾经感到那么幸福的房间里,坐在他心爱的女人身边,几乎把她抱在怀里,在浓重的黑暗中,可以清楚地知道她一直在流泪,从她胸脯的起伏感觉到她抽泣,于连不幸成了一个冷漠的政客,简直像在神学院受到一个比他强大的同学取笑一样,精于算计,冷酷无情。于连继续讲述,又谈到他离开维利叶以后的遭遇。“如此说来,”瑞纳夫人想,“离开一年,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怀念的东西,他却还想着在维尔吉度过的幸福时光,而我却把他忘了。”她抽泣得更厉害了。于连看到他的话起作用了。他知道他该用最后一招了,他突然话锋一转,说起他刚收到的从巴黎寄来的信。

她拒绝以“你”相称,想要斩断他还期待的这种温柔的关系,反而促使于连爱的激情达到疯狂的程度。

“我已向主教大人告辞了。”

“别这样跟我说话,求求您,不然我要叫我的丈夫来。我没有立刻把您赶走,已经犯了大罪。我真是可怜您。”她又说,故意刺痛他的自尊,她知道他是多么敏感。

“什么!你不回到贝藏松了!你永远离开我们了?”

“你的丈夫在城里吗?”他这么问,并非要冒犯她,是出于过去的习惯。

“是的,”于连肯定地说,“是的,我要离开这个地方,这个我一生最爱的女人都把我忘了的地方,我要离开,永不回来。我要去巴黎……”

他慢慢地把梯子拉上来,尽量不弄出声音。

“你要去巴黎!”瑞纳夫人大声叫道。

“啊!管他呢,出去,出去。”她对他说,真的发火了。“佣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天主看见了你跟我吵得这么厉害,会惩罚我。你真无耻,想利用我对你曾经有过的感情,这种感情已经不存在了。听见了吗?于连先生?”

她的声音哽咽,心乱如麻。于连需要这样的鼓励。他要尝试一个可能对他很不利的举动;在她惊叫之前,他完全看不到任何结果。此刻,他不再犹豫,对后果的担心,反而使他完全控制了自我。他站起来,冷冷地说:

“我去把梯子拉上来,”他说,“要是有佣人被声音惊醒,起来查看,会惹麻烦的。”

“是的,夫人,我要永远离开了,祝你幸福,永别了。”

于连激动地紧紧搂住她,不让她挣脱,后来稍微松开了胳膊。这使得瑞纳夫人稍稍放下心来。

他朝窗户走了几步,他已经打开窗户。瑞纳夫人冲过去,扑到他怀里。

不管瑞纳夫人愿意不愿意,这种强硬的口气使她无法抗拒。

就这样,经过三个小时的谈话,于连得到了前两个小时中他渴望得到的东西。重温旧情,瑞纳夫人的悔恨消退了,如果来得早一些,那将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幸福,现在通过这些手段得到,只是一种快乐。于连不顾情人的阻挡,坚持要点亮那盏守夜灯。

“十四个月的苦,我不跟你谈谈,我决不会走。我想知道你做了些什么。啊!我爱你那么深,我应当听你说心里话……我要知道一切。”

“这次会面,你不愿给我留下一点回忆吗?”他对她说,“难道这双迷人的眼眸中的爱,对我来说永远消失了?这双美丽白皙的手难道我再也看不见了?想想看,我此去可能会分别很久!”

“出去,马上离开我。啊!为什么谢朗先生阻止我给他写信?我本可以避免这种可怕的局面。”她把他推开,力气大得惊人。“我对我的罪孽忏悔,上天垂怜,为我指明道路。”她时断时续地说,“出去!快走!”

想到这一点,瑞纳夫人泪如雨下,什么都不能拒绝了。这时,黎明已清晰地勾勒出维利叶东部山间松林的轮廓。于连还沉浸在欢乐中,不肯离去,他恳求瑞纳夫人让他在屋子里躲藏注96一天,第二天夜里再走。

“经历了十四个月的残酷分别,我来看看你。”

“为什么不呢?”她答道。“这命中注定的再度堕落,已让我看不起自己,这将造成我永远的不幸。”她紧紧地搂着他。“我丈夫跟过去不同了,他开始怀疑,他认为这件事上我耍了他,对我经常发脾气。他如果听见一点动静,我就完了,他会把我当作不知羞耻的女人赶走。”

她的声音变了,勉强说出这句话。于连感觉到,她真的生气了。

“看看!这是谢朗先生的话,”于连说,“在去神学院的残酷离别之前,你不会说出这样的话,那时你爱我!”

“下流的家伙!你来干什么?”

于连的言语冷静,果然有了回报,他看见他的情人很快忘了丈夫出现会带来的危险,一心想着于连怀疑她的爱,这更大的危险。天转眼间亮了,房间里光线充足,于连又看见这个迷人的女人躺在他的怀里,甚至趴在他的脚边,他体会到了自尊心得到满足的快乐。这个他唯一爱过的女人,几个小时前还沉湎于对天主的恐惧和家庭责任感中。一年的努力坚定了她的决心,却未能抵挡住于连的勇气。

他把她抱在怀里,她浑身发抖,几乎无力把他推开。

很快,他们听到房子里的响声。瑞纳夫人忘了一件事,她惊慌起来。

白色的幽灵躲开了,他一把抓住它的胳膊,这是个女人。他的所有勇敢的念头顿时消退。“如果真是她,她会说什么呢?”当他听到一声轻轻的叫喊,知道这正是瑞纳夫人时,他多么激动啊!

“可恶的埃丽莎要到这个房间来,这个梯子怎么处理?”她对情人说,“把它藏在哪里?把它搬到顶楼去吧。”她快活得叫起来。

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窗户的插销打开了。他推开窗户,轻轻地跳进屋子。

“但必须经过佣人的房间。”于连惊讶地说。

他吃了一惊,稍稍后退。但夜色很深,即使离得这么近,他也辨认不出是不是瑞纳夫人。他害怕她喊出声来,他听见狗围着梯子,低声叫着。“是我,”他大声地反复道,“你的朋友。”没有回应,白色的幽灵不见了。“请打开窗户,我要跟你谈谈,我太痛苦了!”他使劲敲着,玻璃快要破了。

“我把梯子放在过道上,再把佣人支开。”

“当心中枪!”他迟疑了片刻,然后用手指敲窗户。没有回应,他使劲敲。“就算把玻璃敲碎,也要干到底!”他敲得很用力,在极度的黑暗中,他影影绰绰看见一个白色的影子闪过。最后,确信无疑,他看见一个影子慢慢地往前移动。突然,一张脸贴在他紧紧盯着的玻璃上。

“你得想好理由,万一佣人经过时看见梯子呢。”

他仔细听着,确实没有任何声音打破屋里的宁静。但是壁炉上确实没有守夜灯,连一点灯光也没有,这是不好的迹象。

“是的,我的天使,”瑞纳夫人说着吻了他一下。“你呢,如果我出去时,埃丽莎进来,你就赶快躲到床底下。”

他先下来,把梯子对着一扇窗子,又爬上去,从心形小孔伸进手去,很快摸到了百叶窗小钩上的铁丝。他拉一下铁丝,觉得百叶窗动了,不觉一阵惊喜,一使劲就打开了百叶窗。“要慢慢打开,让她认出是我的声音。”开到可以把头伸进去,他低声说道:“是朋友。”

于连对这种突然降临的快乐,感到惊讶。他心想,“危险来临时,她不仅不慌张,反而快活起来,因为她忘了悔恨!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啊!能赢取这样的芳心,太骄傲了。”于连高兴极了。

“今晚这个房间没人住,”他想,“否则,不管谁睡在里面,现在也该醒了。不必想太多了,只是注意别让其他屋子里的人听见。”

瑞纳夫人去拿梯子,但是它太重了。于连正要去帮忙,看着这优雅的身材,似乎那么柔弱无力。她没人帮忙,突然一把抓起梯子,像拎起一把椅子一样。她很快将梯子搬到四层的过道上,靠墙放下。她叫来佣人,趁他换衣服的工夫,自己爬上鸽楼。五分钟后,她回到过道时,发现梯子没了。到哪儿去啦?如果于连已离开这里,这种危险不必放在心上。但是,如果这时她丈夫看见梯子,事情就麻烦了。瑞纳夫人到处都找遍了,最后发现梯子在屋顶下,是佣人拿上去藏起来的。这件事很蹊跷,若是从前,她就手足无措了。

他胆战心惊的,但他决心不见到她就去死。他朝百叶窗扔了几块石子,没有任何回应。他把梯子放在窗户旁边,用手去敲百叶窗,一开始很轻,后来越敲越重。“不管天有多黑,他们照样会朝我开枪。”于连想。于是,他的疯狂行动就变成了有没有胆量的问题。

“二十四小时以后,”她想,“可能发生的事与我何干呢?那时,于连已经走了。对我来说不过是恐惧和悔恨。”

最稳妥的办法是离开,但是这让于连感到不甘。“如果是遇到陌生人,我就丢下梯子逃走。如果真是她,等待我的是什么?她正陷于悔恨和虔诚中,这我不怀疑。但她毕竟还念着我,还给我写过信。”想到这里,他拿定了主意。

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该结束生命了,那又怎样呢!上次,她以为是永别,可是他又回到她身边,她又看见他了,而且他为了来见她所做的一切,包含了多少爱啊!

“天哪!”他对自己说,“今晚瑞纳夫人没住在这里!她会睡在哪里呢?既然这些狗在,全家都应该在维利叶。但在这间没有灯的房子里,可能撞上瑞纳先生或者别人,那可就麻烦了!”

她把梯子的事告诉于连:

百叶窗上有一个心形的小孔,于连非常熟悉。但是里面没有守夜灯的亮光,这使他大失所望。

“如果佣人把梯子的事告诉我丈夫,我该如何回答呢?”她想了片刻,“至少需要二十四个小时,才能找到卖梯子给你的乡下人,”说着,她扑到于连怀里,颤抖着搂住他:“啊!那就死吧,就这么死!”她一边亲他,一边喊道。“但是不该把你饿死。”她笑着说。

他翻过一个又一个平台,虽然所有的铁栅栏门都关着,他还是很轻易地到了瑞纳夫人卧室的窗下。朝着花园的窗户,离地只有八九尺高。

“来吧,我先把你藏在德尔维尔夫人的房间里,这里一直锁着。”她走到走道那头望风,于连飞奔过去。“如果有人敲门,你千万别开,”她把他锁在屋里,嘱咐他说,“无论如何,这只是孩子们玩的游戏。”

夜色深了。大约凌晨一点,于连扛着梯子进入维利叶城。他尽快走到一条激流中,这条河穿过瑞纳家的美丽花园,有十尺深,两边是高高的围墙。于连借助梯子,很容易就爬上去了。“看门的狗会怎么对待我呢?”于连想,“问题就在这里。”狗叫起来了,朝他冲过去了。但他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它们就向他摇头摆尾了。

“你叫他们到花园去,到窗户下面,”于连说,“让我能看见他们,高兴一下,让他们说说话。”

“我是个可怜的逃避兵役的人……或者是个走私犯,”那个农民告别时对他说,“但这有什么!反正梯子卖了个好价钱,再说我这辈子也不是没经历过这种事。”

“好,好的。”瑞纳夫人答应着,走开了。

于连骑上马,走了一里路,看见一片树林,见四周无人,就钻了进去。黄昏时分,他请人把马送回。稍后,他走进一户农家,向农民买了一个梯子,并且扛着梯子跟他来到一片树林,这里可以俯瞰维利叶的效忠路。

她马上就回来了,拿来一些橘子、饼干和一瓶马拉加葡萄酒,但没偷到面包。

“听见就是服从。”于连以神学院学生的姿态答道。之后他们只谈及神学和优秀的拉丁文作品。

“你丈夫在忙什么?”于连问。

“你要报答我吗?”谢朗先生说,没有回应他的问候,“你跟我一起吃饭,这中间我派人给你租一匹马,然后你离开维利叶,不要见任何人。”

“他在起草与乡下人做生意的计划。”

第二天,临近中午时,他到了维利叶。他感到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他准备去看望瑞纳夫人。他首先拜访的,是他的第一位保护人——善良的谢朗神父。他受到了严肃的接待。

八点钟过了,房子里的声音很嘈杂。如果大家看不到瑞纳夫人,就会四处找她。她不得不离开。很快,她又回来了,大胆地端来一杯咖啡,她怕他饿坏了。早饭以后,她把孩子们带到德尔维尔夫人房间的窗户底下。于连发现他们长大了,不过样子很平庸,也许是他的看法变了。

于连把这些话当作是一个乡村中产阶级的短见。他终于要到干大事业的舞台上露脸了。他想象中的巴黎,到处是阴谋诡计、尔虞我诈的人,但他们像贝藏松的主教和阿格德的主教那样温文尔雅。去巴黎的快乐,遮蔽了眼前的一切。他谦虚地向朋友表示,是彼拉神父的信夺走了他的自由意志。

瑞纳夫人跟他们谈到于连。大孩子的回答,还流露出对从前教师的感情和怀念,两个小的已经差不多把他忘了。

“对于你,”这个自由党选举人说,“最后能谋到一个政府的职位,你必须做出一些会受到报纸上的攻击的行为。我将通过对你羞辱的话,得到你的消息。请你记住,从经济上说,宁可自己做主,从正当的木材生意中赚到一百路易,也比从政府那里领取四千法郎好得多,哪怕是所罗门王的宫廷。”

瑞纳先生这天上午没出去,他在房子里跑上跑下,忙于和乡下人做生意,卖给他们土豆。直到吃晚饭的时候,瑞纳夫人也没时间陪她囚禁的人。晚饭的钟声响了,饭菜上齐了,她想偷一盘热汤给他。她小心地端着汤,悄悄地走向他的房间,突然撞上早上藏梯子的那个佣人。这时,他也悄悄地在过道里走着,似乎在听什么。也许于连走动时发出了声音。佣人走远了,有些尴尬。瑞纳夫人镇定地走进房间,于连见她进来,浑身抖动了一下。

午夜之前,于连来到富凯家。富凯是个聪明人,他对好友的前景,可说是惊讶多于喜悦。

“你害怕了,”她对他说,“我什么都不怕,眉头都不皱一下。我只怕一件事,你走后我将孤身一人。”她说完就跑了。

不到一个小时,于连被叫到主教官邸,并且受到慈父般的接待。主教大人背诵贺拉斯的诗句,祝愿他在巴黎有个美好的前程。这些恭维话说得很巧妙,于连要表示感谢,就得有一番说辞。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因为他一无所知,主教大人对他很器重。主教官邸的一个小教士已经禀报市长,市长急忙送来一份签好的通行证,人名空着没填。

“啊!”于连激动地对自己说,“悔恨是这颗崇高的灵魂唯一所怕的。”

几天之后,于连收到一封信,字迹陌生,上面盖有沙隆的邮戳,内有一张到贝藏松商行取款的汇票,还有一份立即出发去巴黎的通知。信上写的是假名,但是于连拆开时,身上打了冷战:一片叶子落在脚边,这是他与彼拉神父事先约定的暗号。

黄昏终于来临。瑞纳先生到娱乐场去了。瑞纳夫人说头痛得厉害,回到自己房间,她很快把埃丽莎打发走,又起来去给于连开门。

“我喜欢这种性情,”侯爵说,“我让他跟我的儿子做伴儿,这样行吗?”

于连确实饿坏了。瑞纳夫人去厨房找面包。于连听见一声尖叫。瑞纳夫人回来了,告诉于连说,她摸黑进入厨房,走到放面包的橱子前,伸手去拿,却碰到一个女人的胳膊,是埃丽莎,于连听见的尖叫声就是她发出的。

“我忘了提醒你一件事,”神父说,“这个年轻人虽然出身贫寒,但心高气盛,如果伤了他的自尊心,他就一事无成,变得愚蠢了。”

“她在那儿干什么?”

“我这几天,请大臣给主教写一封信。”侯爵说。

“偷吃点心或者监视我们,”瑞纳夫人满不在乎地说,“还不错,我找到一块馅饼和一个大面包。”

“一看就知道你是常住巴黎的人。”彼拉神父说,“你不知道我们这些可怜的外省人,受到怎样残酷的压迫,尤其是那些耶稣会之外的教士们。他们不会放于连·索莱尔走,他们会找出各种借口,他们会说他病了,邮局把信弄丢了,等等。”

“里面是什么?”于连指着她围裙的口袋说。

“把这个寄给于连·索莱尔作路费,让他到我这儿来。”

瑞纳夫人几乎忘了,吃晚饭时,口袋里已经装满了面包。

在神父做出担保后,侯爵拿出一张一千法郎的支票:

于连充满激情地把她搂在怀里,感觉她从没这么美丽过。“在巴黎,”他愧疚地想,“我也不会遇见更伟大的女性。”她是一个笨得不会照顾别人的女人,同时又是一个勇敢得几乎无所畏惧的人。

“为什么不呢?”侯爵说,“不过,他会不会被警察或其他人收买,派到我家当密探呢?这是我要反对的理由。”

于连吃得胃口大开,瑞纳夫人笑谈饭菜的简陋,她不喜欢一本正经地说话。这时,突然有人用力推门,是瑞纳先生。

“好吧!”神父说,“你可以试试,让他做你的秘书,他有毅力,人机灵,总之,值得一试。”

“你为什么把自己关在屋里?”他对她喊道。

“我不能说。”侯爵答道。

于连急忙躲到沙发底下。

“你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神父惊讶地问,觉得问得不妥,脸红了。

“怎么!你还穿得整整齐齐的?”瑞纳先生说着走进来,“你吃晚饭,还把门关上!”

“啊!是于连·索莱尔呀!”侯爵说。

如果是平时,这种夫妻间冷漠提出的问题,会使瑞纳夫人惊慌失措,但这时她觉得丈夫只要稍微弯一下腰,就能看见于连。因为瑞纳先生一进来,就坐在于连坐过的那把椅子上,正对着沙发。

“据说他是山区一个木匠的儿子,可我认为他是某个阔佬的私生子。我见他接到过一封匿名或化名的信,里面有一张五百法郎的汇票。”

她把这一切都推说是因为头疼。她的丈夫向她详细地讲述自己在娱乐场玩台球赢了全部赌注,“赌注十九个法郎啊,真的!”他补充说。她发现于连的帽子,就放在他们面前三步远的一把椅子上。她更冷静了,开始更衣,过了一会儿,她迅速走到丈夫身后,随手把一件连衣裙扔在放帽子的椅子上。

“这个年轻人的出身如何?”侯爵问道。

最后,瑞纳先生走了。她让于连接着讲在神学院的生活,“昨天我没听进去,你说话的时候,我只想着如何把你打发走。”

“眼下,这个年轻人只懂拉丁文和《圣经》。但有一天,他将会展现他伟大的才华,要么宣讲布道,要么引导灵魂。我不知道他将来要做什么,但是他有崇高的热情,前程远大。我本来打算把他荐给我们的主教,他如果像你这样待人处事就好了。”

她真是放松到了极点。他们说话声音很大,大约凌晨两点钟,突然一阵剧烈的敲门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还是瑞纳先生。

“我在神学院留下一个可怜的年轻人,如果我没有判断错的话,他将会受到粗暴的迫害。如果他只是普通的教士,也许早就关禁闭注95了。

“快开门,家里闹贼了!”他说,“今天早上,圣尚发现一个梯子。”

彼拉神父拒绝了。谈话快结束的时候,他见侯爵有些为难,就心生一计。

“这下全完了,”瑞纳夫人喊道,扑到于连怀里,“他要把我们杀死,他不会相信有贼。我要死在你怀里,这样死比活着还要幸福。”她不理会怒气冲冲的丈夫,热情地吻着于连。

“我尊敬你,我敢说,虽然初次见面,但我喜欢你。不知你愿意做我的秘书吗,薪水八千法郎或者可以加倍?我向你保证,即便如此,我还是赚了。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们不再适合,我为你保留最好的教区职位。”

“拯救斯坦尼斯拉斯的母亲,”他命令似的看着她说,“我从洗手间的窗户跳到院子里,然后从花园逃走,幸好狗还认得我。把我的衣服打成包,马上扔进花园。让他们把门打破。什么也不要承认,不许你承认,让他怀疑总比让他有证据要好。”

“确切地说,关于我的案子,每一件都会让律师累得要死,前天,有一位死于肺病。对于我的事务,总之,先生,不知你信不信?三年来,我竟然找不到一个人,他在为我写东西的时候,认真地思考他在干什么。不过,这些话只是开场白。

“跳下去会摔死的!”这是她唯一的回答,也是唯一的担心。

“巴黎无疑有许多工作卖力的人,”这位大人物继续说,“但是他们原来都住在六层楼注94上,我找到一个人做事,他立刻就在三层租了房子,妻子也要找时间接待客人,结果他不再努力工作,一心要成为上等人。他们有了面包之后,这是唯一要做的事。

他们来到洗手间的窗前,然后她藏好他的衣服。最后才给她愤怒的丈夫开门。他在房间里查看一番,又到洗手间看看,一句话没说就走了。于连抓住扔下去的衣服,飞快地向杜河边的花园低处跑去。

“亲爱的神父,”侯爵用了不到五分钟,就说完了所有的客套话,并且问了个人的情况,对他说,“亲爱的神父,在我的事业表面上的繁荣中,有两件看似不大却很重要的事,无暇顾及:我的家庭和私人事务。我关注家族的发展,它有很大的前景;我注意个人的享乐,在我看来这是最重要的事。”他补充说,发现了彼拉神父眼神里的惊奇。虽然神父是个豁达的人,但看到一个老人如此坦率地谈到自己的享乐,仍然感到惊奇。

他奔跑着,听到一颗子弹呼啸而过,随即是一声枪响。

彼拉神父给他带来一张纸片,一切都弄清楚了。

“这不是瑞纳先生,”他想,“他的枪法太差,没这么准。”几条狗在他身边奔跑,又是一枪,似乎打中了一条狗的腿,它哀号起来。于连跳过一块平台的围墙,在墙根底下跑了五十来步,然后朝另一个方向逃去。他听见人吆喝的声音,清楚地看见那个佣人,他的敌人,开了一枪。花园的另一头,一个佃户开始射击,但于连已到杜河岸边,他穿好衣服。

多年来,侯爵一直要求他在贝藏松的律师,就弗朗什-孔岱的官司提交一份简明的报告,但未能实现。那位有名的律师自己都搞不明白,又怎么能向他解释呢?

一个小时后,他已离开维利叶一法里远了,在去日内瓦的路上走着。“如果有人怀疑,”于连想,“他们会到去巴黎的路上找我。”

半年以来,他一直暗中斡旋,组成一个国王和国民都能接受的内阁。出于感激,该内阁会封他为公爵。

注94 巴黎的六层楼以上,称为“阁楼”,多为佣人居住地方。

拉莫尔侯爵接待彼拉神父的时候,丝毫没有大人物屈尊时的故作姿态。这种做派表面上是客套有礼,但明白人知道,其实还是傲慢无礼。这等于浪费时间,而侯爵这时已经重任在肩,根本没时间浪费。

注95 此处为拉丁文:in pace。

——《爱丁堡评论》

注96 在另一段个人回忆中,司汤达的遗嘱执行人、法国作家罗曼·科伦布(Romain Colomb)写道,“贝尔(司汤达)曾经连续三天躲藏在X夫人乡间别墅的地下室里,在那里,她提供了食品和他可能需要的一切……要进入这个地下室,必须把梯子搬来,然后再放回去。”

只有公爵才算贵族,侯爵是可笑的,人们听到公爵二字,便会扭过头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