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格斯塔·尼尔森 已逝
她打开第二个文件,慢慢读起来。逐字逐句。这是多莉丝的绝笔。
几乎所有的人都死了。所有我跟你提过的人,所有在我生命中留下印记的人。格斯塔去世时,我就坐在他的床边。我握着他的手。他的手很温暖,然后便一点一点地变凉。我没有松开,直到我知道生命已完全离他而去,只剩下躯壳。他是老死的。他是我此生第二爱的人。柏拉图式的爱。一位我可以依靠的朋友。我住在多米尼克家时,他看到我童真的一面,即使我的头发慢慢花白,他仍然看到我内心的天真。
詹妮含着泪笑了。事实上,我知道,写作也是多莉丝的才华所在,尤其当她读了多莉丝的回忆之后。写作是多莉丝的梦想,也是詹妮的。她终于对自己承认了这一点。
现在我要把格斯塔的秘密告诉你。他在世时,我向他保证绝不说一个字,我信守了自己的诺言。但我不想带着秘密踏进坟墓,所以我放心地把它们交给你。
附:写作!这是你的才华。才华应该用起来。
我的公寓里有一间密室。方圆两平方米的面积,在保姆间的壁橱后面。你把最里面的踢脚板移开,就可以进去了。
下面还有一小段:
里面藏着格斯塔画的巴黎,是他最珍爱的宝藏。它们一直放在那里,都是关于他最钟爱的城市的美丽画作。巴黎是格斯塔心中的城市。
最重要的是,我爱你,一直爱你,永远别忘了这一点。我亲爱的詹妮。
那些画现在都是你的了。如果你想让世界看到它们,就在巴黎的博物馆展出吧。他会感到骄傲的。
别害怕生活,詹妮。生活。享受生活,开怀大笑。生活不会取悦你,你要去享受它。不管什么时候,当机会来临,要敢于抓住它,好好地利用它。
A. 艾丽斯·安德森 已逝
她打开多莉丝的电脑屏幕,摁下开机键,看着图标一个个显示在桌面上。有两个文件夹。一个叫“詹妮”,一个叫“便条”。她点开“詹妮”,浏览里面的文件。大部分她都读过了,是打印出来的那部分,不过里面还有一个文件夹,叫“死亡”。这个单词让她浑身一颤。她顿了顿,点开了。里面有两个文件,一个叫《多莉丝的遗嘱》。遗嘱很短,她写道:所有遗产都归詹妮所有。还提到在她的书桌下方有一份打印好并公证过的版本。多莉丝希望在自己的棺材上放上红玫瑰,还希望葬礼上演奏爵士乐而不是唱圣歌。此外还有一小段留言:
最后一章。你的母亲。自你记事开始,她的命运始终是你的梦魇。无论我写什么,都不会改变她在你心中的形象——一次又一次尝试,但一次又一次失败的母亲;无论我写什么,时光都不会倒流,都不能让她插进胳膊的针头掉在地上断掉。
“不,现在不用,蒂拉,玩一会儿这个吧。”她把手机递给女儿。“我们不用再去了。”她对自己说。
但我可以让自己释然,我可以把我从来不敢说出来的话告诉你。这些年,这些话一直折磨着我。我希望你读到这里时,我已经死了。如果我还没死,我请求你相信这是唯一正确的版本。如果你还有其他问题,还想知道更多,我也无能为力了。
“医院。”蒂拉说着,想回到地上。她跑到自己的婴儿车前,但詹妮摇摇头。
都是我的错。在艾丽斯最需要我的时候,我抛弃了她。不止一次,而是好几次。从我离开那座房子,把一个哭泣的婴儿丢给一个年老多病的奶奶时,当我为了阿兰去法国时,这一切就开始了。我离开时,艾丽斯在哭,但我还是关上了门。我心里只想着自己,还有对未来的幸福的希望。你总觉得我是关心你们、帮助你们的人。但那时不是这样,那时我只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未来,因为我心里只有这些,我的未来就变得比艾丽斯的更重要。每次你的外祖父(1)卡尔写信求我回去,我都把信扔进垃圾桶。她过生日的时候,我会给她寄礼物,但仅此而已。一个昂贵的泰迪熊,或是一件漂亮的裙子,仿佛礼物可以弥补我亏欠她的陪伴。
“妈妈好想念多茜,宝贝儿。”她轻声说着,吻女儿的脸颊。
毒品从来都不是问题的根源。而是她生命的开端,从一开始,她就缺少安全感。那种安全感的缺失使她容易被毒品吸引,因为毒品可以帮她逃离恐惧。否则,她会是一个更好的母亲。
“妈妈伤心。”蒂拉用力拍她的腿,拉她的上衣。詹妮抱起女儿,紧紧地拥抱她。小姑娘用圆圆的胳膊搂住妈妈的脖子。
我经常试着跟她聊天,想让她从过去中走出来,看到生命中美好的一面。但她只是摇摇头。有一次,她告诉我,她只有在毒瘾中才能感到幸福,毒品让她飘飘然,让她的问题全部消失。
詹妮很累。她最近整夜整日地不眠不休,现在,随着夜幕降临,她感觉浑身发紧,眼睛也肿了。她草草地抹了一把脸,头枕在手上,趴在桌子上休息。她内心深处的那个小孩子失去了唯一的港湾。她不想当母亲,不想当大人,她只想像胎儿一样蜷曲着,一直哭到眼泪流干,直到多莉丝回来抱住她。她感到泪水又涌上来了,无法抑制地哭了起来。
你出生时,卡尔打电话告诉我,我才第一次回到纽约。那时格斯塔刚刚去世,只剩下我一个人。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你。我握着你的小脚,看着你。你一岁时,我又去了纽约。还有你四岁,五岁,六岁时,之后每年我都回去看你,直到你上大学。
蒂拉正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敲着锅碗瓢盆,玩得开心。詹妮没有管她,背靠着女儿坐下,免得让她看到自己流泪。可怜的小姑娘这些天被忽视了,但好在她不会记得,好在她还太小,还不懂。
我失去过一个孩子,一个我不想要的孩子。我甚至从未把它看作自己的孩子。但在那之后,我一直有一种空荡荡的感觉,是你填补了那个空缺。你成为我的一切,爱你太容易了,你给了我弥补的机会,我向自己发誓,不能让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在你身上,要让你得到人生中所需要的全部支持,因为人生很难,詹妮。人生很难。
突然,她想起多莉丝写的关于信的部分。除了她找到的两个盒子,一定还有别的盒子。她跑进卧室,在床边趴下。她看到角落里有一个已经生锈的铁盒。她把铁盒够出来,吹掉上面厚厚的灰尘。她把它打开,吸了一口气。里面有好多信,她今晚要把它们读完。
答应我,你不会再责怪你死去的母亲。我相信艾丽斯是爱你的。原谅她吧。我本该像照顾你那样照顾她,但我没有,是我的错,请原谅我。
她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从医院带回来的多莉丝的遗物。有几件首饰,项链盒,粉色连衣裙;她入院时穿的衣服,一件深蓝色的泡泡袖短上衣,还有一条灰色的羊毛裤,已经被剪开了;一个手包,里面是她的钱包和手机,手机仍然开着;还有电脑。她该怎么处置这些东西呢?任何一件她都不可能丢掉。公寓也得保持原样,至少得保持一段时间。她四处看看,用手摩挲着粗糙的桌面。多莉丝一直用这张桌子。公寓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过。
(1) 译者注:此处英文为uncle,疑似笔误,Carl应该是Jenny的外祖父而不是叔叔。
詹妮流着泪,拿出一支笔,缓慢地在封面内页的名字上划了一条细细弯弯的线。多莉丝·阿尔姆。她在旁边写上“已逝”两个字。她写了两遍,三遍,四遍。最后,整页纸都被写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