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妮点点头。威利把电脑转向一位坐在深棕色丝绒扶手椅里的人。多莉丝盯着屏幕。他双手交叉放在大腿上，小腿跷在脚凳上，盖着红色的毯子。他的脸上满是皱纹，脸颊凹陷。他的夹克耷拉在瘦削的肩上，和在巴黎的时候一样。他的衬衣纽扣一直系到最上面，脖子上的皮肤松垮垮地挂在领口。他微笑着挥舞有点变形的手，眯着眼睛看屏幕。威利俯身上前：
“詹妮，多莉丝，你们好。”威利笑着招手。他眼睛下方的黑眼圈暴露了他最近睡眠严重不足。“你们准备好了吗？”
“詹妮，打开摄像头。”他一边说，一边把电脑放在老人腿上。
她点击威利的名字，给他拨了过去。他立刻便接通了。
詹妮抬头看看多莉丝。她直愣愣地看着阿兰的眼睛，嘴巴半张着。詹妮问她是否准备好了，她立刻点头。
“你很美。相信我。”
当阿兰看到病床上瘦削的多莉丝时，一下子跳了起来。
多莉丝用毛毯盖住自己的下巴。詹妮又把它拉下来。
“哦，多莉丝。”他喘着气，声音里充满了哀伤。他伸出颤抖的手，好像想摸摸她。
“只有一个办法才能知道。冒个险吧。我现在给他们打电话。”
他们俩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詹妮在屏幕后面迫切地点头，还打着手势，想让多莉丝开口说话。最后，阿兰打破了沉默。
“万一他和我记忆中的不一样呢？万一我失望了呢？或者万一他失望了呢？”
“我从来没有忘记你，多莉丝。”泪水从他凹陷的脸颊滚下。
“万一什么？”
多莉丝伸手去摸詹妮挂在她脖子上的项链盒。她想把它打开，但颤抖的手指实在没有力气。詹妮帮她打开，多莉丝把里面的照片递给阿兰。他眯着眼看清楚，然后大声笑起来。
“但万一……”
“巴黎。”他喃喃地说。
“他也很老了，不久于世了。这是你们最后的机会。你得勇敢地抓住它。”
“那几个月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刚一开口，眼眶便噙满了泪水，“我从来没有忘记你。”
“不！他不能看到这样的我。”她的眼睛紧张地一转，脸颊比腮红还红。阿兰……
“你依然那么美。”
“他想见你，跟你打网络电话。威利现在和他在一起，我给他打过去。”说着，她打开银色的电脑屏幕。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几个月。你……”她的喉咙卡住了，眼睛失了神，转向一边。詹妮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腕上，摸她的脉搏。很弱。多莉丝的脸色又苍白了。
“阿兰！”她似乎吓了一跳。
“我到处找你。”她终于又发出声来。
多莉丝几乎跳起来，盯着她。
“我也到处找你。我给你写信了。”
“我们，威利……我们找到阿兰了。”
“发生了什么？你在哪儿？”
“什么？谁还活着？你在说谁？”
“战后我留在巴黎，待了好多年。”
“多茜，他还活着！”
多莉丝擦擦眼睛：“你妻子呢？”
詹妮把粉色和米色调和在一起，直到调出她知道的多莉丝喜欢的颜色，涂在她薄而干燥的嘴唇上。她在床边坐下，把电脑放在膝盖。她再也忍不住了。
“她难产死了，孩子也死了。我后来又结了婚，但那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我到处找你，我去了纽约，我写了很多信。最后，我实在找不到。你去哪儿了？这么多年，你都在哪儿？”
“口红也要。”多莉丝冲她咂咂嘴巴。
“我为了你离开了纽约，去了欧洲。我本想去巴黎，但我到欧洲时法国仍然在打仗，那时候很艰难。最后我回到了瑞典，在斯德哥尔摩。”
她温柔地帮多莉丝梳头，还帮她扑了一点腮红。
“我从未停止对你的思念。我想念我们一起吃晚餐，一起散步……还有一起开车去普罗旺斯的时光。”
詹妮笑了：“这是个惊喜，我告诉你了。但你可以认为是去参加派对。”
多莉丝静静地听，幸福地回忆着。詹妮看到她脸上的喜悦，不禁湿了眼眶。突然间，多莉丝的眼神恢复了生机。她颤巍巍地向阿兰飞吻，接着说：
“詹妮，你在干什么？我们要去参加派对吗？”
“星空下的那个夜晚，你还记得吗？多么美妙的夜晚！”
她把床推到休息室的一角，匆匆给护士一个微笑。护士摇摇头，没说话，走了。詹妮从盥洗袋里拿出裙子。她把它手洗了，还没干透。
“我把你从时装秀拐走那次。”
“就让我们在这儿待一会儿。这很重要，这事真的不能等。我知道其他人在睡觉，我们不会吵醒他们的。”
“啊哈，你并没有拐走我。你耐心地等到我结束，都在城堡外面的草地上睡着了。你记得吗？我把你吻醒了。”
詹妮让她别出声，推着床继续往前走。护士跟着她们，明显生气了。“你在干什么？你不能就这么……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记得。我记得我和你一起走过的每一步。那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光。”
“你在干什么？！”
多莉丝的声音又变得虚弱、伤心：“你在纽约伤透了我的心。如果你那样爱我，为什么要那么做？”
“我要给你个惊喜。我得帮你穿上裙子，到走廊里来。”她松开刹车片，推着床向门口走去。这时来了一个护士，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我别无选择，亲爱的。因为你，我才去了欧洲。”
“是的。”多莉丝给她一个大大的笑容。
“什么意思？你说你是因为战争才去的？你丢下了我！”
“你没睡着！”詹妮轻声说，怕吵醒其他人。
“我逃走了。当我知道你就在同一座城市时，我没法再看我妻子的眼睛。我无法克制地想你。所以我逃走了，离开你们俩。”
詹妮冲进病房时，多莉丝醒着，睁着眼睛，脸色不像先前那样苍白了。幸好，她进来时没有撞见护士。
他们静静地看着对方。背景里，威利在清嗓子。詹妮凑过来看他是不是也在镜头里，但屏幕上只有阿兰。她拿出手机，给他发了一颗红心。
她简短地谢过他，但心情太过紧张，笑不出来。
“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还活着。”多莉丝微笑着对屏幕伸出手。他也伸出手，去接住她。
他点点头，平稳地减速。等她抱着蒂拉下车时，司机已经把婴儿车从后备厢里拿了出来，展开装好。他冲她点点头：“希望一切都好。”
“哦，我的爱人。”他喃喃地说。
“不是，我们是去探视。你可以停在大门口吗？”
“你好远，你为什么在这么远的地方？”多莉丝吸着鼻子，“我真希望自己能最后一次在你怀里，希望你能拥抱我，吻我。”
“小家伙生病了吗？”司机开出主路时，打破了沉默。
“我不敢相信你这么多年都在项链盒里存着我的照片。如果我知道……我们本可以……我们本该……哦，多莉丝……我们本该生好多孩子，幸福地在一起。”他用手捂住脸，垂下头，但又努力直起来，含泪笑着，手指仍然盖住了脸。“我们会在天堂见面的，我的爱人。我会在那儿照顾你的。我爱你，多莉丝。从我第一次见你开始的每一天，我都爱你。在我心里，始终是我们，我们一直在一起。”
她跳下床，跑进洗手间。她用冷水泼了泼脸，穿上昨天的衣服，叫了一辆出租车。她把笔记本电脑放进盥洗袋，用一条毯子裹好蒂拉，抱进婴儿车，小家伙哼了几声，但没有醒，甚至在婴儿车的后轮撞到台阶时，她也没醒。出租车已经在外面等候。司机帮詹妮把婴儿车折起来，放进后备厢，她抱着女儿钻进车里。他们在斯德哥尔摩的黑夜里安静地行驶，广播里放着怀旧的情歌。《紫雨》，她清楚地记得歌词，笑着回忆。有一段时间，她和威利会在厨房的地板上翩翩起舞，他会在她的耳边哼这首歌。他们贴在一起，他会勃起，顶着她的肚子。那时他们还没有孩子，还没有那些柴米油盐。她到家就会放这首歌给他听，然后他们就一起跳舞。
阿兰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回响。多莉丝头靠着枕头，努力让自己的眼睛睁着。她试着说话，但喉咙似乎被堵住了，只能发出模糊的声音。
“好的，我们到了就给你打电话。”
詹妮坐在屏幕后面，擦干眼泪。她探身向前，来到镜头里。
“打车，快点。”
“阿兰，你好。对不起，她太虚弱了，她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
“现在是半夜，不过我现在就过去。”
“我可以的。”多莉丝终于重新发出声来。
“是的！你和多莉丝在一起吗？如果没有，现在就去！”
“你睡吧，我的爱人，我会在这儿看着你睡着。你还是那么美，和我记忆中的一样。你是最美的。”
“你找到他了！”
“你也和以前一样，满嘴大话。”多莉丝疲惫地笑了。
詹妮一下子坐了起来，心怦怦跳，耳朵里响着：阿兰！
“对你而言，再大的赞美也不为过。没有什么比你更美了，从来都没有。”
“我和阿兰在一起，就是我们要找的阿兰。他又老又病，跟多莉丝一样。但他记得她。我跟他说多莉丝还活着时，他就哭了起来。”
“我一直爱着你，阿兰。一直，每一年，每一天，每个小时。我们一直在一起。”
“什么？”
“我也一直爱着你，我会一直爱下去。”
“詹妮，上Skype！”
多莉丝笑了，她睡着时嘴角还带着笑。阿兰静静地看着她，泪水从他的脸颊滚下来，他也不再去擦。
“喂？”她迷迷糊糊地说，担心是医院打来的。
“我相信你们明天可以再聊。”詹妮又回到镜头里。
詹妮在黑暗中摸索，蒂拉在睡梦中哼了几声。
“不，不，请你别关。求你了。我想再看她一会儿。”
手机响了。
詹妮冲他笑了，含着泪，心痛地笑了。“我把电脑开着，你想关的时候随时可以关。我理解，我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