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会想你,我真的好爱你。”
詹妮含着泪笑了。
“我也爱你,我最亲爱的孩子。还有你。”她冲蒂拉点点头,小姑娘现在安静下来了,正忙着把婴儿车里的东西往地上扔。詹妮把她抱到床边,好方便多莉丝跟她说话,但小家伙不肯,还想回到车里。她想跳下来,幸好被詹妮接住了。
“我听说盐水可以护发。”多莉丝的声音很沙哑。
多莉丝冲婴儿车点点头:“把她抱回去吧,詹妮。看一个老太太死去可没什么意思。”
多莉丝虚弱地笑了。詹妮任由泪水慢慢涌出来,一直滚到鼻子。她温柔地把卷发器一个个松开。
一站到地上,蒂拉立刻抓了一本童书。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把书扔到床下,封面都脱落了。詹妮顾不上管她,只要她安安静静开开心心的就行。她给多莉丝梳头,又喷上发胶。多莉丝稀疏的头发看起来蓬松了些,盖住了裸露的头皮。詹妮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开始帮多莉丝化妆。她小心翼翼地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扑上粉,打着圈涂上浅粉色的腮红,又涂上口红。多莉丝苍白的面色红润起来。她拍了张照片,多莉丝看了满意地点头。
“那样你一定会更美。”
“还有眼睛。”她轻声说。
多莉丝点点头。
詹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帮她画上浅粉色的眼影。多莉丝的眼皮已经下垂,耷拉在眼睛上,一半的虹膜都被遮住了。部分眼影被卡在眼皮的褶皱里,显得不太均匀,但她并不在意。
“我们现在把卷发器摘下来吗?”她问,指指多莉丝的头。
“我给你买了条裙子。很舒服的,你喜欢的话睡觉时也可以穿。”
可能只是一阵头晕。“可能只是。”詹妮感到自己被这句话惹恼了。
她从婴儿车下方拿出Gina Tricot品牌的包装袋,把衣服展示给多莉丝。那是一条深粉色的针织裙,长袖,圆领,胸前还打着褶。
“她很虚弱。刚才可能只是一阵头晕。”护士收起仪器,走出了病房。
“颜色很漂亮。”多莉丝轻声说着,用手指抚摸裙子以感受它的质量。
她想拥抱她们俩,让老者活下去,也赋予小家伙勇气和力量。护士们给多莉丝做检查,她远远地看着:她们接上了血压监测仪,在她的食指上夹上指脉氧,还用听诊器听她的胸口。
“是的,我记得你很喜欢粉色。你总是给我买粉色的衣服。妈妈讨厌粉色。”
“对不起,我试着……”
“嬉皮。”多莉丝话音刚落便咳了一声。
“妈妈!”蒂拉满脸泪水,鼻子上还挂着厚厚的黄鼻涕,随着呼吸一上一下。詹妮把女儿抱了起来。多莉丝的声音很虚弱,充满了绝望:
“没错,她是真正的嬉皮士。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学来的,但她的生活态度好几次差点要了她的命。”詹妮叹口气,“最后确实要了她的命。”
她听到蒂拉的哭声,便跑在护士前面赶回来。等她回到病房时,看到多莉丝正试着安抚女儿,尽管她自己虚弱得很。她正挣扎着想唱歌,但完全走调了,蒂拉哭得更厉害了。
“毒品是罪魁祸首。”多莉丝说。
“出了点问题。她的眼睛转来转去。”
詹妮没有回答。她小心翼翼地帮多莉丝穿上裙子,然后问:“关于我爸爸,你知道什么吗?”
她把蒂拉抱进婴儿车,跑进走廊,没人。她看到护士站有三名护士,每人都端着一杯咖啡。她向她们跑过去。
多莉丝迅速抬头看着她,摇摇头。
“我是詹妮,不是艾丽斯。你感觉怎么样?你头晕吗?”她扭头想找护士,“等一下,我去叫人。”
“完全不知道?”
“是你吗,艾丽斯?”她轻声说,好像看不清眼前的人。
“不知道。”
回来以后,詹妮用手指轻轻地抚摸多莉丝的脸。她仍然沉沉地睡着。蒂拉拍了一下多莉丝的手,詹妮刚要阻止她,多莉丝的眼睛睁开了。
“一点都不知道?”
她就这么抱着蒂拉,走到了小卖部,去买巧克力。
“我们聊过这个,亲爱的。”
“妈妈在这儿,宝贝儿,妈妈在这儿。”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吻女儿的头。尽管妈妈就在身边,蒂拉仿佛仍然很依恋她。她不禁好奇家里的两个儿子会不会也想妈妈了。
“我知道你知道的比说的多。我看到了妈妈的信,在放照片的铁盒里。她恨我。”
“妈妈,妈妈,”她挥舞着胳膊,好像刚刚碰掉了她最宝贵的东西。她想回到妈妈怀里,靠在妈妈脖子上,那儿既温暖,又安全。詹妮迅速把她抱过来,紧紧地拥抱她,轻轻拍她的背。
多莉丝摇头。
“妈妈!”她尖声叫道,把头埋进詹妮的脖子。詹妮感到一滴凉乎乎的鼻涕流到了自己身上,便用袖子去擦。她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蒂拉,小女孩叫起来。
“不,亲爱的,别这么想。她不恨你。她吸了毒,她需要钱。她在极度沮丧时未经思考就写了那些信,她没钱给我打电话。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留着那些信。真是愚蠢。”
“牧师的小乌鸦……”她唱得很大声,路过的护士都笑了。蒂拉也笑了,胖乎乎的小胳膊搂着她的脖子。
“她是被强奸的。”
“走吧,蒂拉,咱们去买东西。”她把女儿从婴儿车里抱起来,让她自己走。她跟她玩耍,胳肢她的肚子,小女孩咯咯笑起来。这个新生命沉浸在探索的喜悦里,和病床上的老者形成鲜明对比,她感到一种解脱。尽管心中悲伤,她仍然可以和蒂拉一起欢笑。她抱起女儿来回摇摆。
多莉丝闭上了眼睛,没有说话。
詹妮在盥洗袋里翻来翻去,她记得自己趁蒂拉睡着时偷偷摸摸吃了一块,但现在只剩下包装纸和一点黏糊糊的碎渣。她扭头去看多莉丝,她已经睡着了。詹妮立刻把一只手指放在她嘴边,一丝微弱的热空气让她放松下来。
“你爱我,我知道。我能感觉到。”
“巧克力,来点儿牛奶巧克力就好。”
“艾丽斯爱你。”
“你想吃点什么吗?”
“什么时候?是她向自己的静脉里注射海洛因的时候吗?是她躺在厨房的地板上呕吐,然后我去清理干净的时候吗?还是她想把我送给陌生人的时候?”
“我好累。”她接着轻声说,“我觉得我得休息一会儿。”
“她那时是毒瘾发作。”多莉丝的声音很虚弱。
多莉丝叹口气。
“她一直跟我保证,说她会戒掉。”
“你身处其中时从来不会觉得它精彩,那很难。细微之处只有很久以后才能体会到。”
“她努力了,但是没成功。”
“我很好奇我会记得什么。我的人生可没你那么精彩,差远了。”
“所以你才爱我吗?因为我没有母亲?”
“只要闭上眼睛回忆就可以。当你只剩下时间可以打发时,思绪就会很深入。”
多莉丝睁开眼睛,她的眼里闪着泪光,眼神又开始迷离。詹妮冲上前去。
“你记得好清楚,这么多细节。”
“对不起,我们不需要谈这些。我爱你。你是我的一切。”
“我想把我的记忆告诉你,这样它们就不会淡去和消失。”
“你需要时,我总会来。”多莉丝轻声说,詹妮点点头,吻她的额头。“我爱你,因为我爱你。”
“你写的太棒了,我每天晚上都读一点,有很多事我完全不知道。”
“别再说话了,多茜,休息吧。我会待在这儿,握着你的手。”
多莉丝打了个哈欠,把头靠在枕头上。
“格斯塔去哪儿了?他喝咖啡了吗?”
“你得继续往下读。”
“你搞混了,多莉丝。格斯塔已经死了,我出生前他就已经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从英国?你什么时候去了英国?”
她想起来了,点点头。
“这是我母亲的茶巾。想象一下它的质量!我从英国回来后,一位老邻居把它和一些旧家具给了我。”多莉丝解释说。
“大家都死了。”
詹妮把手放在多莉丝的脖子下面,轻轻托起她的头,温柔地帮她梳脑后的头发。接着,她把头发绕在卷发器上,一次绕一卷。她只用了七卷就够了。多莉丝的头发稀疏,有些地方连头皮都露出来了。她在卷发器上喷了些定型液,又用一个红白格子的茶巾把她的头包住。茶巾上用稍浅一点的红色绣着花体的字母A。
“没有,并没有都死。完全不是。”
“很舒服,你继续。”
“重要的人都死了,除了你。”
多莉丝摇摇头。
詹妮轻轻抚摸她的手臂,她还穿着深粉色的新裙子。
“疼吗?”
“别害怕。”她轻轻说。但是多莉丝已经睡着了。她呼吸很吃力,胸口一起一伏,肺部还发出响声。
她温柔地梳着她稀疏、银白的头发。有几根掉下来,缠在红色的梳齿上。
一位护士走进来,升起床边的护栏。
“不,也不完全扁平……但可以更好些。让我来施展魔法吧。”
“我觉得多莉丝现在最好能睡会儿,你和女儿也是。”护士一边说,一边冲蒂拉招手。
詹妮这才意识到多莉丝眼睛里的恐慌跟死亡无关,她笑起来。
詹妮擦干眼泪:“我不想离开多莉丝,我可以睡在这儿吗?”
“真的很扁平吗?我从摔伤到现在都没照过镜子。”
护士摇摇头。
“我的多莉丝可不能顶着一头扁平的头发死去。”詹妮开着玩笑,但当她看到多莉丝眼睛里的恐慌时,她咬住了嘴唇,“对不起,我不是说……不,刚才是个愚蠢的玩笑。太愚蠢了。”
“你们走吧,临终时我们会看出来的。她今晚没问题,如果情况不好,我们会给你打电话。”
她轻声说:“你真是个疯女人。”
“但你要向我保证,如果有一丁点变化,一定会立刻给我打电话,哪怕一丁点变化也要打!”
多莉丝轻轻摇头。
护士耐心地点头:“我保证。”
“你准备好做美容了吗?”
詹妮不情愿地离开病房,走向电梯。蒂拉在婴儿车里已经不耐烦了,她想起身出来走。她在病房里坐得太久了,情绪不太好。詹妮把她抱下来,让她走在自己身边。小家伙用胖乎乎的小手抓紧推车的一边,摇摇晃晃地走着。詹妮翻了翻手机,有十个未接来电,都是威利打来的。还有一条短信:“你一定不会相信,阿兰·史密斯还活着。给我打电话!”
“看我带什么来了。”詹妮咧嘴朝多莉丝疲惫的眼睛笑着,开始从盥洗袋里往外拿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