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她终于爬上床时,已经凌晨四点了。路灯发出微弱的光,从百叶窗和窗户之间的缝隙中照进来。她闭上眼睛,又回到了在纽约的青春时代。伤心的她身边不再是蒂拉,而是多莉丝,抚慰着她,爱着她,在她害怕时轻抚她的头发,让她感到安全,让她睡着。她轻轻哼起多莉丝常唱给她的歌:
她写在便条上,也放进盥洗袋。
“夏日里,生活容易过得好。鱼儿跳,棉花长得高……”
裙子。
不被爱。她深深地叹了口气。
多莉丝不应该难看地死去,她一直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詹妮翻她的化妆品,找到了眼影、锈红色的腮红,还有粉和口红。她立刻来了精神,开始找衣柜里的衣服。多莉丝不能穿着医院的白色病号服死去,那衣服总是往下滑,露出她褶皱的白皮肤。衣柜里那些普通的日常装也不行。衣架上挂满了黑灰色的衣服,缺少色彩。她得给她买一条新裙子,要时髦的、快乐的。黄色,绿色,或者粉色。又漂亮又舒适的。
不,她被爱着。多莉丝在那儿,多莉丝才是重要的人。她继续哼着,声音越来越轻,终于沉沉地睡去。
她重新回到床上,在蒂拉软软暖暖的小身子旁边躺下。她轻抚她浅色的发丝,擦去粘在枕头上的鼻涕。小家伙鼻塞,没法用鼻子呼吸。她认为,她得搞点滴鼻液来,于是又爬起来,走到卫生间。她在多莉丝的东西中翻来翻去,找到了发胶、定型液、发膜。她知道多莉丝总是很在意发型,每天都要梳头至少一百下。詹妮第一次见她时,她的头发仍然又长又密,深金色的头发中闪烁着几根银丝。她从来不染发,而是让头发自然变白。现在,她的头发已经成了银白色,很稀疏,而且剪短了,詹妮觉得她一定很讨厌现在的短发。她已经把滴鼻液忘得一干二净,她拿起定型液、卷发器和发膜,把它们都放进了盥洗袋。
A. 艾丽斯·安德森
多莉丝跟她说妈妈快要回来的那些夜晚总是最难熬的,她总是焦虑不已。多莉丝总是向她保证会再待上一阵子,她也总是说到做到。多莉丝总是信守诺言。多好的多莉丝,让人感到踏实。
每次她从戒毒中心回来,都面色红润,换了新发型和发色的头发梳得干净整齐。她带回来一堆礼物,有玩具、衣服还有泰迪熊,但你从不看她一眼。你躲在我的身后,紧紧抱住我的大腿。她没法走进你,她也不会走近你。你们俩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等你长大了,你会关上门,或是跟朋友们一起玩。但她真的努力了,我希望你能记得美好的时光。当她在工作日做了三道菜的正餐,请你最要好的朋友们来吃晚餐时,或是当她熬了一整夜为你缝制万圣节的服装时——那件橘色的螃蟹服,爪子里塞满了棉花。当你拎着盛糖果的小桶走在小区里时,你特别自豪,尽管你几乎走不动,因为衣服太重了,你站不稳,摔倒了好几次。假如我有当时的照片或是视频,你的孩子一定很想看看。
只有她和母亲时,生活则恰恰相反。她天天穿着破旧不堪的衣服去上学。她还记得有一双鞋的鞋底有一个很大的洞,她总是把那只脚拖在后面,怕朋友们看见她的脏袜子,嘲笑她。这使得她走路的姿势很奇怪,像半跳着一样,甚至到今天有时还能看出来。
艾丽斯和我们家其他人都不一样,不像我母亲,也不像你的姥姥艾格尼丝。或许她脆弱的一面来自她父亲的母亲,克里斯蒂娜生性焦虑。我从来都不太理解艾丽斯脆弱的那一面,我通常只会教她要振作。我经常生她的气,尤其是当她冒出愚蠢的想法时,比如为了赚钱去当妓女,或是把你送给别人领养。她只有需要钱或是想让我留下时才会说这些。这一招一般都很管用,因为我会留下来。我当然会留下来,为了你。你还记得那个夏天,她决定剃光头发,要解放自己吗?她不顾我们的反对,真的把头发剃光了。还有一段时间,她会光着身子在家里走来走去,说这样就能成长为自由的灵魂。是啊,我的天,她有好多奇怪的想法!
她所有最糟糕的记忆都是英文的,都来自美国。瑞典代表着安全。多莉丝代表着爱。当她们需要她时,她就来了,需要她待多久,她就待多久。有必要的话,她可以待上好几个月,即使在艾丽斯从戒毒中心出来之后。多莉丝代表着正常的生活。对一个从未经历过正常生活,只是从朋友们的生活目睹一二的孩子来说,正常就是一个人最美好的状态了。午餐盒里的三明治,提醒她带上健身包和作业,签好字的需要交给老师的表格,长发中的两条发辫,干净的衣服,还有盛在真正的餐盘里的热乎乎的食物。
但她可能接着就会突然遇上一个男人,全身心围着他。如果他是音乐家,她就会迷上音乐;如果他是律师,她就会突然穿得很正式。她信奉上帝,她信佛,她是无神论者,只要她当时觉得对,她就信。
不是因为疼痛,不是因为恶心,不是因为悲伤,也不是因为对家人的思念,而是因为被遗忘的记忆不停地冒出来,一个接一个地来打扰她,都是她一直压制的记忆,它们使她在斯德哥尔摩寂静的黑夜里辗转难眠。终于,因为脑袋里的思绪太多,她从蒂拉身边爬起来,走到厨房的餐桌边坐下,裹着一条毛毯,下巴支在光溜溜的膝盖上。多莉丝写的东西就在她面前,关于她人生的故事。她开始读起来,找寻美好的记忆,但她的注意力没法集中,字母都挤到了一起。她突然看不懂瑞典文了。
你记得我跟你说的这些吗,詹妮?你就在那儿,你看到了这一切。我们不了解她。你不了解,我也不了解。估计她自己也不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