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泪如泉涌。
“不,这我没法想象,即使是游戏也不行。多莉丝,你得在。要是没有你,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了。”
“你救了我的命!”
“如果我从来没有见到你。”
“你可以的,詹妮。你很坚强。你一直都很坚强。”
“我打算一晚上都玩‘如果’的游戏。”
“那天,你握住我的下巴,我的牙齿才不再打战,我可不坚强。”
“都是时间赶得巧。”在这片黑暗的回忆中,多莉丝轻轻捏詹妮的手,想表示她在开玩笑。
“你那时才四岁,亲爱的。即便那时,你也很坚强,而且很勇敢。真的。你人生的头几年一片混乱,但你活了下来,成为今天的你。你没看到吗?”
“多亏了你,她才活了下来。”
“可今天的我是什么呢?一个蓬头垢面的母亲,有三个孩子,一事无成。”
“是的,我想她当时就是这么想的。艾丽斯不想再活下去了,她已经受不了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呢?你为什么说自己蓬头垢面?你比大部分人都更漂亮,也更聪明。你知道的。你也当过模特,你还上过大学。”
“如果她当时死了,我的人生就不一样了。”
“我的脸就像一张白纸,我的身体又高又瘦。这就是美吗?不是。那只是能适应不同的要求,能取悦他人而已。时尚就是这样。而且,我大学没有毕业。我遇到了威利,我成了母亲。”
“是啊,如果……”
“别妄自菲薄。永远都不会太晚,做什么都是。”多莉丝严肃地看着她。
“如果……”
“谁说的?谁说永远都不会太晚?你自己也说年轻貌美时做什么都更容易些。”
“我立刻就来了,当天晚上就从斯德哥尔摩上了飞机。”
“你很漂亮,你很有才华,那就够了。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吧,开始培养自己的能力,而不是看着自己的人生,觉得自己不够好。重新开始写作吧。在自己身上下功夫。归根结底,那才是真正重要的。”
“或许她想得对。在我的记忆中,控制我生活的是她的药物,而不是她。无论怎样都会比那样更好。”
詹妮吸着鼻子:“写作。你总是说这个。”
“随便。她说她想开车到新泽西的富人区,把你放在人行道上,她说无论如何都比跟着她好。”
“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自己很有才华呢?你在大学里还得过奖。你忘了吗?”
“把我送走?送给谁?”
“没忘,我可能是得过几次奖。但我写什么呢?我没什么可写的,什么也没有,我的生活平平淡淡。或许在别人看来很完美,但很平淡。没有激情,没有冒险。威利和我就像一对好朋友,合伙经营着我们的家庭。仅此而已。”
“她说她想把你送走。”
“那就想点什么出来。”
“告诉我。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她已经死了。我想知道真相。”
“想点什么?”
“亲爱的……”
“是啊,把你想要的生活,写……”她停住了,喘着粗气,然后接着轻声说,“写下来。别错过这次机会,别浪费你的回忆。还有,看在上帝的分上,别浪费你的才华!”
“她打电话时说了什么?是什么使你去了美国?”
“你浪费了吗?”
“对,我好几年没见她了,从你还是小婴儿的时候就没见过。她有时会给我写信,我不时地会给她打电话。那时候电话费很贵,她很少接。”
“是的。”
“我妈妈?”
“你后悔吗?”
“是她打的电话。”多莉丝接着说。
“是的。”
“是……”她清清喉咙,却说不出话。詹妮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帮她喝了几口。
突然,多莉丝跳起来,下巴直垂向胸口。她的嘴角歪了,双眼紧闭。詹妮大声呼救,一个护士跑了过来。她摁下响铃,又有三位穿着白大褂的女人跑过来围着多莉丝。
“是谁给你打的电话?就是你救了我妈妈,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怎么会知道呢?”
詹妮试着从她们肩膀之间的缝隙看过去,“发生什么了?她还好吗?”
多莉丝醒了,惊讶地睁开眼睛,她轻轻地揉揉眼睛。蒂拉大声打着喷嚏,哼哼唧唧。詹妮手忙脚乱地给她穿上干净的上衣,眼睛却一直看着多莉丝。
多莉丝的表情恢复了正常,嘴巴放松了,但她的皮肤变成了青紫色。
“你当时怎么能那么及时地出现?”
“我们得把她送回重症监护室。”一名护士把詹妮推到一边,松开床下的刹车片。
“哦,不,蒂拉。我们得快点,快,快。”她用湿巾把小家伙的肚子、脖子、脸和手擦干净,然后把半裸着的女儿抱进婴儿车,把干净的上衣放在一旁,顾不上桌上的狼藉,迅速推着车走了。她得赶紧回到多莉丝那儿,她还想听她讲更多的故事。她想在她去世前听她讲完。她小跑着穿过走廊,几乎是急转弯冲进了门。
“我可以去吗?”
“砰”的一声响,将詹妮从思绪中拉了回来。蒂拉把玻璃罐扔到了地上,她自己满脸满身都是食物。詹妮把她的上衣脱掉,用干净的一面把她的小脸擦干净,扔进盥洗袋,然后拿出一件干净的衣服。蒂拉已经把黏糊糊的小手按在了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满意地研究着土豆泥在肚皮上形成的图案,又用手拍拍肚子,想把食物在白白的皮肤上抹开。
另一名留着深色短发的护士摇摇头。
詹妮浑身打了个冷战,让人恐惧的回忆又回来了。她还记得,这个英文带着口音的奇怪的老太太进来时,她很害怕,本能地往后退。她以为多莉丝是社会保障管理局的人,要把她带走,她妈妈拿这个吓唬过她很多次。她把毯子拉得高高的,遮住了半张脸,呼出来的气把毯子都润湿了。接着,多莉丝看到了艾丽斯。她把她侧过来,打电话叫了救护车。在等待的过程中,她爱抚着艾丽斯的额头。冰冷的夜里,当两位强壮的医护人员把艾丽斯抬走后,多莉丝挨着詹妮在沙发上坐下。詹妮紧张得头发都汗湿了,心跳得飞快,她能感觉到自己浑身的脉搏都在跳动。多莉丝在哭泣,眼泪使她看上去不那么危险了。詹妮的牙齿打着冷战,她直直地看着前面,浑身发抖,止不住地发抖。多莉丝温柔地用一只温暖的手包住她的下巴,另一只手轻抚她的背。她安抚她,一直说着“没事了”“没事了”,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就像一段旋律。她们像那样坐了好几个小时,多莉丝并没有急于跟她讲话。那晚,詹妮躺在多莉丝的大腿上睡着了,多莉丝温暖的手放在她的脸颊上。
“她需要休息。有消息我们会告诉你的。”
詹妮清楚地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那时她才四岁,正紧紧裹着毯子坐在红色沙发的一角,盯着忽闪忽闪的电视。多莉丝敲了门,没打招呼便踏进她们乱成一团的家。她的妈妈在厨房的地毯上睡着了,嘴角还流着口水。她的裙子几乎盖不住一半的大腿,她的紧身裤在膝盖下面的部分已经撕裂。小詹妮看到她摔倒,一股已经干掉的血迹表明她被划伤了。
“但我想在场,万一……”
“妈妈马上就回来。”她起身跑向柜台,买了一个三明治,还不停地回头看坐在高脚椅上的女儿。她一边往回走,一边啃了两口干面包。她顿了顿,让瑞典火腿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她的脑海里涌起了回忆,多莉丝经常给她做这种三明治带到学校,那是她的午餐盒里第一次有真正的三明治。在那之前,她只能带饼干或曲奇,有时就是一两个苹果。
“我们会确保你在场的。她现在看上去又稳定了,但她的心脏不太稳定。这很正常。你知道的,离那一天不远了。”
詹妮从一个贴着五颜六色标签的玻璃罐里挖出婴儿食品——肉汁和土豆,这是有机食品。蒂拉嘴边沾满了酱汁,詹妮在她吃的间隙用勺子帮她刮干净。小家伙嚼得很香,她指着勺子,手在空中挥舞。詹妮摇摇头,把勺子抽回去。“我们得快点。快吃,快吃。”她用小宝宝的语气轻轻说,一边把勺子递到女儿嘴边。蒂拉伸出双臂,迅速闭上嘴巴,开始抓勺子,大声地哭闹。当呜咽变成刺耳的尖叫时,邻桌的人投来恼怒的目光。詹妮没办法,只好把勺子给蒂拉。小家伙立刻安静了,开始用勺子打盘子,把酱汁溅得到处都是,惹得邻桌又怒目而视。詹妮想,算了吧,至少她没有哭,于是用餐巾纸把桌上的一片狼藉擦干净。
她同情地笑笑,然后追上其他人,她们已经推着床沿着走廊走远了。詹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们,心怦怦直跳。床尾的木板和钢架把多莉丝挡住了,她看不见她。她握紧拳头,抱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