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过很多次。我住在巴黎的时候经常去,那儿的葡萄园里经常有派对。”
“普罗旺斯?你去过吗?”
詹妮递给她一只大大的红草莓。“那儿漂亮吗?”
“像是普罗旺斯的夏夜。”她轻声说着,闭上了眼睛。
多莉丝叹口气:“美极了。”
“好啊。不过首先,咱们干杯。”她把桃红色的液体倒进两个塑料杯,这是她在超市里找到的最接近葡萄酒杯的东西了。然后她摁下按钮,使床头抬高。多莉丝稍微往下滑了一点,詹妮把手放在她颈后,帮她把头微微抬起,把杯子递到她嘴边。多莉丝大声地喝了一点点。
“我昨晚读到你在巴黎的经历,这些真的都是写给我的吗?”
“动的时候会疼。咱们聊点别的吧,我已经烦透了病痛。跟我讲讲威利吧,还有大卫和杰克,还有你们的家。”
“是的,我不想带着所有的回忆一起死去。一想到所有的回忆跟我一起逝去,我就很痛苦。”
“用了吗啡还疼吗?”
“那时的普罗旺斯是什么样?那些派对什么样?你和谁去的?”
詹妮麻木地点头,在床边坐下,紧挨着多莉丝。多莉丝也向她靠近,想靠着她。当她移动腿时,她的脸稍稍拧了一下。
“哦,很让人激动。去的都是名流:作家、艺术家、设计师。每个人都穿得漂亮极了,超出你的想象。那时的服装材质跟现在不同,很有光泽,质感很好。我们的派对在乡下,但每个人穿得都好像要去参加诺贝尔奖颁奖典礼一样。高跟鞋、珍珠项链、巨大的钻石,还有沙沙响的丝绸裙。”
“亲爱的,我再也下不了床了。你知道吧?你懂吗?”
詹妮笑了。
“不。我不想再听到你那样说。”詹妮咬住嘴唇,忍住泪水。
“你是模特!你懂这些!难怪你从来不会对我的工作感到印象深刻。但你以前为什么从来不提呢,多茜?我不记得你曾提起过!”
“没关系,反正我要死了。”
“对,我可能是没提过。但我已经写给你了,所以你都知道了。毕竟这是漫长人生中一段很短的经历,就像昙花一现。谁会相信眼前这个老太太曾经是个模特呢?况且,我最后又做回了本行,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管家。”
多莉丝点点头。詹妮把紫色的袋子从婴儿车下面拿出来。她把两瓶酒都放在桌子上,把空袋子压扁。
“再跟我讲讲,我全都想听。你在那些派对上都穿什么?”
“你想喝点吗?你刚注射了吗啡,真的可以吗?”
“我穿的不是普通的衣服,都是精品。我去那儿的任务就是向世人展示那些服装,让大家为之惊叹。”
“就在那儿。”多莉丝得意地笑了。
“哇,听起来好激动!多莉丝,我真希望我早点知道这些。我一直钦慕你的美丽,所以我并不惊讶,我也不觉得其他人会惊讶。小时候,我一直希望自己长大后能像你那样,你还记得吗?”
“哦,多茜,听上去好可怕!我真希望我能做点什么!”
多莉丝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脸,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这儿,那儿,到处都疼。臀部、腿、肚子,不一样的疼,几乎像是从身体里面散发出来的,就好像我的整个骨架在被上千根锋利的大头针刺着一样。”
“是的,战前的生活比较容易,而且年轻貌美时总是更容易。很多东西你都不需要花钱。”
詹妮皱了皱眉头:“你很疼吗?哪里?”
“我能看出来。”詹妮大声笑起来,扯了扯自己脖子上的皮肤,“这是怎么了?我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皱巴巴的中年妇女?”
“吗啡。”多莉丝一字一顿,然后笑起来,“每次太疼的时候,他们就给我注射一点吗啡。”
“嘘,别傻了。别那样说你自己。你依然年轻漂亮,而且你至少还剩下一半的人生。”
“呼,走走就热了。”詹妮拿起一张报纸扇风,“你看上去好点了!”
詹妮看着她,若有所思。
回医院的路上,婴儿车三次陷在了烂泥里,等她终于回到病房时,已经跑得浑身发热,脸都红了。蒂拉睡着了。她脱下大衣,挂在婴儿车的扶手上,这个动作碰到了袋子里的酒瓶,它们响了一下。多莉丝醒着,她听到这个声音,笑了。她的嘴笑得更明显了一点,脸色也不那么晦暗了。
“你有那时候的照片吗?”
詹妮叹口气,又返回超市。真是太麻烦了。
“只有几张,我离开巴黎时没能带走太多,仅有的照片存在衣柜里的几个铁盒里。”
那个女人摇摇头:“去超市看看吧,那儿一定有塑料杯。”
“是吗?”
“你们卖酒杯吗?”她一边把美国护照递过去,一边问收银员。
“应该是,在我的衣服下面。很旧的生锈的铁盒。它们跟着我走过了半个地球,饱经风霜。其中一个曾经是巧克力盒,是阿兰给我的,所以我一直舍不得扔掉。因为他,我才喜欢把回忆都存在铁盒里。”
“不,就要普通的桃红葡萄酒。”她打断了他,“就选一个你自己会买的吧。”她几乎要咆哮:快点给我拿瓶桃红葡萄酒!但她克制住了。他拿出两瓶来,她礼貌地笑笑。他刚一走开,她看到货架下面另外一种更有名的牌子,便偷偷地换掉。
“我今晚找找。好激动!如果我能找到照片,明天就带过来,这样你就可以跟我讲讲里面的每一个人。你想再吃一个草莓吗?”
“啊哈,那样的话,或许你想要起泡酒?或者……”
蒂拉呜咽着,挥着小手,她的呜咽很快变成了大发脾气,詹妮抱起女儿,紧紧抱住她的小身子,亲吻她的脸颊,一上一下地抖动来安抚她。
“没有食物,只是巧克力和草莓。”她不耐烦地说。
“她可能是饿了,我得带她去楼下的餐厅。我们很快就回来。你休息一会儿,待会再继续跟我讲巴黎。”
“你好!是的,我想买两瓶桃红葡萄酒,要好一点的。”她说。他点点头,带她来到货架前。他滔滔不绝地给了很多建议,又问她是要搭配什么食物。
多莉丝点点头,但她的眼睛很疲惫,詹妮还没转身,她的眼皮已经耷拉了下来。詹妮抱着蒂拉,看了她一会儿。多莉丝身上盖着医院的浅黄色毛毯,瘦小得像一只鸟。她稀疏的灰白头发被压扁了,发丝之间的头皮也成了光秃秃的白色。一直伴随她的美貌已经逝去了。詹妮忍住想拥抱她的冲动,迅速向餐厅走去。别死,请不要在我不在的时候死去,她又一次在心里说。
“你好!需要帮忙吗?”
N. 格斯塔·尼尔森
到了超市,她才发现这里并不卖酒,只有国营的酒行才可以。她骂了一句,赶快往那里赶。她对瑞典有很深的感情,这里是她的祖母和曾祖母成长的地方,是她心中完美的国度,但她在这个国家的时间太短了。她叹了口气,在酒行的服务台旁边坐下。五分钟后,一位穿着绿色格纹衬衫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完美主义者,他的专注力是我见过的人里最强的,几近疯狂。他作画时,可以连续几个星期都在同一块画布前。在那期间,他是不能被打扰的。他不吃东西,也不说话,把全部精力投入一块块油彩和它们所构成的图案里,仿佛全身心投入了一场热烈的爱情。他总是说,他对此无能为力,他只是跟着感觉在走,让灵感把画画出来。
她一路小跑,穿过泥泞的小路,跑向摩尔比中心的棕色建筑。她们经过水坑时,蒂拉就指着轮子溅起的水花咯咯地笑。詹妮感觉到雨水已经浸湿了自己的皮靴,她的整个脚周围已经出现了一圈深色的波浪线,这样的鞋底对瑞典的天气来说太薄了,这双靴子要报废了,她忘了喷防水喷雾。
“画画的并不是我。当我看到完成的作品时,自己也常常很惊讶。那些画就那么来了,就好像有人在操控一样。”每次我问他,他都这么说。
“我很快就回来。”她轻声说,心里想着:千万别在我离开的时候死去,求你了,千万别死。
我经常远远地看他。尽管有评论家打击他,但他仍然保持着自己的创造力,这让我感到惊叹。有些有钱又热爱艺术的人声称自己懂他,买他的画,让他免于挨饿。
多莉丝点点头,她想笑一笑,但是嘴唇不太配合,只有她的上唇向上动了一点,露出一点牙齿,像在做鬼脸一样。她呼吸很吃力,每喘一口气,胸部都呼呼地响。她看上去比昨天疲惫很多。詹妮俯下身,用脸颊去贴多莉丝的脸。
我们的巴黎梦成了巴斯图街上这间公寓的内饰。画室的墙上满是巴黎——这座我们钟爱的城市的图像,有些是他自己画的,有些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有些是我寄给他的明信片。我们常常谈论这座我们都思念的城市,他仍然想回去。我们幻想着有一天能一起回去。
“草莓。还要别的吗?巧克力?”
1945年,当战争结束时,我们和所有人一样,去国王街庆祝。格斯塔并不喜欢凑热闹,但他不想错过那个时刻。他举着法国国旗,我举着瑞典国旗。战争终于结束,人们都幸福极了,大家又笑,又唱,一边喊一边向天空抛撒彩纸。
“还要草莓。”
“多莉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们可以走了,我们终于可以走了。”格斯塔从未这样大声地笑,他向天空挥舞法国的三色旗。他常常对未来充满悲观和怀疑,现在终于有了希望。
“好的,我来搞定。得要一会儿,但你正好可以休息一下。”
“灵感,亲爱的,我需要重新找到灵感。灵感在那儿,不在这里。”他眉飞色舞,又想到了蒙马特的艺术家朋友们。
“桃红葡萄酒。要凉的。”
但我们一直没有钱。年轻时说走就走的勇气也一去不复返了。巴黎始终是一个梦。和所有失去的爱情一样,留在心里的最终会变成特别向往的。在某种程度上,我很高兴他没能回到巴黎。他可能将无法承受失望,他将会认识到他的灵感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与某个特定的地方紧密相连,而是在他自己的身体里,他得将它找出来,发挥作用,无论这个过程多么痛苦、多么艰难,而且需要不停地重复。
“好的,当然可以。白的还是红的?”
那时,巴黎就像关于过去的阴云,始终萦绕在我们心头,我们觉得巴黎的一切都更好。事实上,直到现在,这片云仍然在那里。在家具里,在法文书里,在画里。巴黎抓住了我们俩的灵魂。
多莉丝点点头。詹妮笑了。
我经常在格斯塔心情好时,用法语跟他交谈。他会的单词不多,我试着教他一些。他很喜欢这样。
“葡萄酒?你想喝葡萄酒吗?”
“总有一天我们会去的,多莉丝。你和我。”他反复说,即使在他自己也意识到这不可能后,仍然在说。
“葡萄酒?”多莉丝淘气地挤挤眼。
我总是点点头。点头,微笑。
“你还想喝点别的吗?可口可乐?苏打水?果汁?”
“是的,总有一天,格斯塔。总有一天。”
“你能帮我拿点水吗?”多莉丝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玻璃杯。詹妮帮她拿稳,多莉丝把手放在詹妮的手腕上,把水杯递到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