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们怎么样？”
“我也爱你，当然！”他温暖的笑声让她想家了。
“还好，别担心，快餐总是有的。上帝保佑美国。”
“我爱你。”
“我会尽快回去。我爱你。”
“我会尽力，但别抱太大希望。”
“快回来吧。你不在，什么都不对劲。我也爱你，向多茜问好。”
“阿兰·史密斯。对。”
詹妮偷偷看了一眼多莉丝的病房，她看到多莉丝的身子在被子里动了一下。“她醒了，我得过去了。”她轻声向家中的爱人告别，向正在痛苦中等待死神的人走去。
她听到威利的呼吸声。他妥协了：“阿兰·史密斯，对吧？”
J. 保罗·琼斯 已逝
“你不懂，他没有失踪。只是她没再得到他的音信。说不定他回家了，生了几个孩子，长命百岁，过着快乐的生活，现在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等待死神来临呢。就像多莉丝一样，并且想念着她。”
我躺了好几天，也可能是好几个星期。我看着天花板，让时间过去，感受着激素给身体带来的变化：我的胸部涨奶，我的子宫在缓慢收缩。终于，我烦了。我没有立刻下去找保罗，而是开始探寻这个阁楼，查看藏在这里的箱子和柜子。橱柜是锁着的，但我下定决心哪天要打开它。我发现一只装满花花绿绿的玩具车的大盆。柜子内侧有淡淡的用红色粉笔画的线条，画得七绕八拐，只有小孩子才会那样画。玩具车上满是凹痕，油漆也已经剥落了。我把每辆车都拿出来，在地板上排成一排，仿佛它们要在这凹凸不平的木地板上赛跑。这个孩子现在在哪儿？我翻遍了所有的箱子，在其中一个箱子里，我发现了一些叠好的裙子，用粗糙的绿色鱼线扎成了捆。我好奇这些是谁的裙子，这个女人怎么样了？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斯坦会笑出眼泪来！你要我给他打电话，让他找一个在‘二战’中失踪的人？”
好奇心促使我下楼去。我爬下楼梯时，肚子发紧。我的肚子仍然很大，我的后背仍然跟怀孕的最后几个星期时一样疼。保罗看到我，笑了，他甚至说他想我了。他让我在餐桌旁坐下，给我热了点汤，递给我一片干面包。但当我问他那些玩具车是谁的时，他嘴唇紧闭，摇摇头。他不想告诉我，或许他不能告诉我，谁知道别人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呢？我没有再问，却开始幻想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我给他们起名字，想象他们的模样。我在一本旧的练习册上，写下他们的性格、他们的经历，当我开始在晚上跟他们聊天时，我意识到自己该走了。
“知道，但是……”
我给格斯塔写信，向他求助。两周后，他的回信便到了邮局。他说他担心了好一阵子，好奇我怎么没给他写信。现在我终于可以去跟他在一起了。他在信封里写了一个名字和地址，他给了一位朋友的朋友一幅画，以此作为交换，让我乘一艘货船回家。几天以后，我离开了保罗的小屋。他的眼里含着泪水，我看到他浓密的胡子下，他的下巴在颤抖，我看到他咬住了嘴唇。我想，直到那时，我才真正了解保罗。我们在一起的两年里，他很少直视我的眼睛。那时，我终于知道了原因。告别是痛苦的。
“你知道找到他的概率有多小吗？”
保罗和我通信了好多年。我从未停止过关心他。那个遁世者住在自己的回忆里。他去世时，我去了英国，把他埋在盛着爱犬洛克斯骨灰的瓮旁边，洛克斯早他几年去世。只有三个人参加了他的葬礼：神父，离他的住处最近的邻居，还有我。
“没有。”
N. 格斯塔·尼尔森
“詹妮，是没多少还是没有？”
我们的重逢和格斯塔在信中构想的一模一样。水手们把绳子抛上岸，码头工人们抓住绳子，绕在系船柱上，铁制的舷梯被打开，通向坑洼不平的人行道。天空下着小雨，格斯塔站在码头上，撑着一把巨大的黑伞。我走向他。我已经不再年轻漂亮，完全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了。我没有一件完好的衣服，没有一双好鞋。我的头发直直的，岁月在我的脸上留下了印记，我的皮肤粗糙又晦暗。尽管如此，他依然伸出双臂，我毫不犹豫地扑进他怀里。
“没多少，没有。”
“哦，多莉丝！你终于回来了！”他轻声说着，紧紧地拥抱我。
“战前？我们说的是哪一场战争？不会是‘二战’吧？请跟我说她战后有过他的消息。”
“是啊，好久了，亲爱的格斯塔。”我抽着鼻子。
“他是建筑设计师，我想。至少战前是。”
他笑了。他退后一步，双手握住我的肩。
“好吧，你还有更多的信息吗？有以前的地址吗？有照片吗？他是做什么的？”
“让我看看你。”
“我会尽快回家，如果你能帮我这个忙，我就能早一点回去。但是现在，多莉丝比你们更需要我。我们都需要知道阿兰·史密斯到底怎么样了。”
我擦干眼泪，犹豫地看着他的眼睛。这已经足够唤回我们的友谊了。突然，我感到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十三岁的女孩，而他则是那个失意的画家。
“我简直搞不懂你。你就不能回来吗？我们想你，我们需要你。”
“你有皱纹了。”他大笑起来，用手指轻抚我眼周的皮肤。
“完全正确，就是这些。”她笑了。
“你也是个老头了。”我也嘲笑他，把手放在他圆圆的肚子上。他笑了。
“所以你是要我去查一位已经近百岁的、可能还活着、可能住在纽约或是纽约附近的老人？”
“我需要一个更好的管家。”
“不太确定……”她不介意威利的嘲笑，尽管他的声音很大，“但我觉得他还活着，他对多莉丝很重要，所以对我也很重要，真的很重要。求你了，就查一查吧。为了我。”
“我需要一份工作。”
“你确定他还活着吗？”
“所以，你说呢？”
“别说那个，我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但对我们来说很重要，对我。”
我仍然抓着我的行李袋，里面是我仅存的回忆。
“相对于什么而言比较重要……曼哈顿的谋杀案吗？”
“我们开始吗？你哪天可以上班？”
“你的朋友斯坦不是在纽约警察局工作吗？我觉得或许你可以给他打电话，请他查一查。如果阿兰住在纽约附近，应该能找到。告诉斯坦这很重要。”
我抬头笑了。
詹妮得意地笑了，但她小心翼翼地不让他听出来。
“现在怎么样？”
“你开玩笑吧。1920年出生的阿兰·史密斯，我上哪儿找他去？你知道有多少人叫这个名字吗？至少得有上百人！”
“现在很好。”
“是的，他叫这个名字。”
他再次伸出双臂，我们拥抱，这一回更像是亲密的工作伙伴。然后我们一起走上南城的小山坡，走到巴斯图街。当我看到街道远处夫人的房子时，我感到心里受了一击。我小心地走近它，站在外面看门上的名字。
“对不起，你说什么？谁？阿兰·史密斯？”
“现在住在这儿的是一个年轻的家庭，他们有四个孩子，每天大喊大叫，跑来跑去，让楼下的戈兰很是苦恼。他说他们快把他逼疯了。”
威利很长时间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再打哈欠。当他终于开口时，他的反应和詹妮预料的一样。
我点点头，没有回答，伸手去摸我常拉的把手。我回忆着自己第一次把手放在上面的场景……
“宝贝儿，你能帮我个忙吗？我想找一个叫阿兰·史密斯的人。他和多莉丝差不多年纪，1920年前后出生，可能住在纽约或是附近的地方，也可能在法国。他母亲是法国人，父亲是美国人。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好了，我们回家吧，你得吃点东西。”格斯塔把手放在我肩上。我点点头。
他们沉默了一阵。詹妮听到他在打哈欠。她鼓起勇气：
门厅弥漫着松节油和灰尘的气味。他的画在墙边排成了长排。松木地板上有溅出来的颜料，客厅的家具被盖上了白色的床单，厨房里满是脏盘子和飞舞的苍蝇。
“是的，我想是的。”
“你需要一个管家。”
“是的，或许二者兼有。她见到你和蒂拉高兴吗？”
“我告诉过你了。”
“或者思念……”
“现在你有了。”
“或许她在为什么事感到遗憾？”
“你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工作，我并不总是好脾气。”
“这里现在是上午，但她睡得很沉。护士说她累了，说她昨天哭了很久。”
“我知道。”
“我们早就知道了，宝贝儿。她年纪很大了，生命就是这样。”
“我还需要绝对的谨慎，关于……”
“她要死了。”
“我不会影响你的私生活。”
“当然，亲爱的，我也想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很好。”
“我知道，很抱歉。我只是想听听你的声音。你现在半夜不会被蒂拉吵醒了，所以能不能让我吵醒你一回？我想你，很抱歉我走得那么突然。”
“我们有钱吗？”
“詹妮，你知道现在几点吗？”
“不多。”
“嘿，是我。”
“我睡哪儿？”
“喂？”一个带着睡意的声音从大洋彼岸传来。
他指给我女仆的小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个书桌，还有一个衣帽间。里面有女性杂志，女人的气息。我转头诧异地看他。
护士挤出一点笑容，没再说话，便走开了。詹妮叹了口气。大家当然觉得人临终时不应该流泪，至少在这个国家是这样，和所有人一样，与生活抗争，然后不掉一滴眼泪地死去。但内心深处，她感觉自己知道多莉丝流泪的真正原因。她沮丧地从包里掏出手机。
“她们一发现就会辞职……”
“你觉得这很奇怪吗？她不能哭吗？她要死了，她当然想哭。如果是我，我也会哭的。”
他从未说过“同性恋”这个词，我们也从未谈论过。每当他的夜间伴侣来访时，我就会在耳朵里塞上棉花，免得听到他们的呻吟。白天，他就是我的朋友格斯塔，我做我的事，他做他的事，晚上我们一起吃饭。如果他心情好，我们会聊一会儿天。有时聊艺术，有时聊政治。我们的关系从来不像是主人和女仆。对他来说，我就是多莉丝，是他多年前的旧友，如今终于重逢。
“当然可以，但最好让她休息。她昨天好像有点不开心。你走后她哭了很久。”
一天晚上，我给他看我在保罗家写的小故事。
“我们可以坐在她身边吗？”
是关于那个女人和那个孩子的。他仔细地读，不时还把同一页读上两遍。
年轻的护士遗憾地摇摇头：“她很虚弱，很难说她还能活多久。”
当他终于开口时，他的语气听起来很惊讶：“这真是你写的吗？”
“什么意思？”
“是啊，写得不好吗？”
“几乎整个上午都在睡。她昨天好像很累。”
“多莉丝，你很有才华。你有文字方面的天赋，我一直这么说。你要好好利用这一点。”
“她睡了很长时间吗？”
格斯塔给我买了一本练习册，我开始天天写，写短篇故事。短篇最适合我，我没有精力去构思更长的东西。我的故事帮我们换来了更多的食物，我把它们卖给女性杂志，只要是关于爱和热情的，那些杂志就买。那样的东西有市场。爱，爱情，幸福的结局。我们坐在格斯塔的深蓝色(1)丝绒沙发上，为我想出的陈词滥调哈哈大笑。我们这两个被生活磨炼的人，嘲笑着那些相信皆大欢喜的人。
护士看到詹妮和婴儿车，便停下来说：“她睡了。”
(1) 译者注：此处疑为作者或瑞典—英文译者的笔误，书中另外几次提到格斯塔家的沙发都是深紫色，不应该是深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