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红色地址簿 > 第24章

第24章

“跳舞?”

“哦,天哪,对!”詹妮笑得直不起腰来,“他很帅,很风趣。他能逗我笑,让我跳舞。”

“是的,他总是说我应该放松一点。很有意思。”

“有的,但你当时太爱他了,根本看不出来。他还在树林里爬,要把牛仔裤磨旧,你记得吗?”

两个女人会心一笑。

“故意把额头晒黑?没有吧,他有吗?”

“有时,我会玩‘假如’的游戏,自己都觉得好笑。”多莉丝说。

詹妮惊讶地抬起眉毛。

詹妮诧异地看着她。

“当然记得。马库斯,那个故意把额头晒黑的时髦男生。”

“你知道的,假如……假如你选择马库斯作为终身伴侣。你的孩子会是什么样?你们会住在哪儿?你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你记得他吗?”

“呃,可怕的想法。那样我就不会遇到威利,也不会有现在这几个孩子。马库斯和我是注定要分手的。他永远不可能照顾好孩子们。虽然威利也不太擅长,但他属于正常水平,而马库斯则太沉迷于找到最完美的牛仔裤,我甚至无法想象他的衬衫被孩子弄脏一丁点儿。”

“马库斯,是的。”

“你知道他现在在干什么吗?”

多莉丝笑起来,詹妮伸出一只手指嘘她,又回头看婴儿车里的女儿。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杳无音信。我最近曾试着在脸书上找他,但他似乎不在上面。”

“你说得对。马库斯。”

“或许他也死了?”

“当然。那也是一部分。只有失去的爱才是完美的。”多莉丝的眼里闪着光。詹妮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她的脸上又泛起了红晕。

詹妮看着多莉丝:“你并不知道阿兰是否已经死了。”

“还有,那些随着时间推移,似乎变得越来越好的人?”

“我从‘二战’开始就再也没收到过他的消息了。你知道那是多长时间吗?如果你问我,我觉得概率不大。”多莉丝吸了吸鼻子,摩挲着吊坠。她的手颤抖着打开吊坠,看着放大镜后面微笑的年轻人。她的眼里涌出的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是的,你。”多莉丝笑了,詹妮的脸颊闪过一丝绯红,“一次没有结果的、没能善终的爱情,每个人都有。这个人会深藏在你心底,一直留在那儿。”

“太美好了,那些失去的爱情。”她喃喃地说。詹妮捏了捏她的手。

“我?”

J. 保罗·琼斯

“你没有吗?不时会想起的人?”

月复一月,我对身体里的这个新生命充满了反感。这个生命是丑恶种下的果子,它损耗着我的身体,我并不想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但却无能为力,它时时提醒着我它的存在。我的孩子会像他吗?也会那样丑恶吗?我能够去爱它吗?夜里,它动得厉害时,我会用拳头狠狠地砸向肚子,想让它停下来。有一次,我抓住了它的脚,死死地抓住。那次伤到了我的皮肤,我不知道是不是也让它很痛苦。

“什么意思?‘每个人都有一份埋在心底的爱情’?这是什么意思?”

保罗从未和我谈论过这个孩子,或是它出生以后怎么办。保罗是个遁世者,他一直那样。

“忘掉那些事吧,忘掉阿兰。已经过去太久了。每个人都有一份埋在心底的爱情,詹妮。这很正常。”

我们没钱买衣服。我的衣服穿不上了,保罗就把他的借给我。后来,我用旧鱼线把羊毛毯子系在胸前,裹住肚子和腿。我们没钱买吃的,我们吃鱼和萝卜,或是用水、面粉和磨碎的树皮搓成团烤出的面包。我每天都恍恍惚惚,从家到海边,从海边回到餐桌,从餐桌到阁楼。

“哎呀,别这样,你还好好的,你仍然很幽默。别忘了几个星期前你还健健康康地住在家里。”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干活也越来越吃力了。我的后背痛,当我弯腰去拿箱子里的鱼时,肚子会很碍事。我尽可能弯曲膝盖,抓紧活蹦乱跳的鱼,不让它们从我的手中溜走。洛克斯几乎对我寸步不离,但我总是没有精力去管那只可怜的狗。

“我也快死了。”

美国似乎越来越遥远了,巴黎则更像个虚幻的梦,斯德哥尔摩也一样。我在床边的橱柜上画线,记下我住在保罗家的日子。一个月又一个月过去,画的线越来越多,一条又一条。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因为我从来没有数过,我也并不想知道到底过了多久,但我仍然可以通过其他方式注意到时间的流逝。炎热过去,转而变成潮湿的阴凉,阳光被阴雨连绵取代,绿油油的田地变成了厚厚的烂泥塘。

“大家没死!他当然有可能还活着。你们俩差不多大吧?你还活着呢!”

一天晚上,我们正在吃饭,突然,我感到浑身一阵剧痛。我喘着粗气,又疼又怕。

“嗯,别傻了。我都快死了,没人还活着了。大家都死了。”

我看着保罗,他正坐在我对面,啧啧喝着稀得像水的鱼汤。

“如果他还活着,我们得找到他。”

“临产时该怎么做?”

她轻轻地来回推婴儿车,想让孩子尽快睡着。

他抬起头,他的脸上长着浓密的灰白色胡须,经常有小块的食物挂在上面。

“你好,宝贝,”詹妮把手放在她的额头上,“继续睡吧。”

“你是说,你要生了吗?”他看着我肩头的某一处。

“又秃又皱,我猜。”多莉丝敏捷的回答让詹妮笑起来。睡在婴儿车里的蒂拉突然坐起来,睁开碧蓝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想是的。我们应该怎么做?”

“但万一他没死呢?万一他还活着呢?万一他还爱着你呢?你不想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吗?”

“让你的身体尽其全力。我接生过很多头小牛犊,我来帮你。去躺下来。”他冲着通向阁楼的梯子点点头。

“爱总会找到的,亲爱的詹妮,如果是真爱。命运引领着我们,我始终相信这一点。他很可能已经死了,但奇怪的是我从不觉得他死了。他一直在我身边,我常常能通过某种奇怪的方式感觉到他的存在。”

牛犊。我盯着他,但又一阵疼痛让我趴到了桌子上。疼痛从我的腿直到脊柱,我疼得抓住桌子。我感到恶心,感到胃里的汤在翻腾。

“但是……战后你在哪里?他知道你在哪里吗?或许他曾经找过你?”

“我爬不上去了,肯定不行。”我惊恐地喘着气。

詹妮很久都没有说话。

保罗点点头,站起身,抱来一床毛毯,铺在壁炉前。

“不知道。他消失了。我们在巴黎相遇,相爱。他离开了我,但又从美国寄了一封信来让我去他那儿。我收到信的时候已经是一年以后了,所以等我到了纽约,他已经跟别人结婚了。他以为我不想去美国。我们仍然爱着对方,当我们发现这是一场误会时,我们都哭了。然后他便去法国参战了。他母亲是法国人,他有法国和美国的双重国籍。他从法国给我写了一封信,告诉我他爱我,想和我在一起,说他之前太傻了。我估计他没能活着回来,否则战后我应该会收到他的信。他很可能和我们曾经在下面游泳的那座大桥一样,被德国人炸成了碎片,只剩下一堆瓦砾。”

夜渐渐深了,接着天色渐明,然后又进入黑夜。我满头大汗,我呻吟,我大喊,我呕吐,但就是生不出来。最后,疼痛消失了,一切都安静了。保罗一直皱着眉头坐在我身边的摇椅上。他看上去仿佛很遥远,很模糊。接着,他突然冲过来。他的脸是扭曲的,就像是擦亮的水壶上的镜像:他的鼻子很大,而脸颊却很瘦。

“他死了吗?”

“多莉丝!喂!喂!”我无法应答,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怎么样了?我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立刻推门冲进黑夜里。冷空气立刻流进来,我感到无比舒畅,满是汗水和疼痛的身体感到一阵凉爽。

多莉丝摇摇头。

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詹妮笑了:“多茜,他后来怎么样了?”

等我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阁楼的床上。屋子里很安静,天已经黑了。我的肚子平静了,但从我的肚脐向下有一道长长的刀口。我摸着上面的绷带,可以摸到缝合的线。床头柜上点着一支蜡烛,保罗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只有保罗,他的怀里没有孩子。

多莉丝笑起来:“试想,如果阿兰知道七十年后的今天,我会躺在这里透过放大镜思念他,他一定会很高兴!”

“你醒了。”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看着我。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看上去很害怕。“我以为你会死。”

詹妮去拿床头柜上的放大镜。

“我还活着?”

“我们看看。”多莉丝用颤抖的手指打开吊坠,眯起眼睛看里面的照片,“我现在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点点头:“你要喝点水吗?”

“在塞纳河里游泳。哦,那一定浪漫极了。”

“发生什么了?”

“当然,他怎么可能不帅?”多莉丝伸出手,想接过吊坠。

保罗摇摇头,他的眼神满是悲伤,嘴唇成了一条细细的线。我把双手放在肚子上,闭上眼睛。我的身体重新属于我了,曾经在里面的那个生命,那个在最糟糕的时候来临的生命,是我永远也不想见到的。我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浑身放松下来,沉在粗糙的马鬃床垫里。

“他很帅。”

“我跑去找医生,但他也无能为力。太晚了。”

多莉丝摇摇头,但她的笑容和眼神里的光出卖了她。

“他救了我的命。”

“是阿兰吗?告诉我他就是阿兰,我知道他是。”

“是的,他救了你。你想怎么处理这个孩子?”

“嗯,只是一位故人。”

“我不想见到它。”

“告诉我嘛。我以前就问过你,现在你得告诉我了。他是谁?”

“你想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吗?”

多莉丝神秘地笑着,挤挤眼睛,但没有回答。

我摇摇头:“我身体里的不是一个孩子,我从未怀过孩子。”

第二天早上,詹妮和多莉丝拥抱后,第一件事便是从包里拿出那个吊坠,拿在手里:“这是谁?”

但当保罗终于起身爬下梯子时,我的身体又颤抖起来。疼痛从虚弱的肚子一直延伸到我的四肢,仿佛我的身体在驱赶恶魔。保罗离开了,他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