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红色地址簿 > 第21章

第21章

“否则我没法从美国上船。”

我点点头。我想起了自己的短发。

“我还以为你是男人。好吧,不管男女,都一样。你可以待在这儿,等到身体恢复好再走。”

“多莉丝?你是女人?”

“我在哪儿?”我又问。

他惊得跳起来,一脸疑惑。

“你在英国,在桑克里德。我在捕鱼,然后发现了你。”

“多莉丝。”

“英国没打仗吗?”

“你没死,但也快了。你比其他船员要幸运。你叫什么名字?”

“到处都在打仗。”他垂下眼睛,看着地板,“但在乡下要好些。他们主要攻击伦敦。夜里我们会听到轰炸机的声音,我们就把所有的灯都熄灭。食物也很短缺。除了这些,生活跟平时差不多。我是去收网的时候发现你的,我把鱼都扔了回去,我不想要那些鱼,它们周围全是死去的灵魂。”

“我没死?”我一说话,喉咙便疼起来,“我在哪里?”

那人把我的毛毯松了松,我可以活动活动胳膊了。我轻轻舒展着身体,我的腿有点疼,但可以动。狗又跑了回来,那是一只灰色的粗毛狗,它用鼻子拱我。

“好险。我发现你的时候,你的头在水面下。我以为你死了,但我把你扶起来时,你咳嗽了。死了好多人,到处都是尸体。这场战争……会要了我们所有人的命。”

“它叫洛克斯,请原谅它的冒失。我叫保罗。这个房子不大,但还有一个床垫,你可以睡在上面。条件简陋了点,但温暖舒适。你要去哪儿?我听得出你不是英国人。”

我使劲眨眨眼,试图看清楚面前站着的这个人。他很瘦,年纪不小了,脸上满是皱纹。他正好奇地看着我。

我想了想,我要去哪儿呢?我不知道。斯德哥尔摩更像是遥远的记忆,而巴黎已经成了乌托邦,恐怕只会让我失望。

“早上好。”我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感到一只手温柔地放在我的肩上,“你醒了吗?”

“瑞典在打仗吗?”

终于,我听到百叶窗被打开的声音,我醒了。明亮的阳光照了进来,一只狗轻轻蹭我的脸,用它湿乎乎的舌头舔我的脸颊。我呼着气让它走开,轻轻地冲它摇头。

“据我所知还没有。”

我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闻到木头的气味。热气朝我涌来,我的脸热得发红发紧。我被紧紧地裹在一条厚厚的羊毛毯里,紧得连胳膊都动不了。我眨眨眼睛。这是死亡的感觉吗?在微弱的光线下,我扫视着这个屋子,屋子中间是一个巨大的壁炉,烟囱直穿过深棕色的房梁,高高地伸进屋顶,右边是一个小餐厨,左边是门厅和窗户。外面看上去一片漆黑。我不知道自己在那儿躺了多久,就那样四处看着,观察每一处细节。门厅的钩子上挂着奇怪的工具,还有绳子,木头墙的裂缝里塞着一团团纸。我在哪里?我并不害怕,反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我在温暖的炉火旁迷迷糊糊地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我开始纳闷,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离开大海。

“那我就去瑞典,去斯德哥尔摩。你知道我怎样才能去那儿吗?你有认识的人能帮我吗?”

海水黑漆漆的,白色的浪花就像曚昽的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刀片。海面上除了风声,一片寂静。救生船的船身很温暖,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紧地贴着它。我把手指抠进木板中间,想抓得再牢一点,但我的力气快要用完了,胳膊渐渐耷拉下来。救生衣上厚厚的软木已经嵌进我的肚子。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自觉地往水里滑,尽管我非常清醒这样做的后果。死神在等着我,当我终于掉进水里时,它一下子抱住了我。我的头沉下水面,水的重量立刻压了上来。

他悲伤地笑笑,摇摇头。我会在他那儿待上一阵子,我想他那时就已经知道了。

那天夜里,我好多次骂自己,为什么要离开安全的美国?为了战火纷飞的欧洲。为了能再见阿兰一面的梦——一个天真而不可实现的梦。我确信自己完了,我会死在这冰冷的大洋里。天亮时,我躺在船身上,想象他的脸。我能感觉到凉冰冰的项链贴在胸口,但我没法打开它。我闭上眼睛,试着勾勒出他的样子。就那样,他仿佛近在眼前,而危险的大海仿佛远在天边。他跟我说话。他大声笑起来,就像他每次讲笑话时那样。说到好笑的地方,他总是自己先笑,但仍然能让我哈哈大笑,因为他的笑声太有感染力了。他在我身边跳舞,突然又到我身后,直直地看着前面,吻了我,然后就消失了。他的眼睛里闪着求生的光。

J. 保罗·琼斯

J. 保罗·琼斯

这座小房子里有个能住人的阁楼。壁炉旁有一架高高的梯子,通向屋顶上一个被封住的洞。保罗拿起一把锤子,把钉子拔了出来,我们一起爬了上去。阁楼的墙壁向内倾斜,与很粗的木头房梁相连,只有最中间的地方能站下人。地板上满是垃圾:一堆堆的旧报纸、旧书,一箱箱的渔网散发着海藻的味道,一个大黑箱子,还有一个手工制作的小摇马,我们一走动便嘎吱作响。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蜘蛛网蒙着。

现在,多莉丝可能很快也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成为死去的名字中的一个。“已逝”。

保罗一边向我表示歉意,一边用嘴吹着尘土和蜘蛛网,把箱子一个个摞起来,把书堆到墙角,空气里尘土飞扬,仿佛起了一大团灰色的云。我打开半圆形的窗户,让阳光照进来。接着,我便用肥皂水擦洗地面和墙壁。

地址簿。詹妮在桌上搜寻着,她拿起那本破旧的红皮本,摩挲着已经发黄的页面。这一定就是多莉丝提到的地址簿。她开始读起来,一个个名字都被叉掉了。多莉丝在后面写上一个又一个“已逝”“已逝”“已逝”“已逝”。詹妮把地址簿放下,仿佛它很烫手。她痛苦地看到了多莉丝的孤独。如果她住得近一点就好了。她想知道多莉丝一个人住了多久,多少年。没有朋友,没有家人,只能与记忆做伴。美好的记忆,痛苦的记忆,糟糕的记忆。

我的床就是一张薄薄的马鬃床垫,羊毛床罩便是我的毯子。夜里,我经常醒着,听遥远的飞机轰鸣声。对爆炸的恐惧折磨着我,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现着船爆炸时的场景,还有被炸飞的人。我会惊恐地梦到海水都变成了血红色,梦到死去的迈克,那个对我如此恶劣的人,仍然用眼睛瞪着我。

有很多名字,如过客一般从我们的人生中经过。你想过吗,詹妮,这些名字走来,又离开,让我们心碎,又让我们流泪。有些成了爱人,有些成了敌人。有时我会翻翻我的地址簿。

保罗说得对,战争离村民的日常生活很遥远,但我并不是这里唯一的不速之客。有几个邻居家里收养了面色苍白的小孩子,他们想念自己几百英里外的父母,每晚一直哭到睡着。他们是从伦敦疏散出来的孩子。我看见他们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光着脚,把打结的渔网解开,在冰冷的水中刷洗地毯,小手冻得红肿开裂,还要用瘦弱的身躯背重物。他们得干很重的活,来换取安身之地。

多莉丝打印好的那叠纸就在厨房的餐桌上。她又拿起来,一页一页翻。开头几句是这样的:

我也得工作。保罗教我杀鱼,取出内脏。我站在码头尽头一张快要散架的灰木桌子旁,他把捕回来的鱼一箱箱放在我面前,我要用锋利的刀迅速从鱼鳃上方划开一条口子,砍掉鱼头,取出内脏,扔给海鸥。我的指尖很快就被锋利的鱼鳞刺得伤痕累累,干到裂开。而当我抱怨时,保罗只是笑笑。

“饼干是给你吃的,宝贝儿。”詹妮先是用瑞典语说,接着又笑着换回了英文,“把饼干吃了吧。”她仍然觉得晕乎乎的。窗外,天色已晚,对面的楼里一点光亮都没有,只有黑乎乎空荡荡的窗户,玻璃上反射着路灯黄色的光,就像黑夜里金色的火花。

“很快它们就会变结实的。你得让你的‘城里手指’习惯于辛苦的工作。”

“饼干,饼干。”她玩得不亦乐乎。

我浑身都是鱼的血,这让我感到恶心,让我总是想到死亡。但我不再多嘴。

她打开床头灯,光线下飘浮着很多灰尘,她伸手想把灰尘驱散。公寓里很冷,她裹着一条毛毯走进厨房,她知道蒂拉很快就会饿得大哭。她在妈咪包里翻来翻去,想找点能吃的东西。她在包的底部找到几块碎饼干和一袋水果干,便打开递给蒂拉。小女孩津津有味地吃了几块水果干,便把袋子扔到一边,注意力转向饼干。她把饼干放到地板上的一个平底锅里。她先使劲敲了敲锅盖,如此几次之后,她把肉嘟嘟的小手伸进锅里,把饼干一块一块拿出来,再从肩头扔回去。

一天晚上,我们在屋子里就着一根蜡烛微弱的光线吃晚饭。保罗很少在吃饭时说话。他人很好,但话不多。但此时,他突然看着我。

晚上七点了。蒂拉嘟嘟囔囔地抓她的头发,拨弄她的眼睛。詹妮眯着眼,看手表上的夜光指针,努力推算旧金山的时间。十点。蒂拉每天上午的小睡通常都是这时候醒来。詹妮累得头晕,试图哄女儿重新入睡,但没有成功。小女孩精神得很。

“你是我们当中唯一吃着这样的食物还能发胖的人。”他举起勺子,让稀得像水一样的汤汁流回碗里。有一点汤汁溅了出来,蜡烛发出了咝咝的声音。

不一会儿,她便听到蒂拉发出了睡前习惯性的嘟哝声。詹妮也爬上床,紧挨着女儿,鼻尖埋在她的脖子里。她闭上眼睛,闻到多莉丝枕头上温暖的味道。

“什么意思?”

“宝贝儿,我们睡觉好吗?”她一边轻声说,一边抱起女儿,迅速把地板擦干,用湿纸巾给蒂拉擦了擦脸,便把安抚奶嘴塞进她的嘴里。

“你长胖了。你没发现吗?你是不是背着我藏了食物?”

蒂拉把碗打翻了,大声地哭起来。

“当然没有!”我用手摸摸自己的肚子。他说得对,我确实长胖了。我的肚皮就像风中的帆一样绷得紧紧的。

她打算明天问问医生。

“你不会是怀孕了吧?”

药盒里还装着三天的药丸,星期五、星期六、星期天。看来多莉丝是星期四摔倒的。詹妮努力回想她们最早的视频对话,那是学校要上课的日子,那么一定是星期五。她很好奇这些是什么药,多莉丝以前得过心脏病吗?医生知道吗?或许最近的这次心脏病突发是因为她没有吃药?她把药盒塞进自己的包里。

我慢慢地摇摇头。

蒂拉把粥搞得一团糟,而詹妮正好奇地翻箱倒柜看多莉丝的东西。厨房餐桌的蓝色桌布上整齐地摆着一些东西,她把它们一件件拿起来:有一个沾了油渍的放大镜,已经落了灰尘,上面系着褶皱的蕾丝带,一端已经磨破了。她透过放大镜看其余的东西,图像很模糊。她冲放大镜哈气,用桌布的一角把镜面擦干净。平整的浅蓝色桌布被弄皱了,她试着把它抚平,但还是有点皱。于是她拿起了盐瓶,里面有几颗黄色的米粒,她晃了晃,米粒便看不见了。

“因为我们可不想再多养活一张嘴。”

等她们终于回到巴斯图街的公寓时,已经是旧金山的夜里了。她们都累坏了。詹妮煮了一点粥,蒂拉则坐在她脚边玩锅。小女孩把锅从柜子里拿了出来,开心地咯咯笑。她在地板上玩得很满足,詹妮就把粥放在她面前,把地毯收起来,防止弄脏。

那天夜里,我摸着自己滚圆的肚子,即使我躺下,肚子也没有瘪下去。我太笨了。我杀鱼时作呕的感觉跟血没有关系,我想起艾格尼丝怀孕时的痛苦。我突然注意到了自己之前忽略的各种迹象。当我意识到这是迈克的孩子时,我直接吐在了阁楼的地板上。恶魔在我的身体里扎了根,和我的血液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