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我太累了，在巴黎那部分中间睡着了。你在那辆火车上一定很害怕。你那时那么小，就跟杰克现在一样大。简直难以置信。”
“你看到哪里了？”
“是的，我当然害怕。我现在还记得。很奇怪。当你老去时，最近发生的事会被遗忘，而童年的回忆却变得如此真切，就像刚刚发生一样。我甚至还记得火车到站时空气的味道。”
“请别那么说……”詹妮闭紧眼睛，“我昨天读了你写给我的东西。我哭了。你想说的那些话、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事。我不知道的太多了。”
“真的吗？什么味道？”
“但我总要死的，亲爱的。我的时间到了，我已经活得太久了。你看不出我有多衰老吗？”
“木柴燃烧的浓烟的味道，新烤的面包的味道，杏花的香味，还有站台上有钱人身上的麝香味。”
“呃，别这样说。你不能死，多茜，你不能死。”
“麝香？那是什么？”
“是的，老太太还没死。”
“是那时很流行的一种味道，很好闻，但也很浓烈。”
“真高兴看到你还这么幽默。”
“你还记得你刚到巴黎时的感觉吗？”
她眨眨眼，笑着。
“我那时还很年轻。年轻的时候，一切都只关乎当下。境况不好的时候，你可能会有点留恋往昔。因为我母亲曾经让我感到心灰意冷，所以我并不太想念她。不过我的确想念她每天晚上哼歌的声音。她以为我们都睡着了。她唱得真好听。但我那时和夫人相处得挺好。至少我记得的是那样。”
“她很像你，”多莉丝伸手去抓她胖嘟嘟的腿，“你像她这么大的时候腿也是胖乎乎的。”
“她经常哼什么歌？是我小时候你经常给我唱的那些吗？”
“有只蜘蛛在水管上奋力往上爬。”多莉丝对蒂拉哼儿歌。詹妮的腿上下抖动，让蒂拉跳起来。她困倦的小脸蛋很快便有了笑意。詹妮的腿来回摇摆，蒂拉咯咯地大声笑起来。
“是的，我应该给你唱过一些。她喜欢唱圣歌，她经常唱《天父儿女》和《每一天》。但她只是哼，从不唱词。”
詹妮把蒂拉从车里抱出来，自己在床边坐下，让蒂拉坐在她的腿上。她混杂着瑞典语和英文对小女孩说：“这是多莉丝外婆，蒂拉。就是电脑里的那位外婆，你知道吧？说‘你好’。”
“听起来不错。等等，我可以放给你听。”她拿出手机，摁下YouTube视频的播放键，递给多莉丝，多莉丝眯起眼睛看着屏幕。一个儿童合唱团正用明亮的嗓音唱着《天父儿女》，高音的部分他们还唱不上去。
“啊，对了，这回她没睡。”
“我母亲哼它的时候就是这样，就像一个惊恐的孩子，她总是唱不了高音的部分，于是就从头再来。”多莉丝笑起来。
“这是谁呀？”多莉丝指指婴儿车，蒂拉正睁大眼睛坐着，嘴巴也半张着。
“我小时候就喜欢听你唱歌，我坐在你的膝盖上，你像这样让我跳上跳下。那是什么歌？”
“哦，我亲爱的。”多莉丝一边开心地说，一边拍着詹妮的背。她的手背上还固定着导液管。
“牧师的小乌鸦……”多莉丝唱了这首瑞典童谣的开头，并且接着哼了下去。
“她今天有所好转，你可以跟她说说话。不过她还是需要休息，所以最好别待太久。还有，花恐怕不能带进去。”护士指指詹妮手中的花，摇摇头，“过敏”。詹妮不情愿地把花放下，叹了口气，推着车走向多莉丝的病房。当她看到床上的多莉丝时，停住了脚步。她看上去好瘦小，感觉几乎快没了。她的白发像是在灰色的脸上戴了一圈光环，她的嘴唇发紫。詹妮松开婴儿车，冲上去轻轻地拥抱她。
“对，就是这首！哦，我们得唱给蒂拉听。”多莉丝笑着，把手放在蒂拉的小粗腿上，然后她们一起唱起来。詹妮不太记得歌词，只能含含糊糊地哼着，但她听到多莉丝轻快的声音时便重新跟上了。她一只手搂住蒂拉，温柔地前后摇摆。床边的金属栏杆轧着她的腿，但她不亦乐乎，不想停下来。蒂拉轻轻笑着。“她滑到这里，她滑到那里……”
医院坐落在郊区，是一座庞大的灰色水泥建筑，细节处用深绿色和锈红色点缀着。楼顶写着几个飘逸的白色大字“丹德医院”。她推着婴儿车里的蒂拉走进入口，穿过一间玻璃房，穿着长袍的病人挤在一起一边抽烟，一边打着哆嗦。她在楼里看到了更多的病人，他们都穿着白色的病号服，有的手上还打着点滴。他们的脸都是苍白的，仿佛冰冷的冬天。旧金山此刻仿佛变得很遥远——他们的家，大海，车流，杰克和他的青春期脾气，大卫，威利，洗洗涮涮还有做饭。这里只有她和蒂拉，一辆婴儿车，一个孩子。她感到浑身充满自由的气息，她深吸一口气，向走廊深处走去。
“你和我们住在一起时，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多茜，我好想念你！”
詹妮坐在床上，一页一页地读着。蒂拉在她身边躺着，大拇指含在嘴里，睡得正香。时不时地，她会响亮地吮上一阵子。詹妮小心地把她的大拇指拽出来，再把安抚奶嘴塞进去，但她会立刻把奶嘴吐出来，又把手伸进嘴里。詹妮叹了口气，继续读起来。这么多的文字，这么多的回忆，她都一无所知。她终于困得睡着了，连台灯也没有关，胸前还放着一叠没有读完的纸。
詹妮眼里含着泪，看着多莉丝。她躺在那儿，眼睛已经闭上了，嘴巴半张着。詹妮立刻把手伸到她的嘴边，她感到有热气呼出来。多莉丝只是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