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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我得去欧洲,我必须去,是很要紧的事。”我答道,往后退了一步。

“我来帮你拿包吧。你迷路了吗?现在没有客船从这儿出发了。”

“欧洲?你去那儿干什么?你不知道那里在打仗吗?”

“小姐!小姐!你在找人吗?”一个男人从我身后跑过来,我被吓得往后退了几步。他比我稍矮一点,但透过薄薄的白色背心可以看出他肩膀和胳膊上的肌肉。他的衣服上沾着油渍,手上和脸上也是。他冲我一笑,礼貌地摘下帽子。接着,他便伸手要帮我拎箱子。我警惕地双手握住提手。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我是欧洲人。我得回家。那儿有人需要我,那儿有我需要的人。我不会走的,除非我能上船。”

1941年初夏,那时,没人愿意去欧洲。民用船只早就停了,大西洋上的移动打靶训练已经被载着导弹的货船和战斗机取代。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仍然下定决心,如果上不了船,就绝不离开码头。哪怕我只能到英国或是西班牙,我也能离阿兰更近一些,还有格斯塔。我在码头走来走去,向港口停着的船上张望。我光着脚走在垃圾和水坑之间,每当有尖锐的小石子戳进我的脚底,我便疼得倒抽一口气。我只剩一双完好的鞋了,我不想把它毁掉,于是便把它收进包里。我只带了一个小箱子,里面装着几件衣服,我把心爱的项链挂在脖子上,其余的东西都存在卡尔家阁楼上的一个行李箱里。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再见到它们。

“呃,你唯一能去欧洲的办法就是在货船上找个工作。但你得脱掉那条裙子。”他冲我的红裙子点点头,“你的包里有裤子吗?”

我在一个雨天遇到他,他在我的记忆中也像一场雨。

我摇摇头。我见过不少女人穿着时髦的长裤,但我自己从来没穿过。

迈克·帕克,我已经很久没有说起这个名字了。是他让我明白,有些孩子并不是因为男女之爱而来到这个世界。是他让我明白,爱并不是一种要求,爱并不一定美好。

他笑了。

P. 迈克·帕克

“好吧,这个我们可以解决。或许我能帮你。我叫迈克,迈克·帕克。明天早上有一艘船要出发,船上装满了给英军的武器。我们需要一名厨师,原来的那名厨师病了。你会做饭吗,小姐?”

“是的,真的是我。我来了,我来陪你。现在我可以照顾你了。”

我点点头。我把包放在地上,把这么重的包死死地拎了这么久,我的手指已经麻木了。

“詹妮,”她终于说,“哦,詹妮,真的是你吗?”

“你得做好准备,这份工作很辛苦。我还得请你剪掉头发。像你这样是不可能得到这份工作的,像位女士。”

多莉丝睁开眼睛,眨了又眨。她端详了她好一会儿。

我摇摇头,瞪大了眼睛。不,我不能剪掉头发……

“多莉丝,”她轻声说,一边轻抚她的头发,“多茜,我来了。”

“你想不想去欧洲?”

多莉丝的呻吟将她拉回了现实,多莉丝醒了。詹妮站起身,在床边弯下腰。

“我必须去。”

她隔着被子可以看出多莉丝身体的轮廓。多莉丝很瘦,比她印象中矮小了很多。多莉丝闭着眼睛。詹妮在探视椅上坐下。她把婴儿车拉到跟前,蒂拉也睡着了。她现在终于可以拿出那几张纸来读了,都是多莉丝写给她的文字。她很好奇她在写什么,她发现自己立刻被地址簿还有多莉丝的父亲和他工作室的故事吸引了。

“他们不可能带一个女人从这儿出发,所以我们才需要你剪掉头发,穿成男孩的样子。我们得给你找点衣服,你得穿裤子和男士衬衫。”

“保持安静,别待太久,其他人需要休息。”詹妮点点头。

我犹豫着。但我得离开美国,我别无选择。我跟着他走进营房里的一间小办公室,穿上他扔给我的衣服:厚厚的某种羊毛材质的棕色裤子,还有一件米色的衬衫,腋下还有干掉的汗渍。衣服都很大,都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我卷起袖子和裤腿。我还没准备好,他便趴到我身后,咔嚓一下剪掉了一大把头发。我大叫一声。

护士看了看四周,点点头,陪她走过去。

“你到底来不来?”他一边笑,一边晃着手中的剪刀。

“我刚刚从旧金山飞过来!我们几个小时前刚刚落地。求求你,让我看看她吧。”

我咬住嘴唇,点点头,闭紧眼睛。他开始剪了。我一头漂亮光滑的长发很快便散落在破旧的木地板上。

“多莉丝,是的,在那儿。”护士指着一间病房,“但现在已经过了探视时间,你恐怕暂时不能去看她。”

“没事的。”他笑着说。我浑身颤抖着,又紧张,又害怕。

“是的,我找多莉丝·阿尔姆。她在这里吗?”

他把我箱子里的东西倒进一个麻袋,然后把箱子扔给我。

“你在找人吗?”

“明早七点回到这儿,我们划着那个到船上去。”他指指码头边一艘在水面上忽沉忽浮的小船。

她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病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耳边充斥着病人的响铃和各种仪器的声音。一个护士看到她们,停了下来。

“我今晚可以待在这儿吗?我无处可去。”

终于,他们到了。她按入口的指示牌找到了电梯,摁下按钮。等待让她感到紧张。她不知道多莉丝还是不是自己记忆中的样子。其中一部电梯“砰”地停下来开了门。

“当然可以,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耸耸肩,连再见都没说就走了。

“是爸爸。”她抱紧女儿,亲吻她圆圆的小脸蛋。

我独自在港口过了一夜,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一只老鼠从地板上跑过,然后又停下来,海风把门窗吹得嘎嘎响,还有码头下面排水管发出的咝咝声。我用麻袋当枕头,用红大衣当毯子,就是我和艾格尼丝初来美国时穿的那件红大衣。试想一下,假如我当时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我头下枕着的麻袋里装着几件皱成一团的衣服,它们是我在巴黎光彩生活仅剩的印记了。我好奇格斯塔那晚怎么样,他在斯德哥尔摩是否安全。还有阿兰,他还活着吗?我担心地浑身发抖,但关于爱情的回忆让我暂时忘却了恐惧。我能听到远处一扇门被风吹动的声音。终于,我在它有节奏的砰砰声里睡着了。

他哼哼着说了声再见,便挂了电话。蒂拉抬头静静地看着詹妮,詹妮挤出一丝笑容。

P. 迈克·帕克 已逝

“你觉得这是冲动,就好像我是愚蠢的少女?我们谈过这事,你当时同意了,你知道我想过来跟多茜告别。除了你,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小时候是她照顾我,现在她要死了!到底是什么地方让你不理解?”

天终于亮了,码头上起了浓雾。微弱的粉色光线照在铁灰色的水面上,船身划开水面,两边便泛起白色的水泡。迈克用力划着船。我看着曼哈顿,帝国大厦的尖顶直插云霄。船头的旗杆上挂着美国国旗,看上去没精打采的。突然,他停下了,盯着我。

“那放学以后谁来照顾他们呢?谁陪他们做作业?我得工作,你知道的。天哪,詹妮,你太冲动了!”

“上船时要低着头,不要看任何人的眼睛。我会跟他们说你不懂英文。如果他们发现你是女人,你就得下去。”迈克放下船桨,走到我这边来,用手按住我的胸部。船翘了起来。我喘着粗气,惊恐地看着他严厉的表情。

“咱们对我来这儿的事已经达成一致了。我也按我承诺的那样把蒂拉带来了。威利,不要把事情复杂化。儿子们已经大了。早上帮他们做两个三明治,放在午餐盒里,让他们带去学校。很简单。”

“把衬衫脱掉。我们得把这些遮住。”我小心地开始解扣子,但他不耐烦地说我们要赶时间,直接把我的手推开,最后一个扣子被扯开了。我的胸衣和肚子都袒露在他面前。早晨湿乎乎的空气让我浑身一颤,起了鸡皮疙瘩。他从急救箱里翻出一卷胶布,紧紧地缠在我的胸衣上,于是我的胸部被压平了,贴在肋骨上。这下,我仅剩的一点女性痕迹也没有了。他在我的短发上戴了个帽子,便继续向货船划去。

“你怎么能就那样离开?只留了一张字条来解释?你没有想到我们会担心吗?儿子们情绪很激动。如果你要离开几个星期,那就应该计划好。计划!我们需要一个保姆来照顾儿子们。你是怎么计划的?”

“记住我的话。眼睛往下看。你一句英文都不会说。不能跟任何人讲话。”

他一句话也没有说,把话筒递给了威利。

我点点头。当我们爬上系在钢铁船身的绳索时,我努力像男人那样走路,两条腿分得很开。我的衣服在背上的袋子里,绷带绑住的胸脯被交叉在胸前的拉绳磨得很疼。迈克把我介绍给船员们,并且跟他们说,不用跟我讲话,因为我一个字也听不懂。然后,他带我去了厨房,那里有一大堆未拆封的食品箱,他扔下我便走了。当晚,在漆黑的夜里,我明白了迈克的真实意图。他根本没打算帮我。他一只手紧紧抓住我的两个手腕,把它们摁在床头板上,对着我的耳朵说:“你敢发出一点声音,我就把你扔下船去。我发誓。你要是说一个字,就会像石头一样沉到海底。”

“杰克,现在听我说!”她抬高了声音,她只有真的生气时才会这样。她在后视镜里和司机对视了一下。“我相信你一定可以自己准备几个星期的三明治。我们现在说的是三明治,不是你的生活。你试着想想多莉丝,而不仅仅是你自己。”

他用另一只手分开我的腿。他朝手心吐了几口唾沫,小心地把我的外阴弄湿。他用手前后搓来搓去,然后把手指塞了进去,先是一个,然后两个。我感到他的指甲在抓扯那里娇嫩的皮肤。然后,他一口气便强行进入我的身体。他很大很用力,我不得不咬住嘴唇,怕哭出声来。疼痛、恐惧和耻辱的泪水顺着我的脸颊流下,他每一次粗暴的推进都使我的头撞到床板。

“如果你想跟我说话,你就回来。”

同样的场景几乎每晚都会上演。我一声不吭地躺着,一动不动,分开双腿,让这一切尽快结束。我已经习惯了他在我耳边的喘息,他粗糙的双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我试着忍受他的舌头舔我紧闭的嘴唇。

“杰克,听我说。”

白天,我一声不吭地在厨房里工作,煮饭,切肉,洗涮。船员们进进出出。我看到过他们的眼睛,但从来不敢跟他们讲话。迈克控制着我,我对试图逃跑可能引发的后果充满了恐惧。

“就那么走了,抛弃了你的家庭。你怎么能这样呢?”

一天晚上,我正在洗碗,我们距离陆地只剩几小时航程了。突然,我听到船长在驾驶台大喊。人们都跑起来。接着便听到水边传来的枪声。船上装满了武器和弹药,我能听出船长声音里的绝望:“后退!后退!掉头!是德国人!是德国人!如果我们被击中,船会爆炸的!”

“杰克……”

地板和墙壁都被震得轰隆作响,我能感受到那振动穿过我的身体。船开始后退。我在厨房里暂时还比较安全,但我知道我很快也得到上面去,到甲板附近。我试着开门,才发现门被锁住了。或许是迈克把我反锁在里面,或许是振动的原因,但我得出去。枪声越来越近了,密得像鞭炮一样。厨房一头有一个圆圆的小窗户通向食堂。我用平底锅砸开玻璃,然后把脚先伸出去。玻璃碴把我的腿和胳膊都划破了。船还在后退,引擎开足了马力,发出巨大的声音。我偷偷爬上楼,来到后甲板上。我摸索着找到了装救生衣的柜子,套上一件救生衣,便坐下等待,紧紧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那我们呢?你不关心我们吗?我们不重要吗?我们也没有人帮忙。”他大声喊着,话语里充满了青春期少年自我中心主义。

没多久,德国船便追上了我们。男人们打开探照灯,疯狂地射击。德国人毫不犹豫地反击。几枚子弹击中了我头顶上方的金属,我躲开了,生怕它们反弹回来。我紧紧趴在地板上,直到有一个船员发现了我。他当时正要爬上甲板尽头的栏杆,我们的眼神相遇了。他向我挥手示意,让我跟着他。我屏住气,用胳膊挡在头顶,跑到几米外他站的位置。我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但我跟着他,迅速爬下绳索。绳索尽头,我的脚碰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拉到一艘小救生船上。然后,他把我们从大船边推开,我们便慢慢漂走了。子弹从我们头顶上方嗖嗖飞过,水流载着我们漂到了离敌船更近的地方。我们让自己躺倒,把头藏在救生艇的座椅下方,用手紧紧捂住耳朵。隔着薄薄的船身和周围环绕的水,我们听到呼啸的枪声变成了微弱的咯咯声。我在头脑里把学校里学过但从没用过的所有祷告词都念了一遍。

“多莉丝这儿需要我。她没有别人了,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没人想孤零零地死去,也没人应该孤零零地死去。”

短短的几分钟就像几个小时一样漫长。

“妈妈,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都没有告诉我!现在谁来帮我准备午餐呢?你什么时候回来?”

突然,我们听到自己的那艘货船发出可怕的爆炸声。一股热浪把救生艇掀翻了,我们俩都掉进了水里。我听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使劲拍打水面,喘着粗气,大声呼救,但他的声音越漂越远,越来越轻,最后便消失了。我在刺骨的海水里翻滚,周围都是燃烧的残骸。我眼看着巨大的货船慢慢倾斜,沉进水里,就像一支炽热的火把掉进黑色的水面。我身上穿的软木救生衣让我得以漂在水面上,我设法回到小救生船。船已经底朝天了,我爬到船顶上,叉开双腿骑上去。德国人已经掉头走了,海面又恢复了平静。没有枪声,也不再有人喊叫。

“嘿,我到了,一切都好。”詹妮把手机放在耳边,已经准备好了迎接来自大西洋另一端的吵闹。意外的是,那一头很安静。她听到话筒被换手的声音,杰克先说话了。

天亮了,我还是一个人漂着,周围都是烧焦的残骸和尸体。有些人是被子弹击中的,有些人是淹死的。我再也没见过救了我的那个人。

很快,她已经坐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怀里抱着蒂拉。已经是晚上了,天已经黑了。她打了个哈欠,疲惫地拿出手机。

迈克的尸体从我身边漂过,我目送他远去。他整齐的胡子上有一层厚厚的深色血迹。他的头部被击中了,从救生衣的边缘无力地垂了下来,额头半浸在水里。

楼下的街上响起了汽笛声,是詹妮叫的出租车到了。她很担心多莉丝,她觉得自己需要立刻去医院,不能等到明天。她把纸放回书桌,轻轻摩挲着。多莉丝写了好多。詹妮拿起最上面的几张纸,对折后放进手包。好奇心让她迫不及待地想继续读下去。

我感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