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会见面吧?请告诉我我们很快又能见面。”
“现在,我现在就得走。保重,亲爱的,我最美丽的玫瑰。永远别让生活或是境遇把你击倒。你很坚强,骄傲地站直了。”
他没有回答。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想,他当时在想什么。他怎么能如此冷酷。他怎么能离开。他怎么能关上门。
“你什么时候走?”
我被丢下了。我坐在乱糟糟的床上,那上面有汗水和爱的味道。
“把钱拿着,你会需要的。”他的声音很坚定,但我能听出他正强忍着泪水。
J. 伊莲·詹宁
“你疯了吗?我不想要你的钱!我要的是你!”
每个人在生命中都会经历挫折,挫折会改变我们。有时候我们会注意到这种改变,有时候不会。但是那种痛会一直留在那儿,高高地堆在我们心口,就像握紧的拳头想要松开一样。在我们的泪水和愤怒里,或者,最糟糕的,在我们的冷酷和内省中。
我从床上起来,努力想抱住他。我全裸着身子,我还记得他先是吻了我的一只乳房,接着又吻了另一只,然后突然转过身去,从钱包里拿出一卷钞票。我摇摇头,呆住了。
即使现在,每当我看到关于“二战”的电视节目或是听别人谈起,都会想象他是怎么失去生命的。我想象过他被子弹击中,鲜血四溅,他绝望而恐惧地呐喊的样子。我想象过他在田野上奔跑,躲避后面的坦克,而坦克最终从他身上开过,把他轧得支离破碎,头被埋进泥土里的样子。我想象过他被拉上船,扔进水里的样子。我想象过他在战壕底部被活活冻死,孤单而又恐惧的样子。我想象过他在一个黑暗的小巷里被纳粹士兵发现,然后被刺杀的样子。我知道这个习惯很奇怪,但那些画面总是跑到我眼前,我无法控制。他的影子跟随了我一生。
“你永远在我心里,我亲爱的多莉丝。我没收到你的回信时,真应该再写一封,可当时我以为你不想要我了。”
那一夜永远铭刻在我的记忆中。
他挣脱了我的怀抱,起身开始穿衣服。我伸手去拉他,让他回来。他弯下腰来吻我,我看到他眼里噙着泪水。然后他放开我,继续穿衣服。
我的爱人……我们本应成为眷属,但我们没有。这个想法仍旧困扰着我。
我把脸靠在他背上,吻他温暖的皮肤。“但是我爱你,你没听到吗?我为了你才来到这儿。你的信到得太晚了,否则我会早点过来。我还以为你是因为战争才给我写信,我和艾格尼丝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赶来了。”
阿兰走后,我背靠着床,在地板上坐了很久,他那卷旧旧的美钞在我身边散了一地。我站不起来,也哭不出来。我无法相信这就是他最后一次拥抱我。后来,阳光从窗帘缝照进来,将我从思绪中唤醒。我离开了阿兰和我俩的气味,离开了用烫金字写着门牌号的225房间。当他乘船奔赴欧洲的战场时,我正在酒店房间里绝望地埋葬关于他的记忆。
“你得适应没有我的生活,多莉丝。等我回来,我仍然是结了婚的人。”
当我出现时,艾格尼丝朝我咆哮起来。她在异国的土地上担心地一夜未眠,脸色苍白,满脸倦容。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手肘撑在膝盖上,用手托着额头。我爬上他的后背,吻他的脖子,双腿围住他的臀部。
“你去哪儿了?回答我!发生什么了?”
他悲伤地盯着墙壁。我所习惯的热烈眼神已经黯淡,只剩下痛苦。我轻轻说:“但是我爱你。”
我没法回答,她一直在咆哮。我无法解释连我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我在行李中翻来翻去,想找到那一小片纸,我在上面写下了伊莲的姓,就是我们在船上遇到的那位女士。我把东西扔得到处都是,床上、地上,但尽管我把每个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
“正因如此我才要回去。我是法国公民,我有义务回去。我妈妈是法国人,我在法国出生,我的根在那里。我不能背叛我的家庭、我的血缘。他们都指望我呢。”
“你在找什么?回答我!”艾格尼丝抬高了声音,仿佛我的恐慌感染了她。最终,她抓住我的胳膊,拉着我在床上坐下。
“对不起,你说什么?你要去欧洲?你不能去,整个欧洲都在打仗。你不知道吗?”
“发生什么了?你去哪儿了?”她温柔地问。
我打开床头灯,看着他。
我摇摇头,眼泪涌出来。她坐下来,一只胳膊温柔地搂着我。
“我明天就要去欧洲了。”他轻轻地说,慢慢抚我的背,温柔地吻我的额头。
“告诉我吧,请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你让我担心死了。”
等我醒来,已经是夜里了。他在我旁边,醒着,他的手放在头上。我靠过去,枕在他的胸口。
我扭头看着她,但我只能挤出一个单词――他的名字。
随后,我们便静静地躺着,同步呼吸。我们靠得很近。即使现在,每当我想起那一刻,想起那种感觉,想到我在他怀中睡着时的幸福,心跳仍会加速。
“阿……阿兰……阿兰。”
他拉着我的手,走了进去。前台接待员认出了我们,冲我们点头,阿兰跟她说了什么,她认真听完,便递给我们一把钥匙。我们冲进电梯。门刚一关上,他就用温暖的双手捧起我的头,吻我。曾经,就是那样的吻,让时光都停滞了。我一生中没怎么接过吻。我们进了房间,他把我抱上床,慢慢俯在我身上。他解开我衬衫的扣子,温柔地爱抚我的肌肤,吻我。我们做爱,融为一体。
“多莉丝,你得放下他。”
“那我们再开一个房间。走吧!”
“我刚才和他在一起。整晚,就在酒店。原谅我,我没想到……我忘了……但他来了。”
“不行,我妹妹和我在一起。你走之后她来了巴黎,跟我一起生活。她现在就在上面。”
艾格尼丝把我搂得更紧了。我的头垂在她肩上,泪水涌出来。
“带我去你的房间。”他轻声说。
“他现在在哪儿?”
他的穿着和我记忆中不一样。他穿着合身的双排扣细条纹西装外套,一点都不像在巴黎时的样子。我摩挲着他的夹克。
她的毛衣靠近我脸颊的地方已经被眼泪浸湿了。
他抚摸着我的头,让我平静下来。我把脸埋进他的夹克,闻着他的气息。跟我记忆中的一样,太多的记忆,太多的安慰。
“他走了……他又离开了我。他要去欧洲,去参加战争。”
“很抱歉,哦,很抱歉,阿兰……亲爱的……我最近才收到你的信。我立刻就来了。”
我无法抑制地哭泣。艾格尼丝紧紧抱着我,就这样待了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最后,我抬起头,看到她的眼睛。它让我平静下来,我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
他紧紧抱着我。
“这是我们在酒店的最后一晚。”我虚弱地说,“我们还有钱可以再住几天,但仅此而已。我们得找到住的地方。我有一张纸上写了伊莲的姓名和地址,但是找不到了。”
“冷静,”他的法语在我听来就像音乐一样,“冷静,亲爱的。就像我在信里写的,我妈妈生病了。”他对着我的头发轻声说,“我必须回到她身边。我一回来就给你写了那封信。你为什么这么晚才来?”
“我记得,她姓詹宁。”
他坚定地抓住我的手腕。
我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试图厘清混乱的思绪。
“你去哪儿了?!你为什么离开我?!你为什么离开?!”
“她说她住在哪儿了吗?”
我老远就认出了那头乱蓬蓬的棕发。我停住了,盯着他,任人们从我身旁走过。他也完全呆住了,他看到了我。仿佛有一种磁力,把我吸引到他的身边。当他从酒店门口的台阶上站起来时,我跑了过去。我扑进他的怀里,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那样大哭起来,他也抱着我,把我的眼泪吻干。但强烈的喜悦很快就变成了愤怒,我抬起拳头捶他的胸口。
“没有。但她儿子是渔民,住在海边,我想是在一个半岛上,她说他住在岛的一端,正对大海。”
刚开始,我还很坚强,还抱有希望,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脚越来越沉重,肩膀也因为搬重物而越来越疼。我被允许再干几天,但随后经理摇摇头,把我的薪水递给我。因为太多语言方面的问题,我没能按要求完成任务。我想争取,但他只是摇摇头,指指大门。这下我们怎么办呢?我们在酒店只剩下两天时间了。往回走的路上,我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担忧。在这个陌生的国家,我们能住在哪儿?我们该怎么活下去?
“天哪,那任何地方都有可能。美国很大,一定有上百个半岛。那张纸在哪里?”
迎接我的经理语速很快。他用手指指,做点手势,点点头,笑一笑,接着又开始说。等他终于意识到我并没有听懂时,他皱起了眉头。他的发音和伊莲很不一样。第一天,我便认识到,不能开口说话意味着我只能待在最底层。我低下头,为自己的无知表示歉意。
艾格尼丝也瞪大眼睛盯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我们在包里和口袋里翻。突然,妹妹喊道:“等等!我们跟她告别时,她说她很盼望回家,她再过几小时就能到家了……也就是说,她住在纽约附近?”
到处都是噪声,路人的叫声,汽车的喇叭声,还有我听不懂的话。街上的车比巴黎多多了。我走过几个街区,暖气从路面的井盖下冒出来,我绕过去,不敢在上面走。
我没有说话,忧心忡忡。但艾格尼丝没有放弃。
我向布鲁明戴尔出发了,准备开始第一天在库房的工作。我做好了心理准备,知道迎接我的将是和巴黎截然不同的工作环境,我知道这次不是凭笑脸就能搞定的。我让艾格尼丝待在酒店里,并且留下了一堆指令:“不要离开房间,不要开门,不要跟任何人说话。”
她问我“鱼”用英文怎么说。
这是我们来纽约的第五天,我们得开始考虑未来了。但是,我们一筹莫展,不知道怎样才能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生存下来。我们都非常想家。我想念巴黎熟悉的街道,艾格尼丝想念斯德哥尔摩。我们思念自己抛下的一切。我给格斯塔写信,我好像只能向他诉苦。我向他求助,尽管我知道他也帮不了我们。
我回想伊莲在船上教我们的各种食物的说法。
S. 阿兰·史密斯
“Fish.”
“你理解?你到底理解什么?是躺在这张床上有多么悲惨吗?是我多么绝望地想回家吗?是我的臀部有多疼吗?还是你理解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我觉得如果你离开这儿,我会舒服很多。走吧!”她生气地撇着嘴唇,能感觉到自己下巴上的皮肤都被拉紧了。她身上半盖着医院的毛毯,她想拉到腿上,但疼痛阻止了她。那个人站起身,静静地看着她。她能感觉到他在看她,她也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一定在想,这个固执的老太太再也不可能自己搞定一切了。他可以这么想,但他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事,这一点他们俩都明白。她希望他快点离开。他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后退了两步,转身走了,什么也没说。她听见他把文件撕成两半,又一次愤怒地扔进了垃圾桶。她笑了。至少,她获得了第四次小胜利。
艾格尼丝跑出房间。几分钟后,她拿着一张地图回来了,急切地递给我,上面圈着三个靠近大海的地方。
她慢慢转过头,瞪着他。
“看!可能是这里!前台接待员圈出了几个地方,但只有这个在半岛上。她说过,就在半岛的一端!也就是这里,蒙托克。”
“多莉丝,我们最好能聊一聊,如果你愿意试着去理解。我知道你习惯于一个人搞定一切,但你的身体不行了。我知道,这很难。”
那一刻,我别无选择,只能听从我的小妹妹,让她的热情打消我的担忧。我们收拾好行李,把包放在门口,在酒店里住了最后一晚。我仍然记得天花板上的裂缝,我从中寻找着灰棕色天空下的新路线。艾格尼丝后来告诉我,那天晚上她也没有睡着。我们都笑起来,因为我们都没有跟对方说话,都纹丝不动地躺着,怕把对方吵醒。其实说说话可能会减轻我们的担忧和孤独。
她仍然静静地看着墙壁。病房里静得只能听到走廊里微弱的铃声,还有护士轻柔的脚步声。
第二天早上,我穿上裙子,发现腰部已经松了。我记得我把衬衫底部卷了两道塞进去,想撑起来,但都无济于事,裙子仍然滑到我的臀部。在美国的生活已经让我付出了代价。
“你不可能一直待在这儿,你也没法回家,所以我们需要把你转移到疗养院。你可以把这看作临时性的,但事实是,你不可能一个人生活。护士告诉我你昨天试过了,还走不了路。如果是这样,你一个人在公寓里怎么办呢?”
我们一起拎行李。每人抓住最重的箱子的一只拉手,同时轮换着拎另一只包:先是我,然后换她。我们的手、胳膊,还有肩膀都很疼,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总算走到了车站,靠着地图和艾格尼丝的比画买到了去蒙托克的车票。我们完全不知道如果伊莲不在那儿,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压根不敢想。当车开出车站时,我们靠窗坐着,盯着窗外。我们为几乎看不到顶的高楼而惊叹,还有密密麻麻的路灯和电线,以及嘈杂的人群和车流。
那个男人又来了,她和之前一样,固执地扭过头看着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