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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睡觉?不,那家伙根本不睡觉,她在这儿呢。”詹妮把屏幕转了一个角度,让多莉丝能看到她,小家伙正全神贯注地玩一个色彩鲜艳的罐子。

“千真万确,你不胖。蒂拉呢?她在睡觉吗?”

“你好,蒂拉。”多莉丝笑着打招呼,“你在干什么呢?你在玩吗?你那个罐子好漂亮啊!”

“好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了。”詹妮笑起来,“我不胖。”

小女孩笑了,使劲摇那个罐子,里面的东西发出很大的响声。

“至少你不胖了。”多莉丝笑了。

“她能听懂一点儿瑞典语?”

“我不知道什么是正轨。”她指指厨房的桌子,上面乱糟糟地堆着一堆报纸,还有脏盘子和玩具。

“当然。我对她只讲瑞典语,基本是这样。她还在网上看瑞典的儿童节目。”

“幸运的是你后来遇到了威利。他让你重新走上正轨。”

“很好。其他孩子呢?”

“早餐?我不停地吃,一整天都在吃巧克力饼干。我屋子里到处都藏着巧克力饼干。就像酗酒的人一样,我是酗巧克力。天哪,我那时候太伤心了。而且我吃得好胖!”

“一般。我跟他们说瑞典语,他们会用英语回答。我也不知道他们到底会多少瑞典语。有些单词我自己都开始忘了。不容易。”

“对。他跟你分手时,你伤心极了。你早餐就吃巧克力饼干。”

“你已经尽力了,亲爱的。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马库斯。马库斯是我的初恋。”

“收到了!谢谢!信按时到了,钱也收到了。我会买点好东西。”

多莉丝的眼睛在镜头里闪着光:“是的,我记得很清楚。你那时候是有点婴儿肥。你那时的男朋友是那个又黑又帅的……叫什么来着?摩根?迈克尔?”

“给你自己买。”

“你总是这样骗我。你还记得那次我要去参加学校的舞会,但是裙子太小吗?紧得都开线了。但你把你那条漂亮的丝巾围在我腰上,立刻就帮我解了围。”

“嗯,或者是给我们。”

“我只看到一个苗条漂亮的有三个孩子的母亲。不管怎样,不要节食,你已经很完美了。偶尔吃点蛋糕没什么坏处。”

“不,你知道规矩,必须是你自己想要的东西,而不是孩子们或者威利想要的。你理应不时地享受一下。一件漂亮的上衣,或者化妆品,或者去做一趟水疗,现在人们不是经常去做水疗吗?或者,哦,我也不知道,和朋友出去吃个饭,开心地度过一个夜晚。”

她拍拍肚子,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肉。

“好,好,看情况吧。我想带你出去吃饭,好好地回忆往事,哈哈大笑。我保证我们明年夏天去看你。全家都去。你得……”

“多莉丝,我真觉得你的眼睛可能有问题。你没看到我的小肚腩吗?”

多莉丝皱起眉头:“我得什么?我得活到那时候?”

“你应该吃点,你看上去很瘦。你吃饭正常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或许是的,你得活到那个时候。你得一直活着!”

“还没,今晚,等孩子们都回家以后,上床睡觉前半小时再吃。”詹妮得意地笑。

“天哪,我是个老太太了,詹妮。很快我就不能自己起床了。还是干脆死掉比较好,不是吗?”她认真地看着詹妮,随后语气又轻松起来,说,“但我还没打算死,我得先捏捏这个小家伙的小脸蛋!对吗,蒂拉?我们得见上一面,对吧?”

“嗯,傻孩子,当然不行了。你吃蛋糕了吗?”

蒂拉举起一只手,向她招手,詹妮则双手向她飞吻告别,然后关掉了镜头。电脑窗口刚才还充满了生机和爱,现在又漆黑一片了。寂静怎能如此让人窒息?

“没错。你不能坐飞机过来吗?”

P. 让·庞萨德

“有可能。我也需要你。我确信我们都需要对方。”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卖掉了一样。好像我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钻进汽车的后座,任由它载我驶向未知的世界。我向夫人的小红门告别,也向安定的生活告别。只有她能听懂我说的瑞典语,只有她走过我家乡的街道。

“可能你一来我就表现得很好,因为我需要你。”

尽管我们并排坐在车后座,但庞萨德先生并没有跟我说话。整个途中,他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外。下山时,车轮一路颠簸轧在卵石上,我用手指使劲抓住座椅底部才能坐稳。

“你不一样。你出生时就像个小天使。你脑门上就写着‘乖’字,我记得没错。”她把手抬到唇边,给詹妮一个飞吻,詹妮假装接住,大笑起来。

他很英俊。我仔细看了他的头发,黑发中有几缕银丝,很漂亮,梳得很服帖。他的西服料子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他戴着薄薄的白色皮手套,上面没有一丝灰尘,洁白无瑕。黑色的皮鞋也擦得锃亮。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黑色的布料在车窗射入的阳光下显得脏兮兮的,我窘迫地搓了搓手,掸掉衣服上的一些灰,又用食指抠掉一小块面,那块面团可能现在还在夫人家醒着。

“你肯定记错了,多莉丝。我小时候可不乖。小孩子都很难搞,我也一样。”

他没问我一句关于我自己的事。我怀疑他都不知道我是哪国人。他并不关心我脑袋里在想什么,这可能是最没面子的事了——人家不关心你的内在,只关心你的外表。他很快就指出了我的缺点:我的头发太干太卷;我的皮肤晒得太黑;我的头发束起来时耳朵会显得很突出;我的脚太大,穿不了模特的鞋;我的臀部太窄或太宽,那取决于我所试穿的衣服。

“确实不一样了,亲爱的,我的人生更加丰富了。你小时候好可爱!而且很乖,在自己的护栏里玩得很开心。”

我的箱子成了我的衣橱。我从没想到自己会在他那里待那么久。我和另外四个模特同住在一间公寓里,每天,我都要把箱子从床下拉出来再推进去。我们都一样年轻,都感到同样的迷茫。

“我猜猜,你怎么可能忘呢?让我想想……自从我进入你的生活,一切都不一样了,是吧?”

看管我们的是一位女舍监,她的眼神总是很严厉,撇着嘴,总是一副不满的表情,使得她的皱纹都定了型,从嘴角一直向下延伸到下巴,看上去凶巴巴的。她的上嘴唇皱纹很深,轮廓鲜明,所以即使她在客厅的躺椅上睡着时,看上去仍然像在生气。很明显,她不喜欢我们这群漂亮姑娘,但又不得不跟我们住在一起,于是便通过各种方式来表达对我们的反感,这尤其表现在疯狂地控制我们的饮食:晚上六点以后不能吃东西,如果谁回来晚了就没有饭吃。她还不允许我们晚上七点以后出门,因为保证我们睡足美容觉是她的职责。

“我怎么可能忘呢?”

她从来不跟我们聊天。她一有空,就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织小孩子穿的毛衣。我一直很好奇是给哪个孩子织的,她有时间跟他/她待在一起吗?是她自己的孩子吗?

“太棒了,谢谢你,多莉丝!我真不敢相信你一直记得我的生日。”

我们白天要工作很长时间,很辛苦。我们要穿着漂亮的衣服,在百货商场或是偶尔在商店的橱窗里展示。我们的后背要挺得笔直。有些老太太会捏捏这儿捏捏那儿,摸衣服的材质,研究走线,在一些小细节上挑刺,以此来压低价格。有时,我们得站在镜头前一动不动,连着好几个小时摆造型,极其细微地控制头、手和脚的方向,找准最佳角度,在摄影师按下快门时保持最完美的站姿。这就是模特的日常工作。

“她是个快乐的好姑娘,我们都这么说……”多莉丝越唱声音越小,唱到一半停了下来,接着又开始唱,“应该这么唱:我一直这么说!生日快乐,亲爱的詹妮!”她继续唱着,眼睛看着屏幕和面前微笑的女人。等她唱完,詹妮的孩子鼓起掌来。

渐渐地,我知道了自己在不同角度的镜头下的模样。我知道了只要稍微眯着眼睛,拍出来的效果就不一样——不需要让眼睛下方的皮肤皱起,只要一点儿,就能让眼神更强烈,更神秘。我只需稍稍调整一侧臀部的角度就可以控制身体的造型。庞萨德先生很仔细地看着这一切。如果我们看上去太苍白,他会亲自过来掐我们的脸颊,但同时眼睛却看着别处,并不看我们。他用纤细、修剪得很整齐的手指用力地掐,直到我们的脸颊发红,他才满意地点点头,而我们则忍住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