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点点头。
“我刚到的时候,你在为这个而伤心吗?”
她的手放在餐桌上。她抬起手,十指交叉。她的手又干又皱,手上的青筋仿佛爬在皮肤表面一样。她拿出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个妇人和一个小孩。
“也会让我们记住那些原本早该忘掉的事。”
“我母亲和我妹妹。”她叹口气,又擦了一下眼泪。萨拉拿起照片,仔细看了看。
“照片很方便,”萨拉冲桌上那堆照片点点头,旁边还有两个空的铁盒,“照片可以帮我们记住那些可能会忘记的事。”
“你跟你母亲很像,你们俩的眼睛一样闪亮。从人们的眼睛里,你可以看到生活,这是最美好的事了。”
多莉丝小心翼翼地微笑着,吃了一口。今天的饭确实更好吃。
多莉丝点点头。
“你以前吃的饭菜都是混在一起的吗?那可不太好。”她皱了皱鼻子,“我们得改改。”
“但她们已经都不在了。离我很远了。”
“你这样摆盘很漂亮,没有把它们都混在一起。”
“或许你应该把照片分成两类:一类是让你开心的,一类是让你难过的。”
萨拉疑惑地看着她:“什么意思?”
萨拉站起来,在厨房的抽屉里找来找去。
“谢谢,你能这样摆盘,真好。”
“找到了!”她找到一大卷胶带。
“好了。看上去不错吧?”她一边开心地说着,一边把盘子放下。
“我们把让你难过的照片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用胶带缠起来,一张都不留。”
她很仔细地把蔬菜、肉和土豆泥分开,并用勺子把土豆泥抹平。热好之后,她又切了一个西红柿,把切片摆成漂亮的半圆形。
“你主意真多!”多莉丝哧哧笑了。
多莉丝点点头。萨拉拿出用锡纸包着的餐盒,把饭菜倒在盘子里。
“来吧!”萨拉也笑了。等多莉丝吃完饭,她就拿起那堆照片,一张一张举起来让多莉丝决定应该放在哪个盒子里。萨拉并不问任何问题,尽管她很好奇。她只是静静地把照片放进去,反面向上,这样多莉丝不用再看到它们。很多比较老的黑白照片都进了“难过”的盒子。更新的照片,比如可爱的孩子的,则进了“开心”的盒子。多莉丝思考时,萨拉就看着她的脸,轻轻地抚着她的背。
“很遗憾,不能。乌尔莉卡一回来,我们就得按以前的日程安排来。但直到她回来的那一天,我们俩一定会相处得很愉快。你饿吗?”
很快就分完了,萨拉将透明胶带在盒子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接着她拉开抽屉,找到了更多的胶带。她又用米色的胶带绕了几圈,最后用银色的胶带封好。等她把盒子放在多莉丝面前时,满意地咯咯笑起来。
“乌尔莉卡回来之后你就不能来了吗?你可以待得久一点儿吗?”
“试试看还能不能进得去!”萨拉一边开心地说,一边故意用指关节敲那个盒子。
萨拉伸过一只胳膊搂住多莉丝的肩,没有说话。她和乌尔莉卡很不一样。她更温和,也更热情。
N. 格斯塔·尼尔森
“我也不知道。应该不在了吧。我们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他还在就好了。”多莉丝狡黠地一笑,用食指轻抚着照片。
我面前那张纸还是一片空白,我很累,不知道该写什么。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坐在床垫上,靠着墙蜷着身子,后背倚着一个靠垫。房间是绿色的,这个颜色让我感到恶心。我想逃离墙纸上对称的叶片和花朵图案。那些花很大,开得正盛,比深绿色的背景稍亮一些,旁边都是茎和叶。从那以后,每当我看到类似的墙纸,都会想起住在那里的夜晚。那种懒散,那种疲惫,跟女孩们之间那种表面上的彬彬有礼,还有身体的疼痛和灵魂的空虚。
“他还活着吗?”
我想给格斯塔写信,我希望能跟他说点他想听的,但是我写不出来。我已经开始讨厌这个城市,甚至连几句好听的话都写不出来。最后一点儿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让墙纸看上去更令人生厌了。一道细细的光线在墙上移动,我回想最近发生的事。最后,我绝望地试着把最近的经历转化成积极的文字。
“不是,只是个朋友。”
我的头皮很疼,我理了一下头发,让一条发辫垂在脸上,让疼痛减轻些。每天早上,我的头发上都得夹上又硬又尖的定型卷发夹,它们会在头皮上留下红印,有时甚至戳出小洞。为了做出完美的发型,发型师会粗暴地又扯又拽。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拍摄或是展示尽可能完美无瑕。但第二天,第三天,我还得继续保持美丽。我不能让头皮上留下任何洞,或是让皮肤上有任何伤口,不能损坏一个年轻鲜活的女子形象。所有人都想变成那样。
“很帅。他是谁?是你的丈夫吗?”
我的外表是我唯一的资本,我为之牺牲了一切。我开始节食,为了能穿进紧身胸衣和束腰。晚上,我要用牛奶和蜂蜜自制的面膜敷脸。为了促进血液循环,我还在腿上涂抹马油。我从不满足,总是在追求更美。
多莉丝翻开一名年轻男子的照片。他双腿交叉,背靠着一棵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他正笑着,白色的牙齿照亮了整个脸庞。她又迅速把照片翻过去。
但其实这些根本没有意义。
“你不想说就不用说了。说说别人吧。”
我确实很漂亮。我的眼睛很大,眼皮也没有下垂。在被太阳晒黑之前,我脸颊的颜色很漂亮,皮肤很光滑。我脖子上的皮肤也很紧致。但这些都不能改变我对自己的看法。人们总是等失去之后才会认识到自己曾经拥有。
“没有。说来话长了,没什么意思。”
我想,我可能是因为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不快乐中,所以没法给格斯塔写信。我现在所处的环境和格斯塔所认识的巴黎大不相同。我写什么呢?写我想回家,晚上哭着睡着吗?写我痛恨车流的噪声和尾气、这里的人、这里的语言、这里的拥挤喧嚣吗?这些都是格斯塔所爱的。他在巴黎时很自由,而我却被囚禁在这里。我好不容易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是关于天气的――至少我还可以描绘一下天气。日复一日,每天,太阳都固执地出来,让我感觉又湿又热。但他关心这些吗?我把纸撕掉,扔了。碎片和另外几封从没寄出的信一起飘落进了垃圾桶。
“后来呢?她去世了?”
百货商店附近的建筑都很漂亮,上面有着华丽的装饰,但我只看到地面。我在那里工作的每一天都漫长而辛苦,从未有机会去欣赏周围的美好。最重要的是,我记得回家路上的气味。直到现在,每当我走过垃圾房,都会想起在巴黎的生活。街道很脏,阴沟里到处都是垃圾。在餐厅厨房的门边,经常可以看到成堆的鱼内脏、肉,还有腐烂的蔬菜。
“我也不是很了解她。我只和她在一起生活了十三年。”
而在百货商店周围,一切都很漂亮、很干净,跑腿的男孩戴着粗花呢的鸭舌帽,穿着白衬衫和马甲,仔细地用扫帚扫地。擦得发亮的汽车停在商店外面,车头对着人行道,司机都穿着黑西装。我总被那些优雅的太太深深地吸引,她们婷婷袅袅地穿过马路,走进商店的大门,成为我们的观众。她们从来不跟我们说话,一句都没讲过。她们只是仔细地看,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看我们。
多莉丝从那堆照片中抽出一张,仔细看了看。
晚上,为了不让穿了一天高跟鞋的脚肿胀,我经常用一桶冰冷的水泡脚。模特的鞋对我来说总是太小。北欧女孩的脚大,但从来没人注意这一点。大家都穿同样的鞋,一般是37码,如果运气好,会碰到38码,但我的脚是39码。
“或许你可以给我看看你母亲的照片?”萨拉试着说。
一周又一周过去了,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生活:长时间的工作,复杂的发型,又疼又肿的脚,还有融进毛孔的化妆品,把我的皮肤灼得生疼。我用油和纸巾来擦,但油会糊进眼睛,让我的视线模糊,所以几乎我每次读格斯塔的来信时,眼睛里都像进了沙子。他的信来得不太规律。
她用指尖摩挲着那堆照片,然后她停住了,手定在那里。
亲爱的多莉丝:
“你愿意给我看看吗?让我看看那些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
发生什么了吗?我很担心。没有你的来信的日子,我每天都很失望。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些老照片,一些已经去世的老朋友。人总要离开这个世界,人们都想长命百岁,但是你知道吗,成为最老的那个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当你身边的人都已离去,生活就没有意义了。”
请告诉我你一切安好。给我一个信号。
萨拉,这个新的看护,已经来过几次了。多莉丝摇摇头。
你的,
“我能看看吗?”
格斯塔
“没有,没有。”但是颤抖的声音出卖了她。她把几张黑白照片推到一旁,背面朝上。
他的担忧让我感到踏实。我依赖这种感觉,仿佛我们俩是一对没有未来的困惑的恋人。我甚至在床头柜上放了一张他的照片,是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之前一直藏在日记本里。我把照片放在从跳蚤市场买的一个金色小相框里。相框是椭圆形的,很小,他的下巴都快被遮住了,我只好剪掉他的一部分头发,使得他的头骨看上去几乎是平的,很搞笑。每天晚上,我睡觉前看到他这个样子,都忍不住想笑。但奇怪的是,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我想他,甚至比想念母亲和妹妹还要多。
她正支着胳膊坐在桌前,手撑着头。临时看护走过来,她一惊,迅速擦了擦脸。
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点爱上了他。尽管我知道他并不那样看待我,因为他对女人没有感觉。但我们之间有点特别的东西。我们的心灵相通,就像彩虹的光,来了又去,去了又来,但一直都在那里。
“你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