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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要明智地利用你的时间。我知道你想家。虽然你从未提起,但我能感受到你的焦虑。享受当下吧。你的母亲和妹妹都很好,不用担心。我会尽快去看看她们。

今天下着很大的雨,把鹅卵石击打得很响,我在三楼都能听到。天空灰蒙蒙的,我都担心如果出去,天会罩住我的头。于是我就待在家里,画画、思考、阅读。有时我会见一个朋友,他得来我这儿。我可不想冒险走进瑞典深秋常有的无边的忧郁里。黑暗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地影响我。我只能在脑子里想象巴黎美丽的秋天,风和日丽的日子,还有明亮的色彩。

谢谢你的来信给我的力量。谢谢你,亲爱的多莉丝。

你写得真好,我的朋友。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作家。继续写作吧。哪怕你只感到最微弱的念头,也不要放弃。我们为艺术而生,能进行艺术创作是我们的荣幸。我相信你,多莉丝。我相信你有创作的力量。

常来信。

你寄来的故事成了我人生的灵丹,它们给了我创作的勇气和力量。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灵感。你流畅的文笔所描绘的图像也让我看到自己身边的美。水、建筑、码头上的水手,都是我以前不曾注意到的。

我仍然保存着他的这些信,都放在床下的一个铁盒里,一直带在身边。有时我会拿出来读,回想它们是如何伴我度过初到巴黎的那几个月,回想他是如何给我勇气,让我积极地看待这个跟家乡截然不同的城市,回想他是如何鼓励我记录下身边发生的一切。

亲爱的多莉丝:

我不知道他怎么处理我的信,或许他投进壁炉里烧掉了,他经常坐在壁炉旁边。但我记得自己写了什么。我清晰地记得自己为他描述的场景:巴黎街道上的落叶;夜里,从窗户缝里钻进来的冷空气把我冻醒;夫人和她的派对,有莱热、阿尔西品科、罗森伯格等知名艺术家来参加;还有香榭圣母院街86号蒙巴纳斯的房子,格斯塔曾经住在那里。我偷偷溜了进去,看楼梯井的样子,为他描述每一处细节,还有每一扇门上的名字——他很喜欢。楼里住着的很多人他还认识,他很想念他们。我也写夫人,她晚上不像在斯德哥尔摩那样整天开派对了,而是喜欢在巴黎漫步,寻找能勾引的新的艺术家和作家。她早上起床也越来越晚了,于是我便有了时间来读书。

夫人午睡时,有时我就会去广场那儿,在那里给格斯塔写信。我们经常给对方写信。我把他想念的一切的剪影写给他。这里的人,这里的食物,这里的文化,这里的各个地方,这里的风景,还有他的艺术家朋友们。作为回报,他把斯德哥尔摩的剪影写给我,那是我想念的东西。

夫人书架里的字典和书帮我学会了法语。我从最薄的小说看起,一本接着一本。这些佳作教给我很多关于人生和世界的真谛。一切都在那排木头书架里,欧洲、非洲、亚洲、美洲,不同的国家、味道、环境、文化,还有人。人们住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却又如此相像,都充满了焦虑、怀疑、恨和爱。我们所有人都是,格斯塔也是,我也是。

我找到一个特别的地方,是离夫人家有点距离的一个露天广场,艾米丽·古多广场。广场上有一张长椅,还有漂亮的喷泉:是四名女子的雕像,她们一齐将一个圆顶高举过头顶。喷泉有力地向外喷射着,我喜欢听水从她们长及脚踝的裙边滴落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想到斯德哥尔摩,想到南城,那儿离水很近。巴黎只有塞纳河,而且离蒙马特有点远,我在夫人家白天得干很长时间的活,很难有机会去塞纳河边。于是,这个小广场上的喷泉成了我的慰藉。

我本可以永远在那儿待下去。在书里,我感到安全。但可惜的是,那样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

S. 多米尼克·塞拉芬 已逝

一天,我从肉店拎着满满一篮子熟食往回走,路上有人把我拦住了。原因只有一个——如今缩首弓身、满脸皱纹的我,难掩自豪地承认:当年,我很美。

进了浴室,她伸开双臂,由乌尔莉卡帮她把上衣和裤子都脱掉,赤裸着身子。她迈着小心的步子走进淋浴间。她坐在表面打了孔的白色高凳一端,这个凳子是看护公司给她的。她用喷头贴着身体,让热水流到身上,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温暖的感觉。乌尔莉卡走开去了厨房。她把温度又调高了一些,耸起肩膀。水流的声音总能让她感到平静。

一辆车在拥挤的车流中停下,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跑出来。他用手捧起我的脸,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法语还不太好,他的语速很快,我都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好像是他很想要我什么。我很害怕,便挣脱他,飞快地跑走了,但他却开车跟着我。车开得不快,就跟在我身后。等我跑回夫人家,便冲进去,猛地把门关上,把每一道锁都锁上了。

多莉丝听着乌尔莉卡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只是点点头,笑了笑,并不想回应她的示好。

那个人使劲地拍门,一直拍一直拍,直到夫人亲自来开门。她用法语骂了我一句。

“想象一下,如果你真的可以在家做水疗,有按摩浴缸,还有人给你做按摩和美容。那一定棒极了,是吧?”乌尔莉卡被自己幻想的画面逗笑了,“我去度假时会给你买一管面膜,等我回来就可以给你做点特别护理了。一定很有意思。”

夫人刚一打开门,语气就变了,立刻请他进来。她瞪了我一眼,示意我走开。她笔直地站在他旁边,好像他是皇室成员一样。我完全搞不明白。他们进了客厅,但几分钟后夫人又冲出来把我拉进了厨房。

多莉丝虚弱地点点头。

“快去洗脸,站直!把围裙摘下来。我的天哪,先生想见你。”

“你准备好了就告诉我,我们慢慢走过去享受你的水疗。”

她用拇指和食指用力掐我的脸颊,掐了好几次,让我的面色看起来红润。

乌尔莉卡迅速帮她站起身,扶着她的手站了几秒钟,等眩晕的感觉过去。

“好了。笑,我的姑娘。笑!”她小声说,推着我走在她前面。我强迫自己对坐在扶手椅上的那个男人笑了一下,他立刻站起身来,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他看我的眼睛,用手指摸我的皮肤,捏我纤细的腰。他还对着我的耳垂叹了口气,用手指弹它们。他不作声地研究我,然后又坐了回去。我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于是就站在那里,两眼盯着地板。

“一,二,三——”

“好!”他终于说,举起了双手,然后又站起身,让我转个圈。

她向乌尔莉卡挤出一点儿笑容,把放大镜放到桌子上,放回原位,又把它稍稍移了一点儿角度,松鼠没出现。她思索着:它会去哪儿?会不会被车撞到了?它总是在路上跑来跑去。当她感到乌尔莉卡的手指伸进她的腋窝时,才回过神来。

“好!”等我转回身来,他又说。

“你们老年人觉得我们疯了,总是到处跑。我奶奶总不理解为什么在家里好好的非要出去。但出去很有意思,而且对孩子们也有好处,可以让他们看看世界。不管怎样,好了,多莉丝,衣服都叠好了。该给你洗澡了。你准备好了吗?”

夫人高兴地笑了。然后,奇怪的事发生了,她让我也坐下,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和他们坐在一起。我惊得瞪大了眼睛,她还冲着我笑,坚定地向我招手,仿佛要表示她是认真的。我在沙发的最边上坐下,膝盖并拢,后背挺直。我把黑色的女仆裙抚平,系围裙的地方皱巴巴的。我仔细听他们的对话。他们说的是法语,而且语速很快,我只能听懂几个单词,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我仍然不知道对面扶手椅里坐的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这么重要。

多莉丝转过身去,看着窗外。她拿起放大镜,想找那只松鼠。

“这是让·庞萨德,姑娘。”夫人突然用她那带着法语口音的瑞典语跟我说,仿佛我应该知道庞萨德是谁,“他是著名的时装设计师,非常有名。他想让你当他的服装模特。”

“那里叫马斯帕洛马斯。可能游客会很多,但酒店很不错,而且也不贵,只比另一个差很多的酒店贵了一千克朗。孩子们可以整天在游泳池里玩、在沙滩上玩。那儿的沙滩很棒、很长,上面有高高的沙丘。沙子是被风一路从非洲吹过来的。”

我惊讶地抬起了眉毛。模特?我?我几乎连模特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夫人带着热切期盼的碧绿色眼睛盯着我。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想替我回答。

多莉丝看着她。乌尔莉卡正在叠洗好的衣服,叠得很马虎、很潦草,把她的上衣袖子弄得皱巴巴的。她把衣服都堆成一堆。一边说话,一边往上堆。

“你还不明白吗?你会出名的。这是每个女孩的梦想。笑啊!”她显然对我的沉默感到厌烦,这让我不禁发抖。她摇摇头,哼了一声,然后就让我收拾自己的东西。

“能够走开一段时间放松一下真是太棒了。那儿有孩子们的运动俱乐部,所以我们自己可以在躺椅上舒舒服服地待着。想象一下,多莉丝,那里满是阳光和温暖。从这儿一路去加纳利群岛。你没去过吧?”

半小时后,我已经坐在了庞萨德先生的车后座上,脚边的包里是我的衣服,没有书——书仍然留在夫人家里。

多莉丝想往后退,但乌尔莉卡跟着她,又抬高了音量: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过了很久,我听说她因为酗酒死了。人们在浴缸里发现了她,已经淹死了。

“下周会有另一个姑娘来照顾你,临时代替我。”乌尔莉卡把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很大声,“我要去加纳利群岛度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