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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82年

不知怎么,在我与托马斯·斯坦利超过十年的婚姻中,我儿子的未来即使在我看来也希望渺茫,但加斯帕——远在布列塔尼的加斯帕——仍然坚持信仰,别无选择。于是我也坚持着信仰,因为我始终觉得应该由兰开斯特家的人坐上英格兰的王位,而且除了我的侄子白金汉公爵和我们以外,我的儿子是兰开斯特家族仅有的继承人。那位公爵已然入赘伍德维尔家,也因此和约克家族成了姻亲,而我的儿子亨利仍然坚持信仰。他已经二十五岁了,但从小就被灌输了希望,无论这希望有多么微弱;虽然他已经长大成人,但并没独立到可以告诉他敬爱的监护人加斯帕或者我,说他拒绝承认我们的梦想,那个已经令他荒废了童年,而今仍然束缚着他的梦想。

加斯帕写信给我,说他没有松懈亨利的教育:年轻的亨利一直遵照我的吩咐,按照教会要求的仪式进行祷告。他参与马上比武、狩猎以及骑马出行,也练习箭术、网球和游泳——这些运动能够保持他的身体健康强壮,也做好应对战争的准备。加斯帕让他学习战争的方方面面,他经常请来老兵,为亨利讲述战斗的情景,还有每次胜利与失败的理由。他还找来学者,教导亨利学习英格兰的地理,让他了解自己未来将会登陆的这个国家。他让亨利学习法律和传统,好让他在登基以后能够成为明君。加斯帕教导着这样一个流亡在外,可能永远无法回国的年轻人,让他为一场可能永远不会到来的战斗做准备,却从未抱怨过自己的辛苦;但就在英格兰国王爱德华为庆祝执政期的第二十一年,在威斯敏斯特宫欢庆圣诞——他英俊强壮的儿子、威尔士亲王爱德华也出席了庆典——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样的努力也许毫无意义,毫无成功的可能性,也毫无未来可言。

之后,就在圣诞筵席开始之前,我的丈夫托马斯·斯坦利来到了王后的套房里属于我的房间,说:“我有好消息要告诉你。我已经得到让你儿子回家的许可了。”

王后几乎每年一次的分娩无疑让我想起了自己永远没有机会抚养的儿子。而在这漫长的十年间,我每个月都会收到我儿子的信,起初的他只是个少年,然后成了男人,接着我意识到,他已经是个成年男人,已经到了能够继承王位的年纪。

我吃惊得放开了手里的圣经,就在它滑下膝头之前,又及时抓住了它。“国王不是不同意吗?”

塞西莉公主出生的时候,我也曾在分娩室进进出出,为王后和这个新生儿的平安而祈祷;她让我做新生的小公主的教母,是我将那个小小的女孩抱在怀中,带到洗礼盘边。是我——是她所有的贵族女伴中最得宠的我。

“他已经同意了。”

对我来说,向敌人微笑、鞠躬,还有尽量不让眼神暴露出恨意,是一种非常陌生的事。但这十年以来,我已经做得无可挑剔,没有人知道我会低声对上帝说话,希望他不要忘记身在敌人家族中的我。我学会了伪装成忠实臣子的方法。确实,王后对我越来越喜爱、越来越信任,我俨然她的亲密女伴之一,可以白天陪坐在她身旁,晚上在她女伴的餐桌上用餐,在宫中跳舞,陪她前去装饰豪华的房间。爱德华的弟弟乔治多次阴谋对抗国王与王后,而当她丈夫的家族出现分歧的时候,她依靠的正是我们这些女伴。她甚至曾被指控为女巫,那时半个宫廷的人在背后嘲笑她,而另外半个宫廷的人只要看到她就会在自己身上画十字。乔治被押赴伦敦塔里的刑场时,我就站在她的身旁,我能感觉到,整个宫廷都为王室内部的分裂而惊恐不已。当人们带来他的死讯时,我握紧了她的手,而她也觉得自己终于摆脱了他的敌意,轻声对我说:“赞美上帝,他终于不在了。”我心想的却是:没错,他已经不在了,他的头衔,曾经属于我儿子的头衔,也终于空缺出来。或许我能说服她把头衔还给我的儿子?

我高兴得连话也说不清了。“我没想过他居然会——”

我想象着年轻守寡的她站在路边,等待好色的国王骑马经过,有那么一会儿,我担心自己的轻蔑会浮现在脸上。“感谢您。”我低下头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转身走出了房间。

“他决意与法兰西开战。他不希望你的儿子作为竞争对手或人质在边境惹事。他想让他回到家里来,甚至可以恢复他的头衔。他将会是里士满伯爵。”

“能有你成为我的女伴和朋友,我非常高兴。”她亲切地说。任何人都会觉得她生来就是王后,而不是一文不名的寡妇:她的一举一动都像安茹的玛格丽特,而且远比她有魅力。“我很乐意在宫中给你一席之地,让你做我的女伴之一。”

我几乎无法呼吸。“赞美上帝。”我轻声叹道。我多想当场跪倒在地,感谢上帝赐予了那位国王些许理智和怜悯之心。“他的封地呢?”

她靠近了些,而我看着她专心聆听的样子,突然明白,她希望相信我已经改换立场,愿意为他们效忠。我能看出她想和我成为朋友,以及在心底深处永远无法彻底平息的不安。只有等她在英格兰的所有家族都有自己的朋友,她才能确信没有哪个家族会再次反抗她。如果她能够让我爱戴她,兰开斯特家族就会失去一位强大的领导者——作为女继承人的我。她在修道院避难的时候,肯定伤透了心,又失去了理智。当我的国王在位,而她的丈夫逃亡的时候,她肯定吓破了胆,所以如今才如此渴望任何人的友谊,即便是我的友谊——尤其是我的友谊。

“他不会让他作为都铎家族的人掌管威尔士,这是肯定的,”斯坦利直白地说,“但他不可能不给他另外的封地。你也可以从你嫁妆中的封地中分一部分给他。”

“我丈夫乐于为他的国王和您的家族效忠,”我喉咙发干,不禁吞了口口水,“我也一样。”

“他应该有自己的封地,”我愤恨地说,“不应该由我把自己的封地分给他。国王应该给他属于他自己的封地。”

“斯坦利夫人,在这个宫廷里,你会和你的丈夫一样受到欢迎,因为他是我们最好的朋友。”她说,灰色的眼眸始终注视着我繁复的长裙、缠裹的头巾和端庄的姿态。她在试着看透我,而我站在她面前,用尽全力去努力隐藏自己对她的美貌与地位的理所应当的恨意,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蔼可亲,实则心中早已翻涌着妒意。

“他必须和王后选择的女孩结婚。”我丈夫提醒我道。

“王后殿下。”我说,能够感觉到自己勉力牵动嘴角露出的僵硬笑容。

“他可不能跟约克家族的什么小人物结婚。”我立刻恼怒起来。

“斯坦利夫人。”她愉快地对我说,而我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站直身子。

“他必须和王后为他挑选的任何人结婚,”他纠正我说,“但她很喜欢你。你何不试着和她谈谈自己期望的人选呢?你的孩子总得结婚,但他们不会让他娶那些能为兰开斯特家族增强实力的人。所以人选必须是约克家的。如果你能够提供些参考意见,那么他也许可以娶某位约克家的公主。看在上帝的分上,他们可不缺公主。”

那时的她就站在我面前,这个被称之为英格兰最美的女人,这个凭借美貌夺得了权位的女人,这个拥有自己丈夫和全国人的倾慕的女人。我仿佛敬畏一般垂下双眼。上帝明白,她并不能真正控制我。

“他能马上回来吗?”我轻声问道。

无论在哪个方面,甚至在她看似落败的时刻,她都凌驾于我之上,我祈祷了近二十年,希望她作为经历过痛苦的人,能够从圣母玛利亚身上学会真正的谦卑,但我却没发现她的言行有丝毫悔意。

“等圣诞筵席结束之后,”我丈夫说,“还需要做些工作,不过大体上没问题了。他们相信你,也相信我,相信我们不会将敌人带入他们的国家。”

甚至当我们的国王重返王位,为我的儿子恢复里士满伯爵头衔的时候,当她失去地位,在避难所藏身的时候,在那样黑暗绝望的时候,她仍然能把握胜利的机会,生下了她的第一个男婴——这个男孩就是现在的威尔士亲王,爱德华王子——也给约克家族带来了希望。

离我们上次讨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很久,我不敢肯定他是否仍然与我想法相同。“他们是不是已经忘记他是王位的有力争夺者?”我问他。我们正在我自己的房间里,但我仍然将声音压得很低很低。

他第一次将我作为妻子带进宫中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比当初觐见真正的君王时更加紧张。她只是个乡下侍从的遗孀;可这个篡位者的王后主宰着我的人生,当我的命运曲折坎坷之时,她却以无可阻挡的势头发迹。我们就像在命运之轮的两端,她不断爬升,而我却跌落谷底。王后令我黯然失色:她生活在本应属于我的宫殿里,戴着本应戴在我头上的王冠。她身穿貂皮的理由只是她美貌而诱人,虽然按照出身,那些毛皮本该属于我。她比我大六岁,却永远领先于我。在这位约克家的国王骑马经过的时候,她就站在路旁。就是那一年,他看到了她、爱上了她、与她结婚,让她做了自己的王后;就在同一年,我被迫把儿子留给敌人照看,自己又跟那个既不愿照顾我儿子,又不愿为国王而战的男人生活。她的头巾越戴越高,头巾上挂着最好的蕾丝,穿着貂皮装饰的长裙,有赞颂她的美丽的歌谣。她授予骑士比武的胜利者奖励,每年都能诞下一个孩子;我却每天都在礼拜堂为我唯一的儿子祈祷,希望他即使在敌人家中长大成人,也不会与我为敌。我也为我的丈夫祈祷,希望他不会变节,虽然他是个懦夫。我祈祷贞德的力量与我同在,让我找到忠于家族、上帝和自己的力量。在我儿子寄养在赫伯特家里的漫长岁月里,我只能甘于做斯塔福德的好妻子,而这个女人却在为她的家族策划联姻,密谋对付她的敌人,巩固她对丈夫的控制力,并让整个英格兰为她神魂颠倒。

“他当然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他平静地说,“但只要爱德华国王还健在,他就没有登上王位的可能。英格兰不会有人因为一个陌生人反抗爱德华。等爱德华去世,还有爱德华王子。再之后还有理查德王子,他们都是强大的执政家族里人心所向的孩子。很难想象你的亨利有机会等到王位空缺的那天。他与王位之间隔着三具棺材,他必须首先见证一位国王与两位王子的死,这得有一连串不幸的事故才行。谁有胆量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有吗?”

这些年以来,我从新丈夫那里学会了新的生活方式,尽管他教导我要像忠于真正的王家那样忠于约克家,但我的内心一直没有改变:我始终看不起他们。我们住在伦敦的华丽宅邸,按照他的要求,冬季的大半时间都在宫里度过,每天都侍奉在国王左右。他是枢密院的成员,国王常常听取并且采纳他的建议。他因深思熟虑和博学多闻而得到国王的重视,说话的时候总是非常谨慎。作为曾经改换过阵营的人,他希望让约克家相信那一幕永远不会重演。他想成为不可替代的那种人:像磐石般可靠。他们因他的小心谨慎而戏称他为“狐狸”,但没有人怀疑他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