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皮尔斯推门进来,草草向我鞠了一躬,然后径直走到了我丈夫的书桌前。“是国王那边的消息,”他说,“听说他病了。”
“进来!”托马斯叫道,认出那是他的私人秘书的声音。
“他昨晚就病了。只是腹胀而已。”
门上响起一阵急促的拍击声,门闩也颤抖起来。“大人!”
“今天情况恶化了;听说他们派人去请了更多的医生来,正在为他做放血治疗。”
我朝他龇了龇牙。“我告诉您,上帝会让我的儿子登上英格兰王位,而那些嘲笑我的灵视能力、怀疑我的天命的人将会称我‘国王的母亲’,我也会署名为‘玛格丽特王太后’——玛格丽特·R……”
“很严重吗?”
“而他总是让你为权力与财富而奋斗。你真能肯定你透过地震、烈风与大火[1]所听到的不是你自己的声音?”
“似乎很严重。”
我发起抖来,仿佛他给了我一拳。“你怎么敢这样说!我这一生都在敬拜上帝!”
“我马上过去。”
“是啊,因为你觉得上帝希望你的儿子成为英格兰国王。我不认为你的上帝会给你别的什么建议。你只会听到你想听到的,你的上帝只会给出你希望的指引。”
我丈夫丢下笔,大步走向站在半掩的门边的我。他像对待情人一样靠得很近,将手放在我的肩上,亲切地在我耳边低语:“如果他真的病了,如果他真的将要死去,接下来就会有一段摄政时期,你的儿子可以在回家后加入摄政王的枢密院,他与王位之间也将只剩下两个活人,近在咫尺。如果他能以忠诚和优秀博得人们的敬重,他们或许就会选择支持兰开斯特家族的年轻男人,而不是约克家族乳臭未干的小子。你是想留在这里继续谈你的天命,谈你是否需要感情,还是和我一起去确认约克家的国王是否真的将要死去?”
“是上帝指引我这么做的!”我反驳道。
我没有回答。我挽住他的臂弯,两人匆匆走出门去,脸色因为担心国王的性命而发白——毕竟,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爱戴着他。
他从桌旁抬起头来,将羽毛笔架到银制的墨水瓶上。“我们结婚的时候,你曾告诉我,你把自己的身心献给了上帝和兰开斯特家,”他提醒我,“我也告诉过你,我将身心献给了我和我家族的未来。你告诉过我,说你希望过上禁欲的生活,而我因为你带来的财富和声名,以及你有权登上英格兰王位的儿子而接受了你这样的妻子。这一切都不需要什么感情;我们分享的只有利益。我很清楚,如果是出于利益,你只会对我更加忠实。如果你是一个会被感情左右的女人,早在十多年前,你就会去你儿子和加斯帕那里了。感情对你来说并不重要,对我来说也一样。你想要权力,玛格丽特,你渴望权力与财富;我也一样。感情对我们来说都不算什么,我们也不会为此做出任何牺牲。”
他苟延残喘了好些天。所有人都能看出王后的痛苦。尽管他对她并不忠诚,对自己的朋友也漠不关心,这个男人却让她依恋。王后每日每夜都待在他的房间里,医生们进进出出,治疗方法换了一种又一种。谣言满天,如同在傍晚寻找栖身之地的鸦群。有人说他坚持要在复活节季外出捕鱼,所以才在河上的寒风中受了凉,有人说他经常暴饮暴食,所以胃才出了问题;也有人说他临幸过的那许多娼妓让他染上了梅毒,而那种病正不断侵蚀着他。也有几个人,比如我,认为这是他对抗兰开斯特家族的叛逆行为受到了上帝的惩罚。我相信上帝是在为我儿子的归来铺平道路。
我大步走向房门,但按上门闩的时候却迟疑起来。我转过身,语气苦涩:“我们已经结婚十年,我一直是您的好妻子。您根本没有抱怨我的理由。您就对我一丁点儿感情都没有吗?”
斯坦利向国王的房间走去,人们聚在角落,低声诉说着他们对爱德华的担忧:爱德华的一生都所向披靡,现在也许是用光了好运。我一直待在王后的房间里,等她归来后为她更换头巾和梳理头发。她吩咐女仆按照她的要求束起头发,我看到镜中的她面色苍白,同样苍白的嘴唇不停地翕动祈祷。如果她嫁给的是另一个男人,我也会出于怜悯为她祈祷。伊丽莎白担心失去她深爱的男人,而那个男人屹立于万人之上,是全英格兰最最伟大的男人。
我无法令他动怒,他冷冷地微笑着。“可别忘记,这一切是我们之间的协议所规定的,”他说,“是你提出的要求。我对你毫无欲望,我的夫人。但你对我有用,正如我对你有用那样。让我们继续安于协议,别用不存在的感情来混淆这种关系。恰好你作为女人并不合我胃口,天知道哪种男人才会对你产生欲望。如果真有的话。恐怕就连可怜的加斯帕最多也就是意思意思。”
“她说了些什么?”在大厅用晚餐的时候,我丈夫问我,语气阴郁得仿佛正在出席葬礼。
“反正你对我毫无欲望,我不觉得你有关心这些的必要!”我吼道。
“没说什么,”我答道,“她没说什么。光是想到会失去他,她就连思考都停滞了。我敢肯定他快不行了。”
“不,我也不愿去考虑你的清白。”他答。
那天下午,全体枢密院成员被传召到国王的床前。女人们都离开了国王的房间,待在会客室中,焦急地等候着消息。一小时后,我丈夫面色冷峻地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我发现自己气得发起抖来。“但你不能怀疑我的清白。”
“他让我们在他的床前见证一场同盟,”他说,“他最好的朋友黑斯廷斯和他的王后。他请求我们协力保护他的儿子。他指定他的儿子爱德华继承王位,并让威廉·黑斯廷斯和王后在他的床前握手结盟。他让我们侍奉他的兄弟理查德,直到王子长大成人。然后神父进了房间,为他做临终祈祷。他撑不过傍晚。”
“我根本没有想过,”他冷冷地说,“我不愿这么想,也不希望你这么想,不希望他这么想,尤其不希望国王与他的妻子这么想。所以,加斯帕必须留在那里,我们不会为他求情,你也不必再给他写信,甚至不必再想他。他对我们来说形同死人。”
“你也发誓效忠了吗?”
“您该不会认为我会爱着这么多年都不在英格兰的他吧?”
他狡黠的笑容像是在对我说,誓言根本毫无意义。“上帝啊,当然。我们都发了誓。我们发誓和平共事,永保情谊。我想王后应该正在调派军队,并且派人去找她的儿子,让他带着尽可能多的人马从威尔士的城堡赶来,准备作战。黑斯廷斯应该也在派人去找理查德,提醒他做好对付里弗斯家的准备,并召集约克郡的人马尽快前来。宫廷将会分崩离析。没有人会坐视里弗斯家上位。他们肯定会通过那个孩子掌控英格兰。王后会成为又一个安茹的玛格丽特,宫廷又将落入女人手中,每个人都会请求理查德前来阻止她。你我应该分头行动,我去写信给理查德,发誓对他尽忠;而你应该去安抚王后,说我们会忠于她和她的家族——里弗斯家族。”
“这我知道。但这样更糟。”
“脚踩两条船。”我轻声说。这真是斯坦利家的行事风格。这就是我嫁给他的原因,也是我嫁给他的目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是我前夫的弟弟。”我说。
“按照我的猜测,理查德应该会希望由自己执掌英格兰,直到爱德华王子成年,”他说,“然后他再通过操控王子来执掌英格兰。他会成为另一个沃里克伯爵。一位拥王者。”
“他回家就得上断头台,”我丈夫直白地说,“都铎家族选错了阵营,并坚持到最后。他在图克斯伯里之战以后本该乞求宽恕,可他却像威尔士的马驹那样顽固不化。我不会动用我的影响力来为他说情,你也别这么做。另外,我觉得你对他抱有一种我无法理解,也并不认同的好感。”
“或者自立为王?”我深深地吸了口气,想起了我自己的孩子。
我带着这封信去了我丈夫斯坦利那里,他正在日光室里工作,他的桌子上等待批阅的文件堆积如山。“我想,加斯帕·都铎是希望和亨利一起回家。”我小心翼翼地说。
“有可能,”他深表同感,“理查德公爵属于金雀花家族的约克家,也已经成年,继承王位的条件他都具备,不需要摄政王或者领主同盟代他执政。大多数人都认为让他继位比让一个毛头小子继位更适合。有些人觉得他才是第一顺位的王位继承人。你必须立刻送信给加斯帕,让他务必留住亨利,不要出发,直到我们弄清接下来事态的走向。除非我们弄清继承王位的人会是谁,否则他们不能到英格兰来。”
也许我应该前去朝圣。也许现在正是为我自己,为我的灵魂考虑的时候。一直以来,我都在为我们的孩子活着。在远离英格兰的这里,我本以为我们再也回不了家了。现在他要回去了,我却不能。我失去了哥哥、失去了家乡、失去了你,现在又失去了他。他能回到你身边,取回他在这个世界上应得的地位,我很高兴。但我今后却将独自流亡。我想不出在他离开以后,我该做些什么。
他正打算离开,我拉住了他的手臂。“那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虽然我立刻写了信给亨利和加斯帕,但我一直等到复活节,亨利那边才有音信。他们开始为他的归来做准备:加斯帕解散了那个小小的宫廷(成员包括约克家的投机者与不法之徒),并且准备在亨利成年之后与他第一次分别。加斯帕写信给我说,想到以后不能再给亨利建议和教导,他就觉得无所适从。
他没有看我,而是将目光投向别处。“我想,王后和理查德公爵会像狗儿争骨头那样争夺这位小王子,”他说,“我想,他们会把他撕成碎片。”
威斯敏斯特
[1]此处暗指《圣经·列王记》中耶和华在以利亚面前现身时的情景。“那时耶和华从那里经过,在他面前有烈风大作,崩山碎石,耶和华却不在风中;风后地震,耶和华却不在其中;地震后有火,耶和华也不在火中;火后有微小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