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负责侦察的侍从折返回来,说他们发现我丈夫正投宿在惠特斯通村的一家酒馆,我们跟着他穿过泥泞的小路,来到了那座小村庄。那家酒馆充其量只是间乡村酒肆,只有两个房间供过往的旅客过夜。我不太愿意下马,唯恐和那些行尸走肉走在同一块土地上。但最后还是不得不下了马,走进酒馆的门。我很害怕丈夫会像路上的那些人一样,已经肢体不全,或是被战斧砍成重伤:但我却发现他躺在里屋的一张靠背长椅上,腹部紧紧系着一条头巾。头巾上弥漫的红色告诉我,他仍在流血。我进门的时候,他转头看到了我,勉强露出微笑。“玛格丽特,你不该来的。”
我不敢相信圣女贞德所看到的也是这样的情景。我以为她永远是骑着白马,举着百合花的旗帜,天使飞翔在她的头顶,纯净无瑕。我从未想象过她骑马穿行于尸骸间的样子,虽然她肯定这么做过,就像我现在这样。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愿,那么只能说这种意愿怪异而又可怕。我并不知道上帝注视下的战争竟会如此卑劣。我从未想过圣女贞德竟会为他人带来这样的磨难。感觉就像是骑着马穿行于一座死亡阴影笼罩之下的山谷,而我们就是死亡派出的先遣队,因为我们不会分给人们一滴水,尽管人们伸出手向我苦苦哀求,指着自己沾满血迹的嘴唇,还有他们光秃秃的牙床。我们不敢停留,也不敢给任何人水喝,因为这样只会让剩下的人全部围堵上来,于是马夫长握着鞭子走在前面,大喊着:“为玛格丽特·斯塔福德女士让道!”伤者们便纷纷笨拙地让出路来,同时护住自己的脑袋。
“我很安全,而且我带来了马车,可以接你回家。”
这里也有女人,她们就像乌鸦那样趴在垂死者身上,在他们的外衣上摸索,寻找着钱币或者珠宝。偶尔会有一匹无主的马儿朝我的坐骑快步走来,嘶叫着寻求陪伴和安慰。我看到好几个骑士被人拖下马来,杀死在地上,其中一个身上的铠甲结实得过头,让他直接死在了里面,面孔在头盔里被撞成了肉酱。其中一个抢掠者脱掉他的头盔时,连带着他的脑袋也掉了下来,溢出的脑浆透过面罩滴落下来。我握住自己的玫瑰念珠,一遍遍地念着“万福玛利亚”,好让自己能继续坐在马上,不至于呕吐出来。我的马儿疲惫地走着,仿佛它也同样厌恶血的腥气。知道这里是危险的土地,但我完全不知道情况会有这么糟。我完全不知道会是这样一副光景。
提到我们的家的时候,他立刻高兴起来。“能看到家就太好了。我有那么一阵子还以为再也看不到家的样子了。”
我骑马走在缓慢的马车前方,但这段路又长又难走,直到春日的暮色降临在这条泥泞的道路上,我们才抵达巴尼特。途中有好些人要不乞求我们带他们回家,要不就躺在树篱中等死,却又没有朋友或者家人照顾。有时候我们还要被迫给那些追赶大部队的小股士兵让路。我看到了令人惊骇的情景:半边脸被切去的人、勉强用衬衫阻止内脏流出来的人。两个人像醉鬼一样相互搀扶着前进,试图帮助彼此回家。我一路前进,尽量绕道避开那些垂死的人,尽量不与向我蹒跚走来的人目光交接,尽量不去看那些散落在周围、仿佛是田地里长出的怪异作物的武器、铠甲以及尸体。
我犹豫起来。“伤得很重吗?约克家赢了吗?”
“我会去请一位医生随行。”管家说。我觉得他是在责备我,因为我对护理或者药草一窍不通。“再叫上神父。”我吩咐。我看出了他的犹豫,也知道他明白自己的主人会需要临终祈祷,因为亨利也许真的濒临死亡。“我们立刻出发,”我说,“就今天。”
“对,”他点点头,“我们大获全胜。我们在迷雾中向山上的他们进攻,而且数量还只有他们的一半。除了约克公爵以外,没有人有胆量这么做。我觉得他简直不可战胜。”
“我必须赶去找他,接他回家。”我说着,转身吩咐管家:“准备马车,我们去带他回家,放上一张羽绒床垫,还有他可能需要的一切。绷带、还有药品。”
“那战争结束了吗?”
我每天都派人去吉尔福德打探,同时期待着信使从伦敦捎回关于战争的消息;可始终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情况。直到有一天,亨利的一名部下骑着偷来的马赶回,捎来了我丈夫亨利受伤濒死的消息。我独自站在马厩前院,听他说着,直到有人找来了我的一位女伴,她紧紧抱住我的胳膊,支撑着我站稳,而亨利的部下则给我继续讲述峰回路转的战事。当时漫天迷雾,战场十分混乱,牛津伯爵临战变节,至少传言是这样:我们的侧翼遭到牛津伯爵的攻击,场面十分混乱,接着爱德华仿佛魔鬼本人那样率领部队冲出迷雾,打得兰开斯特军溃不成军。
“没有。兰开斯特家的王后已经带着她的军队在德文郡登陆了。爱德华带上了所有能够行军的士兵,打算赶去切断她的后路,以免她跟威尔士那边的援兵会合。”
那天晚上——整个晚上——我一直在跪地祈求兰开斯特家族的胜利。那位侍从说他们的人马正在伦敦城外集结,将会去和我方在牛津附近集结、为数几千人的军队交战。爱德华将率军沿着西方大道前进,两军会在途中会合。我希望沃里克能为我们的国王取得胜利,即使那两个约克家的男孩——克拉伦斯的乔治和格洛斯特的理查德——都在与他们的兄长并肩作战。沃里克作为指挥官的经验更加丰富:约克男孩们对于战争所知的一切都是他传授的,沃里克的兵力也最为强大,而且他站在正义的一方。我们的国王是上帝委任的真王,是位圣人,约克家的篡位者正将他囚禁在伦敦塔里。上帝有什么理由让关押他的人获胜呢?我丈夫也许正位列约克家的军队之中。但我必须祈祷他的战败。我为兰开斯特家祈祷,为自己的国王祈祷,为加斯帕祈祷,也为了我的儿子祈祷。
“威尔士?”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说着,转过身去。对于在约克军的旗帜下损害我儿子的利益的人,我不会给予丝毫鼓励。怎么可能呢?我要祈祷的必然是让约克家一败涂地。我可以祈祷让他不要战死,但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最多只能为他做到这些了。
“她会去找加斯帕,”他说,“她很快就会知道她的盟友沃里克伯爵已死,军队也一败涂地,但只要能跟加斯帕以及他的威尔士军队会合,就还有反扑之力。”
“他的情绪非常低落,”那人坦白地说,“要我给他带去您的口信,让他高兴一些吗?”
“所以爱德华还是有失败的可能,这一切——”我想到了那些在路上强忍痛苦,挣扎着向南前进的人们,“这一切也都会变得徒劳无益。”
没过几天,我就收到了他的消息。他的第二侍从因为忘记了自己锁子甲的护腋甲片,匆匆赶了回来。他带回了我丈夫笔迹潦草的遗嘱,接着立刻回去参战。“怎么?他觉得自己会死吗?”那人将信交到我手里,让我保管的时候,我冷酷地问。
“这一切从来都是徒劳无益,”他说,“你还不明白吗?每个人的死亡都毫无意义,每一场战斗原本都可以避免。但如果爱德华可以打败王后,把她跟她的丈夫关在一起,战争就会真正结束。”
我也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垂着双手、皱着眉头的样子实在很无情,但依然没有吻别、没有祝福也没有要他平安归来,就这样让他离开。我看着他远去,一言不发,也没有表现出丝毫关爱——他要去为我的敌人而战,所以他也就成为了我的敌人。
我听到医生驾马走来的声音,于是走出门让他进去。“要我留下来帮你吗?”我问他,口气并不太热心。
他掉转马头,抬起手向我行礼。“再见了,玛格丽特。”他说,“愿上帝祝福你,即使你不愿祝福我。”
“不用了,”亨利说,“我不想让你看到。”
“那样也太没有原则了。”他轻声评价道。他在我面前跪下,拉起我的手亲吻,我执拗地没有用另一只手抚摸他的头送上祝福。他起身上马。我听到他喘着粗气跨上马鞍,突然泛起一阵同情:他不再年轻,又那么不喜欢离开家,却要在这个炎热的春日里赶赴战场。
“你是怎么受的伤?”
“我会祈祷您能够醒悟,并且在战斗中弃暗投明,”我说,“您可以靠这种方法来确保自己站在胜利的那一方。那样的话,我就会为您的胜利而祈祷。”
“有一把剑砍伤了我的腹部,”他说,“你去吧,让他们给你在酒馆后面的田地里搭个帐篷。这儿没有床。再让他们安排人护卫你和带来的那些东西。我真希望你没有来。”
他再也无法强作笑容。“亲爱的,至少我出门在外的时候,你会为我的平安祈祷吧?”
“我非来不可,”我说,“不然还能让谁来?”
“我为什么要为您那该死的选择送上祝福?”我大声反问。
他露出狡黠的微笑。“能见到你我很高兴,”他说,“开战前的那天晚上,我非常担心,甚至写好了遗书。”
他叹了口气。“我想也是。可无论如何,你总会祝福我吧?”
我想要露出同情的微笑,但又担心他看穿我的真实想法:我觉得他不仅是个叛徒,还是个懦夫。
“你就要到敌人那边去了,”我冷冷地说,“你将和我的小叔和儿子站在相反的阵营。你这是在要求我希望加斯帕战死。因为这样一来,我的儿子才可能改换监护人。我不能这么做。”
“噢,好吧,”他说,“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了。你该走了,玛格丽特,去让酒馆老板给你找点吃的当晚饭。”
“等我胜利归来,并将你的儿子带回家的时候,你就会原谅我了。”他满怀希望地说。
我没有按照我丈夫的吩咐去做。我当然不会听他的吩咐。当他为约克家而负伤,作为英雄躺在脏兮兮的小酒馆里接受医生救治的时候,英格兰王后正在全速赶往我的儿子亨利和我唯一的好友加斯帕那里,相信他们正在集结手下,准备与她会合。我找来了路上骑马走在我前面的那个年轻人,他非常忠诚,动作也很迅捷。我给了他一封写给加斯帕的信,吩咐他全速西行,找到那些打着兰开斯特旗号,正向威尔士行军的人——就是应加斯帕招募而去参军的人。我让他友善地接近他们,让他们将这封信带给伯爵,并承诺送到后会有丰厚的报酬。我在信中写道:
他走出我们的宅邸,穿着他最好的靴子,披着厚实的旅行斗篷,我还记得我们骑马前去探望我儿子的时候,他为我披上的就是这一条。那时我还为他的体贴而感动,但从那以后他就不断令我失望。我板着脸看着他,为他愧疚的神色而不齿。
加斯帕:
我就站在马厩前的院子里,看着他们列队出发。他们之中的许多人曾经在法兰西参战;又有许多人曾经在英格兰征战。他们这一代人已经习惯了战争,熟悉危险与暴力。有那么一瞬间,我理解了丈夫渴望和平的心情,可我随即想起他支持的并非真王,于是怒火又熊熊燃起。
我的丈夫已经变节,成了我们的敌人。请你立刻回信给我,告诉我你的近况,以及我的儿子是否平安无事。爱德华已经打赢了巴尼特一战,正在领兵寻找你和王后。他将国王囚禁在伦敦塔中,也占据了伦敦。他知道王后已经登陆,猜测她应该在和你会合的路上。愿上帝保佑你的平安。愿上帝保佑我的儿子平安,请用你的生命保护他。
篡位者爱德华在伦敦招兵买马,而我丈夫率领着由佃户组成的军队,前去与他的新领主会合。他出发得太过匆忙,以致半数的人都缺少像样的装备,他的马夫长为此推迟出发,监督仆人们把削尖的棍棒和刚刚铸造好的剑装进马车,跟在大部队后面。
我身边没带封蜡或者印章,于是只将信纸折了两折。谁看到信的内容都没关系。只要我能收到回信就好。做完这些以后,我终于能去找人给我弄些晚餐,再给我找张过夜用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