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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71年春

门开了,我的丈夫走了进来,满脸堆笑。“很抱歉,”他说,“马厩里出了点麻烦事儿,有人弄翻了火盆,他们正在忙着灭火。我刚才彻底检查了一下。我可不希望我们的贵客烧死在床上!”他对公爵愉快地微笑着,在那一刻,从他诚挚、温暖而无所畏惧的微笑,从他对自己理念的自信——我想,我们都已明白,亨利爵士不打算为国王出征。

“我无法否认这些,”公爵迅速答道,“但约克家的爱德华并不是真王。他也许是带来公义的但以理,也许是带来优秀律法的摩西[2],但他仍然是个叛国者。我们必须追随我们的国王,否则自己也会成为叛国者。”

没过几天,我们就听说约克家的爱德华已经登陆,但位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英格兰北部。女巫召来的风将他平安地送入港口,而他领军前往约克郡,吩咐人们打开大门迎接他,但并未自称为王,只称要收回他的领地。约克城的那群傻瓜不疑有他,放他进了城,约克家的支持者们立刻蜂拥而至,他的背叛野心也大白于天下。约克家的叛徒,克拉伦斯公爵乔治也位列其中。就算愚蠢如乔治,终究还是想通了一件事:如果有约克家的国王在位,他这个约克家的子嗣的未来也会更加光明。乔治此刻比任何人都要爱戴他的哥哥,他向爱德华宣誓效忠,又声称与他的岳父沃里克伯爵结盟是个巨大的错误。我猜这也就意味着我的儿子永远失去了他的伯爵头衔,因为一切又将属于约克家的男孩们,无论我怎样恳求克拉伦斯公爵乔治,他都不会把亨利的头衔还回来。突然之间,一切都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之中,约克家的三个太阳再度照耀着英格兰。田野里的兔子厮打跳跃着,而整个国家也仿佛像三月兔一样疯狂。

我点点头。“是啊,可他深受伦敦商人和那些经商的朋友的影响。他们都支持约克家,他们相信爱德华为这片土地带来了和平,因为爱德华让法庭恢复了正常运作,让普通人也能拥有正义。我的丈夫也受到上层佃户,以及附近的一些贵族的影响。他们都有不该有的想法。他们喜爱约克家,说他为英格兰带来了和平与正义,等他离去之后,麻烦与混乱就接踵而来。他们说他年轻力壮,能够统御整个国家,而我们的国王体弱多病,又受制于他的妻子。”

令人惊讶的是,爱德华一路畅行无阻地抵达了伦敦,满心敬仰的居民为他打开大门,他也与他的妻子顺利团聚,仿佛从未被赶出过自己的土地,也从未四处逃命。

“他不明白你会因此失去一切吗?他不明白你的儿子会再次被褫夺头衔和财产吗?”

听到萨默塞特公爵的信使快马加鞭送来的消息以后,我便回到自己的房间,跪地祈祷。我想象着伊丽莎白·伍德维尔——那位所谓的美人儿——臂弯里抱着她的幼子,膝下围绕着她的女儿们,这时约克家的爱德华推开大门,大步走进房间,胜利的神情一如既往。我花了两个钟头跪在地上,但我无法为胜利祈祷,也无法为和平祈祷。我所能想到的只有她扑进他的臂弯,认定她的丈夫是整个王国最勇敢也最出色的男人,她抱起儿子给他看,女儿们围绕在旁。我拿起玫瑰念珠,再次祈祷。我口中在为我的国王祈祷平安,内心则满怀妒火:嫉妒那样一个出身远不及我、受的教育远不及我,受到上帝的宠爱也显然远不及我的女人,却能够笑着扑进她丈夫的怀里,给他看他们的儿子,而且知道他会为了保护孩子而战。像她这样的女人,既没有上帝的眷顾,举止又毫无优雅可言(这与我不同),却会再次成为英格兰的王后。而且出于某些神秘的理由——神秘到令我无法理解——上帝忽视了我。

“我也希望自己能够向你保证,说我丈夫的宝剑、财产和他的佃户都听凭你们差遣,”我轻声说道,“我所能作的,只是说服他亲上战场、为国王而战,我已经这么做了。我清楚地告诉我的佃户,如果他们能组建军队,为他们真正的国王而战,我会十分高兴。可亨利阁下一直拖延,一直不情愿。我很希望能给你更多的承诺。惭愧的是,我做不到。”

我走出房间,发现我丈夫正在大厅里。他坐在贵宾席那里,面色严峻。管家站在他身边,正把一张一张的纸拿给他签字。他身边的书记员正在融蜡和盖章。我很快认出了这副阵仗。他正在召集佃户。他要参战了,他终于要参战了。看到这一幕,我的心轻快得如同云雀一般:赞美上帝,他终于要尽自己的职责去参加战争了。我走到桌边,面露愉悦。

我站起身,走向壁炉边。我低下头,看着壁炉中的火光,希望自己能看到哪怕片刻的幻景,好预言那位约克王后的未来。她知道自己的丈夫为了让她和她刚生下的儿子免受牢狱之苦,正在前来救她的路上吗?她能够预言他们会胜利还是失败吗?她能够召来一阵风暴,把他们送上海岸吗?就像谣言中,她召唤出风暴送他们安然离开那样?

“我的丈夫,愿上帝赐福于你,你终于这么做了。”

“我们都热爱和平,”公爵语调坚定,“但有时候,人们必须捍卫自己的利益。我们都必须捍卫国王的利益。如果约克家带着佛兰德斯的雇佣部队回到英格兰,再次击败我们,那么我们都无法保住自己的土地,头衔,还有——”他朝我点头示意,“我们的继承人。你愿意看着小亨利被另一个约克家庭抚养长大吗?你愿意看着亨利的监护人动用他继承的财产吗?你愿意看着他与约克家的女孩结婚吗?难道你不觉得伊丽莎白·伍德维尔恢复王后的身份之后,会将她贪婪的灰色双眼盯在你的儿子和他的继承权上吗?她为了谋求私利,让白金汉公爵的小侄子和她的亲妹妹凯瑟琳结婚——这简直太不般配了。你不认为她一旦重掌大权,就会让你的儿子和她数不清的女儿之中的一个结婚吗?”

他没有回以微笑:他疲惫地看着我,眼神悲伤。他的手动个不停,一次又一次地签下“亨利·斯塔福德”,几乎完全不看笔尖。他签完了最后一张:书记员滴下蜡汁,盖上印章,然后放到盒子里,交给他的首席秘书。

“他对和平的热爱高于一切。”我语调平淡地说。

“立刻送出去。”亨利说。

“你的丈夫掌控着大半个苏塞克斯,而他对肯特郡都有影响力,”公爵没有理会我的比喻,继续说道,“他有一支佃户组成的大军,会听从他的号令作战。约克家的舰队也许会在你们的海岸登陆。我们必须确保你的丈夫忠于他的国王,并且会召集他的佃户为我们而战。但我恐怕有理由不信任他。”

他推后椅子,离开贵宾席,站到我的面前,拉起我的手,夹在他的胳膊下面,领着我离开那位书记员,后者收起桌上的纸张,拿去马厩,好让等待着的信使们立刻出发。

“我明白,”我说,“还有谁比我更明白呢?我是他的堂亲,我的儿子被人交给了叛国者照顾。而现在他回到了我身边,就像耶稣让拉撒路回到人世[1]那样。”

“亲爱的,我要告诉你一件会让你心烦的事。”他说。

“对英格兰来说也是个好年,”他说,“我们的国王重回王位,篡位者逃之夭夭。玛格丽特女士,我发誓,我们不会让那些无赖回到这个国家,把我们的好国王再赶下王位了!”

我摇摇头。我以为他想说自己将要离开我去参战,所以心情沉重,而我急着想安慰他,让他知道,只要他是在代行上帝的工作,我就无所畏惧。“说真的,我很乐于……”他轻抚我的脸,让我停了口。

我点点头。“去年的收成,”我的口气就像家里有哪件事是由我打理的似的,“那可真是个水果丰收的好年。”

“我召集我的人马,为的不是亨利国王,而是爱德华国王。”他轻声说道。

“这简直是王家级别的招待,”他吃着糖渍李子说,“这些是从你的果园里摘来的吗?”

我听到了他的话,一时间不明白其中意义,然后被吓得身体僵直,说不出话来。我一直沉默不语,他以为我没有听见他的话。

我们很快明白,国王的确需要帮助,因为我的堂亲,萨默塞特公爵埃德蒙·博福特来信说,他会来我们这里造访。我派人去了吉尔福德的镇子,甚至还去沿海那边寻找可以上桌的佳肴,让那位大人在到访的每天都能享用一场小型宴席。等我们坐到会客室的壁炉边以后,他感谢了我的款待,而我丈夫亨利阁下暂时走出了房间。我笑了笑,低下头,但半点也没觉得他是为了享用苏塞克斯海岸的牡蛎或是肯特郡的罐装樱桃而来的。

“我要为约克家的爱德华国王而战,不是兰开斯特家的亨利,”他说,“如果你感到失望,我很抱歉。”

“那上帝现在就该帮助他,”丈夫答道,“而且我想,他需要一切可能的助力去抵挡爱德华。”

“失望?”他承认自己是个叛国者,而他觉得我也许会失望?

“是上帝召唤他成为国王的。”我坚定地说。

“非常抱歉。”

“我已经给威尔士和宫里都捎了信,”我丈夫说,“但我怀疑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些事。人们都知道爱德华在佛兰德斯招兵买马的事——他显然会回来夺取他的王位。至于国王……”他顿了顿,“我不觉得国王在乎自己的灵魂以外的任何东西。说真的,我相信他很乐于让出王位,自己到修道院去,在祈祷中度过余生。”

“但我的堂兄本人都来说服你参战……”

“你必须立刻把消息告诉国王和加斯帕,”我坚定地说,“必须让他们知道,他们才好有所准备。”

“他所做的反而让我相信,我们的国王必须强而有力,能够永远制止战争,否则他这种人就会不断重复这一切,直到英格兰彻底毁灭。当他告诉我,他会一直奋战下去的时候,我就知道,他肯定会失败。”

“他又加入了他哥哥那一方,”我丈夫对我说,“约克家的三个儿子又联起手来了。”

“爱德华不是真王。他带不来和平。”

我等他说下去。克拉伦斯公爵乔治当然不可能变节。他是为了如今的一切才冒险与他的哥哥为敌的。他对沃里克伯爵言听计从,娶了伯爵的女儿为妻,现在还是仅次于威尔士亲王的第二继承人,是宫里的重要人物,很受我们的国王宠信。他和他的兄弟早已决裂,无法回头。爱德华也不可能再接受他了。“乔治?”我问。

“我亲爱的,你清楚事实。过去的这十年里,我们只在爱德华在位的时候经历过和平。如今他有了儿子和继承人,所以如果上帝同意的话,约克家就能永远保住王位,这场无休无止的战争也会画上句号。”

“写信给我的那位朋友还说了些别的事,”丈夫继续说道,“我那位朋友不只是爱德华的人,他还是克拉伦斯公爵乔治的朋友。”

我抽出了自己的手。“他并非王室子嗣,”我大喊道,“他不够神圣。他是个篡位者。你这是在让你和我的佃户去侍奉一个叛徒。你要让我的旗帜——博福特家的吊闸旗——飘扬在约克家那边?”

“噢,不,”我说,“别再来一次了。他该不会打算与我们的国王为敌吧。他才刚刚夺回王位啊。他才在王位上坐了——多久来着?五个月?”

他点点头。“我知道你不会高兴的。”他听天由命地说。

丈夫耸了耸肩。“无论是谁的国家,爱德华都打算以武力争取。”

“我宁愿死也不要看到这一幕!”

这下我惊慌起来。我拉过椅子。“这可不是他的国家。”

他点点头,仿佛我只是个喜欢吹牛的孩子。

“爱德华打算入侵英格兰,想要夺回他的国家,”他说,“我们又要打仗了。”

“万一你输了呢?”我质问他,“那样你就成了支持约克家的变节者。你觉得他们还会让小亨利——你的继子——再去宫廷,把他的领地还给他吗?你觉得等所有人都知道你令自己蒙羞,也令我蒙羞以后,亨利国王还会像以前那样祝福他吗?”

“是的。”他叹了口气。我一时间忘记了惊恐,几乎笑出了声。如果那个人觉得我丈夫是约克派,那他肯定对他知之甚少。如果他以为他会集结人马,兴致勃勃地出征,那只说明他根本不了解他。我丈夫上战场的时候是那么不情不愿。他可不是英雄人物那块料。

他面露苦相。“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做法。而且我想胜利的会是约克家。”

“约克家正在阴谋叛变,而且找到了你?”

“他能对付得了沃里克伯爵?”我轻蔑地问他,“他赢不了的。上次沃里克伯爵把他赶出英格兰的时候,他的表现就很糟。再上一次他还被俘虏了。他在沃里克伯爵面前只是个孩子,不是他的主人。”

他点点头。

“上一次他遭受了背叛,”他说,“他孤立无援。这一次他了解自己的敌人,也召集了自己的军队。”

“号召?”我傻乎乎地重复了一遍。起初我还以为是请他充当某件事的裁决者,然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是约克家又开始招兵买马了,“噢,愿上帝宽恕我们!该不会是号召你参加反叛吧?”

“就算你们能赢,”我的语言因悲痛而变得断断续续,“就算你能把爱德华送上我家族的王位。可我会怎样?小亨利会怎样?加斯帕是不是又要过上流亡的日子?我的儿子和他的叔叔是不是要被赶出英格兰?你是不是想让我一起去?”

“我从某个忠于约克家的人那里接到一封信,他还以为我同样忠于约克家,”他沉痛地说,“他在号召我。”

他叹了口气。“如果我效忠于爱德华,而他也满意的话,他会赏赐我,”他说,“我们甚至能让小亨利重新受封伯爵领地。王位的确不会在你的家族中传承,但玛格丽特,我亲爱的妻子,我必须跟你说真话:你的家族不配得到王位。亨利国王病入膏肓:事实上,他已经疯了。他不适合治理国家,而王后除了虚荣和野心什么都没有,她的儿子心肠狠毒:你觉得他登上王位以后,我们会有好日子过?我不能为这样的王子和王后尽忠。除了爱德华,我不承认任何人。我们的王家实在——”

“抱歉让你如此不安。”我说。他已经到了胡思乱想的年纪,如果我的儿子亨利一切安好,我们的国王还在位的话,那我们还需要担心什么麻烦?“请告诉我你的担忧,亲爱的。也许我们可以一起解决。”

“实在什么?”我愤愤地说。

等到仆人端上了加了香料的温酒,然后回房休息,只剩下我们两人独自坐在卧室里。亨利阁下坐在壁炉前,我看到他神情疲倦,仿佛比实际四十五岁的年纪更加苍老。

“实在太疯狂,”他说,“太让人绝望。国王是个圣徒,但却无法统治国家,他的儿子是个恶魔,也不该执掌国家。”

亨利阁下瞥了一眼站在我们身后,负责斟酒的侍从,又看了看大厅中有可能听到我们谈话的仆从和佃户,“我们回头再说。”他说。

“如果您这么做,我永远不会原谅您,”我赌咒道。泪水顺着脸颊流淌,我气愤地将其抹去,“如果你出兵打败了我的那位堂亲和真王,我就永远都不原谅您。我再也不会称您为‘丈夫’;我就当您已经死了。”

“麻烦?”我重复道。

他放开了我的手,就好像我只是个坏脾气的小孩子。“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他语气悲伤,“尽管我所做的选择对我们两个来说都是最好的,对英格兰来说也是最好的,但在这样的动乱年代里,可没有多少人敢这么说。”

他疲惫的笑容让我安心:“当然没事,如果加斯帕那边有什么坏消息,我肯定会告诉你的。我相信他们两人都在彭布罗克,等到这阵雨停了,又没有别的麻烦,我们就能去探望他们了。”

[1]《圣经·约翰福音》中的故事,耶稣展现奇迹,让因病而死的拉撒路在死后的第四天复活。

“小亨利没事吧?”我立刻问道。

[2]皆为圣经人物,但以理是古巴比伦王的总长,以公正和圣洁著称;而摩西是带领以色列人摆脱埃及奴役的先知,上帝还昭示于他,让他写下了著名的《摩西十诫》。

我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亨利阁下,他在昏暗寒冷的一二月间一直闷闷不乐,不免让人怀疑他是在缅怀那位流亡的国王。有天晚餐时我问起他的近况,他说自己非常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