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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1年复活节

我在他面前跪下,好让自己的视线和他齐平。我是那么渴望伸出双臂紧抱住他,但我知道,对他来说,我只是个陌生人。

他从椅子上爬了下来——踏着椅子的横杆爬下——朝我走来。他鞠了一躬,看得出受过很好的教育。“夫人,欢迎您来到彭布罗克城堡,”他说。孩子清澈高亢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点威尔士口音。“我是里士满伯爵。”

“你的叔叔加斯帕应该跟你说过我的事。”我说。

他正在吃晚餐。他们为他铺好了餐桌,配以餐刀和勺子,他坐在首席,其他人都以伯爵的礼节服侍着他。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转过小脑袋看了看我,却没有认出我来。他棕色的卷发一如加斯帕比喻的栗色马儿;眸子像两颗淡褐色的榛子,脸仍然有些婴儿肥,但他不再是婴儿了,现在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孩子,已经四岁了。

他的神情欢快起来。“他回来了?他还好吗?”

“我自己上去。”我说着,毫不犹豫地走上楼,直奔育儿室。

我摇了摇头。“很抱歉他没有回来。我相信他很安全,但他还没回来。”

“是的,”他说,“我现在就让人把他带来。”

他的小嘴颤抖起来。我好害怕他会哭出来,便将手伸给他,可他立刻站直了身体,我看到他绷紧下巴,忍住了眼泪。他咬着嘴唇问:“他会回来吗?”

“我的儿子在哪?”我问,“在育儿室里吗?”

“肯定会的。很快。”

亚瑟立刻走向从前的垫脚台,而我自己跳下马,松开缰绳。它马上走向从前的畜栏,仿佛它仍是欧文·都铎的战马。马童看到它的时候惊叫起来,而我快步走向正门,马夫为我推开了门,虽然我长高了不少,但他还是认出了我。他鞠了一躬,然后说:“夫人。”

他点点头,眨了眨眼睛。一滴眼泪滚落到他的脸颊上。

我真想不顾一切地骑马冲进这座曾是我的家的城堡;但我还是听从了他的吩咐,放缓脚步,让自己骑马走在队伍后方,直到城墙上传来盘查声,与此同时,我们听到了铁链飞快绞动和吊闸落下的巨响。丈夫和他的旗手骑马来到城门前,向城墙的军官大声报上我们的名号,接着,闸门在嘎吱嘎吱的响声中重新升起,而我们进入了门后的庭院。

“我是你的母亲,玛格丽特女士,”我告诉他,“我是来接你去我家的。”

丈夫隔着小河抛出一枚硬币给她,她伸出双手接住。我们回到了藏起来的卫兵们身边,各自上了马。丈夫下令扬起旗帜,缓缓而行,随时待命止步。“希望不会有箭矢来欢迎我们,”他对我说,“你和威尔还有斯蒂芬去队伍后面,这样安全些。”

“你是我的母亲?”

“一百个,”她答,“但跟加斯帕·都铎走的人有三百多,而且一直没有回来。他们都说这是一次惨痛的失败,说上帝在天空升起三枚太阳,用来诅咒我们的孩子,现在约克公爵的三个儿子又在诅咒我们的王国。”

我试着微笑,却忍不住有些哽咽。“是的。我骑了将近两个星期的马,就是为了到这里来,确保你的安全。”

“城里有多少士兵?”丈夫插嘴道。

“我很安全,”他郑重地说,“只是我要等叔叔加斯帕回家。我不能跟你走。他要我等在这里的。”

“噢,当然,”她说,“他们还说他晚餐喜欢吃一片烤鸡肉。”

身后的门开了,亨利走了进来。“这位是我的丈夫亨利·斯塔福德大人。”我对我的小儿子说。

“是吗?”我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这么说他每天早上都有新鲜鸡蛋吃对吗?”

男孩退后两步,鞠了一躬。加斯帕教他教得很好。我的丈夫忍住笑,也庄重地鞠躬还礼。

“您是说小伯爵?对,他在里面。我养了母鸡,每天早上都把最新鲜的鸡蛋给他送去。”

“欢迎来到彭布罗克城堡,大人。”

“不知道。城堡的育儿室里是不是有个小男孩?”

“谢谢你。”我丈夫说。他看了我一眼,看到了我眼中的泪水和我涨红的面孔。“一切都还好吗?”

“没有,我们都盼着他早点回来。您知道他在哪里吗,大人?”

我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无助的手势,仿佛在说:是啊,一切都好,除了我的儿子对我客套得一如陌生人,而且他唯一想见的人是加斯帕,那个已经背上叛国者的罪名,将会流亡一生的人。我的丈夫点点头,表示他能理解,然后转身看向我的儿子。“我的手下千里迢迢从英格兰赶来,他们的马匹非常棒。我想在他们把马儿放去吃草之前,你应该会想看看它们系着缰绳的样子吧?”

“那么他走了以后,有人接管城堡吗?”

亨利的神情又愉快起来。“有多少人?”

听到他的声音,她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行了个屈膝礼。“是彭布罗克伯爵,可他出门去打仗了。”她说话的口音很重,我几乎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五十个士兵,还有几个侍从和斥候。”

“小姑娘,这座城堡的主人是谁?”我丈夫问她。

他点点头。这个孩子出生在战乱的国度,由我们家族中最优秀的指挥官之一抚养长大。比起吃饭来,他对检阅部队的兴趣更大。

“看起来很安全,”丈夫谨慎地说道,他跳下马,也扶我下了马,我们去了河的另一边。鹅群在水面上游着,有几只将黄色的喙戳进泥里;那个女孩坐在岸边,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裙角。

“我很愿意见到他们。我去拿我的外套。”他说着折回自己的房间,我们听到他让保姆将最好的外套拿给他,说他要去检阅母亲的军队。

到了旅途第十天的早晨,我们走在山区的乡间用小石子铺成的路面上,而丈夫对我说:“我们中午的时候就能到了。”想到就快能见到孩子,我不禁有些喘不过气来。我们派出斥候去侦查那座城堡周围是否安全。看起来一切都十分平静。我们等在远处,丈夫向我示意:城堡大门洞开,吊桥也是放下的。有个女孩带着一群鹅走了出来,赶着它们去了河边。

亨利朝我微笑。“多好的孩子。”他说。

我疲惫地靠向亚瑟舒适宽阔的肩膀,丈夫拉过我,将我抱在怀中。“不用再担心这些了,”他说,“最重要的事情是接回你的孩子,确保他的安全。然后再考虑上帝和你希望由谁来统治王国也不算晚。”

“他不认得我,”我忍住眼泪,却掩饰不住声音里的颤抖,“他不知道我是谁。他把我看成彻底的陌生人。”

他拍了拍亚瑟深色的脖颈。“我想,大多数人都会选择追随能够带给他们和平与安宁的家族,”他说,“当然了,还要对国王尽忠;没有人能够否认亨利国王是英格兰的国王。但如果他没有执政的能力呢?如果他再度患病,陷入恍惚呢?如果他只是王后的傀儡呢?如果她听信了谗言呢?希望自己成为下一任继承人能算是什么罪过呢?如果提出这种要求的人也是王家血脉呢?如果他和国王甚至是表亲呢?如果他的继承权和亨利相同呢?”

“的确如此,不过他慢慢会明白的。”亨利安慰我说,“他会逐渐明白你是谁,你可以成为他的母亲。他现在只有四岁,你只和他分开了三年,现在可以重头开始。而且他受到的看护和教育都非常好。”

这句话让我沉默下来,也让我在当天剩下的旅途中一直思考着。“那么,你觉得是不是有很多人都像你这样,从来不选择任何一方?”我问他。时间已是傍晚,我们正住在去加的夫[4]路上的一间肮脏小旅馆里,他则在马厩前扶我下马。

“他已经彻底成了加斯帕的孩子。”我不无妒忌地说。

“确实如此。”他微笑着说,就像在安慰我似的。

亨利拉起我的手,挽上他的手臂。“现在你可以让他变成你的孩子。在他检阅过我的士兵之后,你再带他去看亚瑟,告诉他那曾经是欧文·都铎的战马,但现在归你所有。等着瞧吧——他会非常感兴趣,而你可以把这些都讲给他听。”

不知怎么,这句话有种亵渎神明的意味。“是的,我是这么想的,”我犹豫不决地说,“耶稣基督亲口向我承诺过,说我就像田野上的百合花那样珍贵。”

我沉默不语地坐在育儿室里,看着她们为他整理床铺。育儿室的管理者仍然是我的儿子出生时加斯帕指派的那个妇人,一直照顾着他,看到她与他沟通时的轻松;看到她亲昵地把他放到自己的膝头,帮他脱下小衬衫;看到她熟稔地胳肢着他,给他套上睡衣,一面呵斥他扭来扭去就像条塞汶河的鳗鱼,我发觉自己充满妒意。他和她在一起非常放松,但又时不时会想起我也在场,随后朝我投来羞赧的笑容,像个礼貌的孩子对待陌生人那样。

“你真以为住在天堂中、有天使陪伴左右,从最初一直到审判日那天始终注视着整个世界的那位上帝,他会看着你和你的亨利·都铎,然后说你的选择就是他的愿望吗?”

“您想听他祈祷吗?”在他走进自己的卧室时,她问我。

我一时没有理解话中的含义。“但上帝一定也希望我的儿子平安无事,”我说,“我的儿子是无罪的,而且是王室血脉,是正统王室的成员。上帝一定希望他平安执掌兰开斯特家。我和上帝的愿望肯定是一样的。”

我充满妒意地跟在她身后,看到他单膝跪在床边,双手交握,开始背诵主祷文和其他晚间的祷文。她给了我一本抄写得很是潦草的祈祷书,我浏览着这本书直到听见他以童声大声说道:“阿门”。他在胸口画了个十字,站起身来跑到她身旁,等待她的祝福。她退后几步,示意让他跪在我身前。我看到他的小嘴不满地撇了撇;可还是顺从地在我身前跪下,而我将手放到他的头上,对他说:“愿上帝祝福你,保佑你,我的儿子。”之后,他起身,飞快地跑了过去,跳上他的床,在上面蹦蹦跳跳了一阵,一直到她摊开被子,让他躺进去,然后不假思索地亲吻了他。

“是啊,但你想做的是圣徒,”他笑道,“而你已为人母;现在,你要考虑的不仅仅是怎样做才是正确的,还有能否保护你和你儿子的安全。你要把自己儿子的安危看得比什么事都重要。你儿子的安危甚至可能比上帝的旨意更加重要。”

我就像个站在他育儿室里的陌生人,不知道自己受不受欢迎,我动作僵硬地走到他的床边,俯下身子吻了他。他的脸颊温暖,皮肤散发出新鲜的面包卷的气味,像一只暖融融的桃子。

“我一直认为每个人都该做正确的事,”我说,“仅此而已。”

“晚安。”我说。

“只是小心罢了。”他对着我微笑道,这时亚瑟正无动于衷地涉水穿过威尔士边境的塞汶河,“我们出生在艰难的时代,每个男人,甚至是女人都必须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选择自己效忠的对象。我认为行动之前仔细思考才是正确的。”

我迈步离开他的床边。那个女人把蜡烛从窗帘旁拿开,自己拉着椅子坐到壁炉边。她会坐在这里,等他睡着——从他出生起,每晚都是如此。他会伴着她摇椅的吱嘎声,看着火光照耀下她令人安心的侧脸,渐渐入眠。我在这儿没什么可做的,他根本不需要我。“晚安。”我又重复了一遍,然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他的房间。

在他不愿参战,以及沉默地自战场归来的时候,我本以为他是个懦夫——但我错了。他是个非常谨慎的男人,而且从不会彻底相信任何事物。他不愿成为神父,因为他无法将自己完全献给上帝。他为自己并非长子而庆幸,因为他不想当公爵,也不想成为这样的强大家族的首脑。他是兰开斯特家的人,但他不喜欢王后,而且对她很不放心。他是约克家的敌人,但他对沃里克伯爵的评价很高,也钦佩约克家的那个孩子的勇气,还向他缴械投降。他根本不愿设想加斯帕那样的流亡生活:他太喜欢自己的家了。他不与任何领主结盟,却会为自己考虑,我现在明白,他那句“我不是听到猎人的号角声就会狂吠的猎犬”是什么意思了。他考虑每件事的原则是,这样做是否正确,是否会对他、对他的家庭、他的亲族甚至是国家有最大的好处。他不是那种会轻易献身的人。他和加斯帕不一样,不是那种充满激情和热血的人。

我关起会客厅的门,在石阶前停下了脚步。我正要下楼去找丈夫的时候,听到上方的塔楼高处,有一扇门轻轻地打开了。这扇门直通屋顶,加斯帕有时会去那儿仰望群星,或是在战乱时期从那儿留意敌军的迹象。我第一反应是“黑心”赫伯特的手下潜入了彭布罗克城堡,而那人拔出了自己的刀子,朝楼下走来,准备放他的部队从城堡的边门进入。我背抵着亨利的卧室门,准备冲进他的房间,锁上房门。我必须保护他的安全。我可以从他的卧室窗口发出警报。我会用生命确保他的平安。

而我告诉他,我从小就想当个圣徒,当我发现自己有圣徒的膝盖时是多么高兴,他大笑起来,搂着我的腰,说我是他的心肝宝贝。

一阵轻巧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高处的那扇门关上的声音,然后是钥匙转动的声音,我屏住呼吸,只听到又一阵轻盈的脚步声,那是有人沿着塔楼的螺旋楼梯,蹑手蹑脚地向下走来。

他那些胡编乱造的歌谣让我大笑,他还给我讲述了作为强大的斯塔福德家的次子的童年,说到他的父亲本想让他去教会服务,最后他苦苦哀求才得以幸免。他们起初不肯放过他,直到他告诉神父,魔鬼已经附上了他的身,他们担心他的灵魂不再纯净,于是放弃了让他成为教士的打算。

我立刻知道那是加斯帕,我能听出他的脚步声。我从暗处走出,轻声说:“加斯帕!噢,加斯帕!”他直接跳下最后三级台阶,上前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我的手臂环在他宽厚的背上,用力地拥抱彼此,仿佛无法忍受和对方分开。我退后了少许,昂头望着他,而他立刻俯身亲吻我的嘴唇,我感觉到身体里燃烧的情欲和渴望,仿佛上帝以火焰回应了我的祈祷。

在此行的途中,当我精疲力竭,全身每一块骨头都隐隐作痛的时候,亨利·斯塔福德却是那样地关心着我,他没有对我发火,或者暗示说我这样软弱的女人就不应该随行。我们休息的时候,他会把我抱下马儿,确保我有酒和水可以喝。每当停下来进餐的时候,他甚至会在自己那份送上前先给我拿来食物,然后铺开自己的斗篷,让我躺在上面,再给我盖好毯子,让我休息。我们很走运,因为天气很好,一路上没有下雨。他会在早晨时与我骑马同行,教给我那些士兵唱的歌谣:对于其中那些下流的句子,他会特意为我填上新的歌词。

想到祈祷,我这才喘息着抽身退开,他也立刻放开了我。

我们没去那些大宅,也没去路边的那些小山上或者森林之中的任何一座城堡。约克家已经得到了全面胜利,我们不敢宣扬自己正前去拯救我的儿子,何况他还是兰开斯特家的继承人。我终于明白了丈夫从前告诉我的那些话:让这个国家逐渐枯萎的不仅是战争,还有从无间断的战争威胁。那些多年的好友和邻居也因恐惧而互相避而不见,就算是我,在骑马前往属于第一任丈夫的土地的途中——那里的人民仍然爱戴着他——也担心路上遇见的人会认出我来。

“抱歉。”

经过了十几天的艰苦旅程,我们才到达目的地。我们沿着崎岖的道路西行,绕过一座属于沃里克伯爵的城镇,尽量在田野间穿行,唯恐遇见军队——无论友方还是敌方。每到夜晚,我们就不得不找个乡间酒馆或是修道院住下,再找个人指引我们第二天的行程。这里是英格兰的核心地带,很多人毕生没有出过教区一步。我丈夫派出一队斥候在前方一英里处侦察,要他们一旦发现有敌军的迹象,就快马加鞭折返通报,以便我们及时改道,藏到森林里去。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连友方的军队也要躲避。我们是兰开斯特家的人,但王后从她的国家带来的部队已经彻底失去了控制。有些夜晚,护卫们不得不睡在谷仓里,而亨利和我则要恳求农庄的主人让我们在屋里过夜。有些夜晚,我们会在路上的旅店度过,还有一次是在一家修道院里,那儿有好几十间客房,也习惯招待那些在不同战场间奔波的小股军队。他们甚至没问我们效命于哪位领主,但我看到,教堂里看不到任何的金银装饰。他们多半是把值钱的东西埋在了某个隐蔽的地方,然后祈祷和平能够再次到来。

“别那么说!”

我丈夫点点头,面色阴郁,随后他掉转马头,走在这支小小护卫队的最前方——大约五十个骑马的人,却只配备了几把剑和几把斧子——带领他们向西赶往威尔士。

“我还以为你在吃晚餐,要不就是在日光室里。我本想悄悄地到你和你丈夫那边去的。”

“那好,我答应你,”我对威尔和他的弟弟点了点头,“只要你说我必须离开,我就跟他们走。”

“我刚才和我的孩子在一起。”

他苦笑起来。“我们遇不到王后的军队,”他说,“王后连一个弓箭手都雇不起,更别提一支部队了。直到她与法兰西结盟之前,我们都不会再遇到她。”

“他见到你是不是很开心?”

“也许是我方的军队呢,”我指出,“如果我们在路上遇到了王后的军队呢?”

我轻轻地比了个手势。“他比较关心你。他很想念你。你回来多久了?”

亚瑟在我上马的时候稳稳站着,仿佛它知道我们接下来有事要做。丈夫在我身旁勒住马儿。“如果我们遇到军队,就让威尔和他弟弟带你离开。他们会尽快带你回家,或是带你去家附近的安全场所。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你的安全,你要听他们的安排。”

“我在附近待了差不多一星期。我不想回到城堡——担心赫伯特的探子会知道。我不想引来他的攻击,于是就在外面的山上藏身,等你回来。”

他们在一个小时之内就准备妥当,我丈夫用胳膊夹着他的旅行斗篷,走出了房子。“你有厚斗篷吗?”他问我,“我想没有。用这件吧,我还有一件旧的。拿着吧,先绑在马鞍上。”

“我尽快赶来了。噢,加斯帕,你还要离开吗?”

如果说平时是我管理家里的事务,这些我就会亲力亲为,但实际上,我在这里还是像个客人。于是我跳下马,告诉马夫说,他的主人、我以及侍卫们即将出行,需要食物和饮料补给。我又让我的女佣和亨利的仆从为我们各自准备一只鞍囊,之后我回到马厩前安静等候。

他又搂住了我的腰,而我情不自禁地靠在他身上。我长高了,头能够到他的肩膀。我觉得我们俩很般配,仿佛彼此的身体都能契合得恰到好处。我突然为我们永远无法走到一起而感伤起来。

他点点头。“噢,很好。你可以跟着来。去收拾行装吧。你只能带一只鞍囊的东西,再让仆人们装好我路上要换的衣服。吩咐他们准备五十人份的补给品。”

“玛格丽特,我的爱,我必须离开,”他干脆地说,“有人悬赏我的头颅,赫伯特与我也有不少仇怨。但我会回来的。我打算去法兰西或是苏格兰,为真正的国王招兵买马,我会带着一支军队回来。相信我。我一定会回来,到那时这座城堡会重新属于我,到那时,我们会胜利,而兰开斯特家会重新坐上王位。”

“求你,”我说,“我的丈夫,我们结婚已经三年半了,我从没有求过你任何事。”

我发觉自己还抱着他,于是松开紧紧抓住他外套的手,后退几步,又强迫自己放开了手。我们之间的距离相隔不到一英尺,却让我觉得异常失落。

他迟疑了片刻。

“你还好吧?”他蓝色双眼扫过我的脸庞,然后打量起我的全身,“还没有孩子?”

“我不怕,而且我会服从你的命令。”

“没有,”我说,“看起来也不太可能有。我不明白原因。”

“也许会有危险。格雷厄姆说这附近没有敌人,可我们一路上要经过大半个英格兰和几乎整个威尔士。”

“他对你好吗?”

“我很坚强,你知道的。”

“很好。他让我随心所欲地去教堂祈祷,也让我读书学习。他从土地的收入里拿出相当大的一笔钱给我零花,甚至还给我书,帮助我学习拉丁文。”

他若有所思:“一路上会非常艰难。”

“确实不错。”他郑重地评价道。

“我能跟您一起去吗?”我问,“拜托了,我的丈夫。他是我的儿子。我想带他平安回家。”

“对我来说已经够好了。”我谨慎地说。

我们来到马厩前,他低声对马夫长格雷厄姆说了句什么,宅邸里和马厩边的士兵随即匆忙赶来,又有人敲响了礼拜堂的钟,召集佃户们集结。一切都进行得迅速而高效,而我第一次见识到我的丈夫指挥起手下来是如此井井有条。

“可爱德华国王会不会对付他?”他问,“你会不会有危险?”

“我知道。”

“我想不会。他骑马去陶顿援助过亨利国王……”

我没有理会他的玩笑。“您必须如期抵达,”我说,“否则加斯帕会将我的孩子独自留在彭布罗克,赫伯特会带走他的。”

“他去参战了?”

“那就只好祈祷我的年纪和花白的头发能保护我了。”他笑着说。

我几乎笑出了声。“是的,而且我觉得他不怎么情愿。但他得到了宽恕,所以我应该也连带得到了宽恕。我们会带亨利回家,过着平静的生活。等到真正的国王夺回王位的那一天,我们会做好准备。我不觉得现在的约克公爵会顾虑我们。他有更危险的敌人要担心,不是吗?亨利大人在这个世界里只是个小角色;他喜欢平静地待在家里。的确,他让自己显得太过微不足道,根本没人会在乎我们。”

“一路上也许会有士兵。威廉·赫伯特的军队会在那儿。你可能会遇上他们。”

加斯帕笑了,他这样的人生来就要在世界上扮演重要的角色,不适合平静地待在家里。“或许吧。不管怎么说,在我离开的时候,他能保护你和这个孩子的安全,这让我很欣慰。”

“是的,我一个人。你是不是觉得我老得没办法及时赶去威尔士?”

我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双手握住他上衣的翻领,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脸。他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将我抱近他。“加斯帕,你要离开多久?”

“你会去?”我对自己的儿子太过担心,甚至忘了掩饰语气里的轻蔑。

“等我召集到足以为国王夺回威尔士的军队以后,我就会回来,”他允诺说,“这里是我的领地和权力所在。我的父亲为之死去,哥哥也为之牺牲;我不会让他们白白送命。”

“总之,他都要离开。他的建议也就不重要了。我会召集一支像样的护卫部队,只要路上足够安全,我就会去接亨利回来。”

我点点头。透过他的上衣,我能感受到他的体温。

“他必须这么做!”

“你不要听信他们,以为约克公爵才是真王,”他低声提醒我,“你可以对他们屈膝,可以低头和微笑,但你要千万记住,兰开斯特家才是王室,只要国王还活着,我们就有国王。只要爱德华王子还活着,我们就有威尔士亲王,只要你的儿子还活着,我们就有王位的继承人。记住这些。”

“加斯帕的判断未必正确,因为你也应该明白,他已经失去了权势,而且将要逃亡法兰西、布列塔尼或是佛兰德斯,留下你的儿子无人照管。”

“我会的,”我低声说,“我永远都会。对于我来说,永远都只有……”

“我必须接回我的儿子。加斯帕要我接他回来!”

楼梯下传来一阵喧闹声,吓了我们一跳,也提醒我应该去吃晚餐了。“你要和我们共进晚餐吗?”我问他。

“等确保安全以后就出发。”

他摇摇头。“我还是不露面比较好。赫伯特要是知道我在这儿,就会立刻包围城堡,而我不希望你和孩子受到威胁。我会让人送食物到育儿室去,今天晚饭后,我去日光室见你和你的丈夫,明天一早就离开。”

“我们必须马上出发。”我说。

我更用力地抓住他。“这么快?你这么快就要离开?我还没有好好看看你!亨利还想见你呢!”

他的不紧不慢令人恼火。他接过信看了一遍,然后掉转马头朝家的方向走去,在行路的过程中又看了一遍。

“我必须尽快离开,待得越久,你们就会越危险,我被抓住的可能性也越大。现在孩子交由你照顾,我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

我没有回答,只是将那封信递给他,同时挥手示意领地管理人回避。“我们要去接亨利回来,”我说,“加斯帕会在彭布罗克城堡与我们见面。他就要走了。我们必须赶去那里。”

“你就这样抛下我?”

“别动,”我丈夫说着,拉住马缰,“什么事?”

他歪嘴笑了笑。“啊,玛格丽特,从我认识你以来,你一直是别的男人的妻子。看起来我只是个古典爱情的崇尚者。就像吟游诗人和远方的情人。我所要求的仅仅是一个微笑,还有祈祷里提到我的名字。我会在远方默默地爱着。”

我看到丈夫正骑马走在田地边上,和他的领地管理人交谈,我轻轻地踢了踢亚瑟,让它飞跑着来到他面前,吓得他的马儿在泥地里侧过身子,腾跃而起。

“可这也离得太远了。”我孩子气地说。

“给我备马,我必须去见他。”我说。他们将亚瑟从马栏里牵出,在为它套上笼头的时候,它察觉到了我的不耐烦,摇晃起了脑袋,于是我说:“快一点,快一点。”等准备就绪以后,我就跃上马鞍,驾着它朝麦地那边奔去。

他沉默地伸出一根温柔的手指,伸向我的脸颊,拭去那里的一滴泪水。

“他和领地的管理人外出巡视了,夫人。”男孩答道。

“没有你,我要怎么活下去?”我低声说道。

我转身问马童:“亨利大人在哪?”

“我不能做任何使你蒙羞的事情,”他轻声说道,“说真的,玛格丽特,我不能。你是我哥哥的遗孀,儿子继承了伟大的姓氏。我必须爱你、服侍你,而现在,我最该做的事就是远走他乡,招募军队,将你儿子的领地夺回,打败那些与他家族为敌的人。”

号角声响起,宣示晚餐已经准备就绪,这声音在楼梯周围的石墙间回荡,也让我吓了一跳。

威廉·赫伯特得到了整个威尔士,包括我所有的土地和所有的城堡,作为重回约克一方的奖赏。新国王还封他做了男爵。他会像我追捕他那样地追捕我,而我不觉得自己能像他当初那样得到国王的宽恕。我必须离开威尔士。你能来这里接走你的孩子吗?一个月之内,我会在彭布罗克城堡等你。我等不了更久了。

“去吧,”加斯帕说,“今天晚饭后我就去日光室见你和你的丈夫。你可以告诉他,就说我在这儿。”

他的信一如既往地唐突而直白。

他轻轻地推了推,于是我迈步走向楼下。我回望他的时候,他已经走进了育儿室。我意识到他十分信任照顾亨利的保姆,而他此时应该正坐在我熟睡的孩子身边。

我等待着加斯帕的消息,但我觉得他每天早晨醒来之时,都会感到和我相同的悲伤。每天我睁开眼睛,心中就会苦闷不已,因为我的堂亲国王正在外流亡——天知道他去了哪儿——而敌人却坐在他的王位上。我终日跪地祈祷,但上帝并没有昭示说,这些时日只是对我们的考验,而真王终将重登王位。之后的某个早晨,我站在马厩前院,有位信使骑马前来,他骑着一匹矮小的威尔士马,满身污泥和灰尘。我立刻意识到,他带来的是加斯帕的来信。

加斯帕在晚餐后找到了我们。“我明天一早就离开,”他说,“几个可以信任的人会将我接去腾比[5]。我在那里安排了一艘船。赫伯特正在威尔士北部找我;即使他听说了我的动向,也没办法及时赶到那里。”

我们悄无声息地度过了整个夏天,仿佛是在隐匿行踪一般。或许英格兰的新国王已经原谅了我丈夫与他对抗的行为,可没有人忘记我们是兰开斯特派的大家族,而我的儿子原本是王位的继承人之一。亨利去了伦敦打听消息,给我带回了一本装帧精美的《效仿耶稣》[3]的法语手抄本,他说他觉得我可以把内容翻译成英文,作为学习的一部分。我明白他是想转移我的注意力,让我不去细想自己家族遭遇的挫败以及英格兰悲观的未来。我感激他的体贴,也真的开始了学习;虽然有些心不在焉。

我看了看我的丈夫。“我们能去送你吗?”我问。

他只简单地告诉我,国王和王后带着王子安全地离开,而我娘家的家族首脑,亨利·博福特也跟着他们。他们逃去了苏格兰,毫无疑问会在那里重整动摇的军心;而约克家的爱德华显然拥有家族纹章上的树篱玫瑰那样的好运,因为他怀着悲痛在莫提梅路口的迷雾中作战,又在陶顿的大雪天里进攻上坡处的敌人,并且赢得了这两场战斗。现如今,他已是公认的英格兰国王。

加斯帕礼貌地等着我丈夫的回答。

我的丈夫并没有作为英雄而凯旋。他悄无声息地归来,没有带回战争的故事,也没有讲述骑士的风采。我一再询问战斗的情况,满以为他会像贞德那样,以上帝的名义,为上帝任命的国王而战;我期待他会看到上帝的昭示——在约克家胜利时的那三个太阳——好让我们知道,虽然遭受挫败,上帝仍旧与我们同在。但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肯告诉我:他的言行举止就好像战争根本不是什么光荣的事,就好像这并非上帝给予我们的考验。

“如你所愿,”亨利大人平静地说,“如果加斯帕认为没有危险的话。也许你该让那个孩子为你送别;他是那么想念你。”

“那就走吧。”斯塔福德说,他们两人加入了那些等着向新国王乞求宽恕的兰开斯特士兵的队伍,准备发誓永远不会再拿起武器与他对抗。前方的队伍里有斯塔福德熟知的兰开斯特家的成员,包括里弗斯领主和他的儿子安东尼,他们低垂着头,因落败的羞耻而默不作声。斯塔福德在等待时擦拭了自己的佩剑,做好交出武器的准备。雪还在下着,他腿上的伤随着他缓缓走向山脊高处而抽动不止,在那里,王家旗帜的旗杆空空荡荡,兰开斯特家的旗手们尸横四处,而约克家的男孩却昂首伫立。

“没什么危险,”加斯帕说,“我本以为赫伯特对我紧追不舍,可他找错了方向。”

“他就是新的国王,”那人用肯定的口气说道,“我会请求他宽恕你,并且放你回家。他会很仁慈,但如果你把我带到你的王后和王子身边,我肯定无法继续幸存。她会杀死手无寸铁的俘虏——我们当然不会。她的儿子更恐怖。”

“那就明天一早。”我丈夫欢快地说。他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来吧,玛格丽特。”

“爱德华国王,”斯塔福德重复道,“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把那个约克家的男孩叫做国王。”

我迟疑起来。我很想和加斯帕留在壁炉边。他明天就要离开了,而我们不会再有单独相处的时间。我很想知道,我的丈夫是否明白这一点,是否理解我想和这位儿时的朋友与我儿子的监护人单独相处的心情。

“你应该到爱德华国王面前去,向他投降。”那个陌生人说。

如果我注意看他,就会从他脸上疲倦的笑容发现,他完全理解我的想法,甚至更有过之。“来吧,亲爱的。”他温柔地说着,听到这句话,加斯帕也起身,吻了我的手做别,于是我不得不跟丈夫一起就寝,留下我最最亲爱的、唯一的朋友独自坐在壁炉边,度过在家中的最后一晚。

“从来没有,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以后也不会有。”

早上的时候,我看到的亨利完全变成了另一个男孩。他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就像他叔叔的小小影子,跟在加斯帕身后,像一只热情的小狗。他的举止也非常优雅,甚至比之前更加彬彬有礼,而且每当他抬起头,看到加斯帕满意的笑容时,他都会非常愉快。他打扮得像一个小仆童,站在加斯帕身后,骄傲地为他拿着手套,又走上前去接过那匹大马的马缰。他甚至拦住了一个送去鞭子的马夫:“彭布罗克大人不喜欢那根鞭子。”他说,“去找那根末端带褶的来。”那马夫鞠了一躬,然后跑了回去。

“你之前没打过仗吗?”

加斯帕和他并肩走着,检阅着那些集结起来,将会护送我们前往腾比的卫兵。小亨利亦步亦趋,手也学他背在身后,专注地打量其他人的脸庞,尽管他要抬起头才能看到。他学着加斯帕的样子站定,不时地对某把仔细打磨过的武器或是精心饲养的马匹评价一番。我的孩子检阅卫兵的样子,与他的叔叔、那位优秀的指挥官如出一辙,就像是一位正值学徒期的王子。

斯塔福德摇摇头。“只有上帝知道我是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或者我该做什么,”他说,“而且上帝知道,这样的战斗根本不是解决之道。”

“加斯帕是如何考虑他的未来的?”我丈夫在我耳边低声问道,“他培养出来的这孩子就像个小暴君。”

“我怎么会知道?”那人说,“上帝啊,我的难友竟然身处对立阵营。我还以为你是约克家的人,可谁又能想得到呢?”

“他认为他未来能像他的父亲和祖父一样统治威尔士。”我说,“至少如此。”

像兄弟那样依偎的两人对视了好一会儿,不约而同大笑起来。

“那么至多又怎样呢?”

“我是约克家的人。你是我的敌人。”

我转过头去,没有作答,因为我能从我儿子的王者气度看出加斯帕的野心。加斯帕正在培养的是英格兰王位的继承者。

他的体重让斯塔福德步履蹒跚。“难道你不是?”

“如果他们有武器,甚至有靴子的话,场面就会好看不少。”我的英格兰丈夫轻声在我耳边说道,而这时我才注意到,有那么多的卫兵的确赤着脚,他们中的许多人手里只有镰刀和修剪林木的长钩。他们是农民组成的军队,而不是专业的士兵。加斯帕那些装备精良的老练卫兵大都战死在莫提梅路口的三个太阳之下,其他人则在陶顿之战中送了命。

“你是兰开斯特那边的人?”

加斯帕走过最后一名士兵身边,打了个响指,要人牵来自己的马。亨利转身对马夫点点头,仿佛在吩咐他快点准备,他要坐在叔叔前面的马鞍上,从加斯帕自信地跃上马鞍,然后俯身向小亨利伸出手的样子,我看得出他们经常这么做。小亨利握住加斯帕的大手,后者把他拉上马背,放在他身前。他舒舒服服地在他叔叔的双臂之间坐定,露出自豪的微笑。

“是啊,当然。”

“前进吧,”加斯帕轻声说,“为了上帝,为了都铎家。”

“我们要上山?你的马在山上?”

我们到达腾比的那座小渔港的时候,我以为小亨利一定会哭,加斯帕适时地将他放到地上,然后跳下马来,站在他身边。接着,加斯帕跪了下来,红铜色的头发和亨利棕色的卷发几乎挨到一起。随后加斯帕站直身子,说:“像个都铎家的人那样,好吗,亨利?”我的孩子抬起头,看着他的叔叔说:“像个都铎家的人那样,大人!”两个人严肃地握紧双手。加斯帕紧紧地抱了抱他,几乎让小亨利的小脚离开了地面,然后他转身看向我。

“怎么了?来吧。你可以的!到底怎么了?”

“一路顺风,”加斯帕对我说,“我不喜欢冗长的道别。”

那个人靠在他身上,他们就这样并肩朝山上走去,那儿是兰开斯特家的军队所在。那个陌生人的脚步突然迟疑起来,他紧按住伤口,上气不接下气地笑了笑。

“一路顺风。”我回答。我的声音发颤,但不敢在我的丈夫和这些守卫面前多说什么。

“来吧,”斯塔福德催促道,“让我们活着离开这儿。”在他看来,这突然成了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他要让这个人和他一起,在这场大屠杀中幸存下来。

“我会写信给你,”加斯帕说,“保护好这个孩子。别宠坏了他。”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到那儿。”

听到加斯帕叮嘱我照顾好自己的孩子,我恼怒得说不出话来,但还是咬着嘴唇说:“我会的。”

“好了,”他说,“来吧。我的马就在附近。我们一起去陶顿;我们去给你包扎伤口。”

加斯帕转身看着我的丈夫。“感谢您的到来,”他用非常正式的口吻说,“我很庆幸能把亨利送到安全的地方,送到我可以信任的监护人手里。”

那人将手从腋下抽出。鲜血立刻喷溅了一地。他腋下的铠甲开口处被人狠狠地刺了一剑。“我想,我就要死了。”他轻声说,斯塔福德这才看到,那人的脸色和他双肩上的积雪同样惨白。

我丈夫略微点点头。“祝你好运,”他轻声说道,“我会保护他们母子平安。”

“你受伤了?”斯塔福德看着那个步履蹒跚的人,问道。

加斯帕转身走了几步,很快又折向小亨利,短促而用力地拥抱了他。当他再次放开小家伙的时候,我看到加斯帕的蓝色眼眸中满是泪水。他握住坐骑的缰绳,谨慎而沉默地牵着它朝泊船前的坡道走去。十二个男人随行在侧;其余的人马留在我们身旁。我望向他们的脸庞,看到他们的领主和指挥官朝船夫大喊开船时,这些人惊慌的神色。

“谁在乎?”那人答道,“我只知道我失去了所有的部下。”

他们解开缆绳,升起了船帆。起初船速慢得仿佛停留在原地,但接着船帆展开,风力和潮汐带着船缓缓驶离码头。我向前走了几步,将手放在儿子的肩头:他像马驹一样颤抖着。他感受到了我的碰触,却没有回头;他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监护人远去的方向。直到那艘船在海上变成了极远极小的圆点,他才颤抖着吸了一口气,然后垂下头来,我能感觉到他的双肩因抽泣而起伏不定。

“谁赢了?”斯塔福德问道。在他们身边的河里,一具具尸体顺着河水漂流而下。在他们身旁的战场上,到处都有人挣扎着站起,或是爬向自己的队伍。但大部分人再也无法动弹了。

“骑马的时候你愿意坐在我前面吗?”我轻声问他,“你可以像在加斯帕的马上那样坐在我身前。”

“冷静,”来人有气无力地说道,“冷静,朋友。已经结束了。”

他抬头看着我。“不必了,谢谢您,夫人。”他说。

斯塔福德站在冰冷的空气中,雪花落上他满是汗水的脸庞,他像孩子那样伸出舌头,感受着点点雪花在他温暖的舌间融化。在这片苍茫之中,有一个男人缓步走着,仿佛一个幽灵。斯塔福德疲惫地转过身,拔出剑来,做好再次搏斗的准备。他不觉得自己有力气举起他沉重的佩剑,但他知道,自己必须找到勇气,杀死自己的另一位同胞。

在随后于彭布罗克城堡度过的几周里,我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与儿子的相处中去。一支不比盗匪好上多少的武装部队正在威胁前往英格兰的道路,我丈夫认为骑马返回的路上有可能与他们遭遇,还是待在彭布罗克更加安全。于是我陪着小亨利听加斯帕请来的家庭教师的授课,每天早上带着他骑马外出,看着他用加斯帕在马厩后面做给他的小小刺枪靶进行练习。我们一同骑马到河边去,一同乘渔船外出,让仆人们在岸边生起火堆,好用来烤鱼。我给了他玩具、一本书,还有一匹新的小马驹。我亲自把他白天用的祈祷书从拉丁文翻译成英文;陪他玩抓纸牌的游戏;给他哼唱童谣,又用法语读给他听。我每晚把他送上床,再用晚上的时间考虑他第二天也许想做的事情。每天早上我都在他醒来时送上微笑。我从来也不训斥他——这些事情我让他的老师来做。对他而言,我是位再好不过的玩伴,始终愉快,随时有玩游戏的兴趣,乐于让他挑选游戏,也乐于让他获胜;而每天晚上,他在自己床边跪地祈祷的时候,我也会陪同在侧。每天晚上,无论我们白天做过什么,也无论我们白天多么无忧无虑,他都会向上帝祈求,让他的叔叔加斯帕早日回家,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有那么一会儿,雪花在他身旁飘落,在奔流的河水中,时而有士兵浮出头求救,随即被沉重的铠甲拖下水面。周围的一切都显得异常寂静,他仿佛是世界上唯一活着的人。他张望四处,却看不到另一个站着的人。有些人抓住残留的木头,却仍旧劈砍着敌人的手;有些人眼看就要溺死,或是被这片鲜血浸染的洪水卷走;在战场上,飘落的雪花缓缓地淹没了倒卧在地的人们。

“为什么你还那么想念加斯帕?”给他盖被子的时候,我问他,口气尽量显得轻描淡写。

“注意桥梁!”斯塔福德在河堤上大喊,这时他逐渐明白,兰开斯特家的惨败已成定局,“注意桥梁!”他的声音轻了不少。

他枕在白色亚麻枕头上的面孔露出愉快的神色。想到自己的叔叔,不禁笑了起来。“他是我的领主,”他说,“等我长大以后,就能够和他一同骑马出征。我们要一起为英格兰带来和平,然后要一起去参加十字军,永远也不会分离。我会发誓为他尽忠,像亲生儿子一般。他是我的领主,我是他的属下。”

“离开桥面!离开桥面!”斯塔福德奋力分开这片混乱,跑向河堤,向着那些士兵狂呼,他们仍然挥舞着武器,却能感受到脚下的桥梁因为超负荷而剧烈摇晃。人们大声示警,却没有停止争斗。他们都以为能击倒对方,然后抽身离开,就在这时,桥梁的护栏向外倒下,木头支架开始碎裂,整座桥梁倾塌下来,将双方的士兵、马匹和尸首一同甩入河中。

“可我是你的母亲,”我接道,“现在照顾你的人是我。”

斯塔福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惊恐不已。“后退!重组队形!”他大喊道,但他很清楚,没有人会听他的话。接着,在战场的喧嚣中,他听到了桥梁颤抖和呻吟的声音。

“我和加斯帕都爱您,”他欢快地说,“我们都说您是我们的指路明灯,也一直为您祈祷,当然还有父亲埃德蒙祈祷。”

等到第一队骑手的马蹄声渐渐远去,他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这些约克家的骑士就像猎手,追赶着那些朝考克河上的桥——那是他们唯一的逃生之路——逃去的兰开斯特家士兵,就像追赶着一群野鹿。约克家的步兵们一面为骑手们欢呼,一面快步跟在他们身边,抢在敌人到达桥头之前挡住他们的去路。转眼间,考克桥就充斥着挣扎搏斗的人们,兰开斯特军拼命想要过桥逃亡,约克军则拖延着他们的脚步,或者在对方跨过死难战友的尸体时从背后下手。在争斗的士兵和奋力前进的马匹脚下,桥身嘎吱作响,人们不得不越过护栏,跳进冰冷的河水,或是将其他人践踏在脚下。疾驰而来的骑士们挥舞着巨大的双刃剑,仿佛手持着镰刀,战马从后方赶来,钉着蹄铁的巨大马掌踩在人们的头上,于是有几十个人吓得径直跳进了河里。有些人在河水中挣扎翻腾,对抗着铠甲的重量,另外一些人抓住对方的脑袋和肩膀,使彼此都沉入冰冷而鲜红的河水之中。

“可我现在就在你面前,”我强调说,“而埃德蒙从来没有见过你。他根本什么也不是,我跟他不是一回事。加斯帕正在流亡;现在在你身边的只有我。”

约克军并没有后撤喘息,而是在脱离战线之后立刻奔向自己的坐骑,那些原本徒步与兰开斯特军拼杀的士兵,如今都骑上了马匹,追击而来,他们挥舞着钉头锤,拔出阔剑,长枪举到喉咙的高度。斯塔福德跃过一匹垂死的马儿,随后脸朝下地扑倒在地,与此同时,一把钉头锤掠过了他的脑袋原本所在的位置。他听到一声惊恐的咕哝声,却发现那是自己的声音。他听到雷鸣般的马蹄声,有个骑手在他身后冲锋而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就像吓坏了的蜗牛那样缩了起来。那个骑手纵马跃过他的身体,斯塔福德看到马蹄在他的脸旁落下,感受着疾奔的坐骑带起的风,飞溅的泥巴和积雪让他缩起身子,毫无自尊地搂住垂死的马儿。

他转过小脸,眼皮垂了下来,深色的睫毛拂过粉嫩的脸颊。“我叔叔,彭布罗克领主很高兴您能住在他的城堡中,”他轻声说,“我们都欢迎……”

“我的马!”他大喊道。他知道自己必须追上去,在他们真正开始逃亡之前阻止他们。他将脏兮兮的剑插入剑鞘,跌跌撞撞地跑向自己的马儿,在半途中,他看向自己的右方,随即在惊恐中停下了脚步。

他沉沉睡去。我转身看到丈夫沉默地靠着石头门框。“你听到了吗?”我问他,“他是那样看待加斯帕的。他为我祈祷,就像为自己从未谋面的父亲祈祷一样。我对他而言,如同王后一样远在天边。”

他能看到兰开斯特的前排部队开始分散,如同一群早早归家的闲汉。“嗨!”他大喊出声,“站住。为了斯塔福德站住!为了国王站住!”可他们反而头也不回地加快了脚步。

丈夫伸出手臂环抱住我,这种舒适让我有些高兴。我将头靠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的拥抱。

让他们安慰的是约克军的士兵也离开战线,开始后撤。斯塔福德感觉到战事告一段落,于是拄着剑休息了片刻,张望四周。

“他是个开朗的孩子,”他安慰我说,“你必须给他时间让他熟悉你。他和加斯帕一起生活了那么久,那个男人占据了他的整个世界。他必须学着了解你。迟早会有这一天,耐心点。还有,他把你看做王后可没什么不好的。你是他的母亲,不是他的保姆。为什么不做他的指路明灯,做掌控他的那个人呢?他从加斯帕那里学会了把你当做远方的敬慕对象,何必指望他变成别的样子呢?”

整整一天,在羽毛般的雪花的包围之中,两军你来我往,互不相让,他们看不到胜利的希望,仿佛受困于一场充斥着无名之火的梦魇里。每当有人倒下,另一个人就会趁机踩着他的身体,挥出致命的一击。一直到天色开始变暗,在春雪笼罩的这片怪异的雪白暮色之中,兰开斯特家最前排的士兵开始后退。最先撤退的士兵们遭到了追击,于是他们再度后退,直到战阵两翼的恐惧盖过了愤怒,战线开始崩溃。

[1]史称陶顿战役(Battle of Towton)。

马上比武的经验完全不足以让他应对战场的残酷。他们对抗着自己的亲族,雪花令他们盲目,杀意令他们疯狂,强者挥舞着利器和钝器,踢打和践踏着倒地的敌人,而弱者奋力奔逃,沉重的铠甲令他们步履蹒跚,跌倒在地,时有身穿链甲的骑手从后追来,挥舞着钉头锤,准备砸碎他们的脑袋。

[2]主日即周日,也称棕枝主日或耶稣受难主日,因为耶稣在那一周被出卖并处死而得名,代表了圣周的开始。

他们大喊着“约克!”以及“沃里克!沃里克!”同时冲向前去,两军一时间相持不下。在漫长的两个小时里,混着雪的血水在他们脚下流淌,胶着的双方就像研磨着岩石地面的犁。亨利·斯塔福德打马下山,冲入战斗最为激烈的地方,腿上随之而来一阵刺痛,接着坐骑摇晃了几下,软瘫下去。他纵身跳下,却发现自己落到了一个垂死的人身上,那人双目圆睁,血淋淋的嘴翕动着呼救。斯塔福德奋力退开,俯身避开战斧的挥砍,起身拔出了自己的剑。

[3]The Imitation of Christ,由Thomas à Kempis创作于15世纪的宗教典籍,原文为拉丁文。

上帝就像是刻意安排了圣枝主日[2]的天气,确保这次战斗是一场接近战,也是这场战役的所有战斗之中最为残酷的,而人们将那座战场称之为血腥草甸。指挥官还未下令冲锋,兰开斯特家的士兵就成排地倒在箭雨之下。他们丢下毫无用处的弓,拔出剑、斧和刀,在雷鸣般的脚步声中冲下山坡,与那位即将封王的十八岁少年率领的军队交锋,而后者则努力在对方声势骇人的冲锋面前稳住军心。

[4]英国威尔士东南部一海港。

他们早上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个风雪交加,寂静而怪异的白色世界。天气异常寒冷。暴风雪从黎明开始刮起,雪花绕着旗帜飞舞了整整一个白天。兰开斯特家的军队占据了陶顿村[1]附近的狭长山脊的高处,位于有利地形,俯瞰着下方的山谷,约克军则依靠飘扬的雪花隐匿行踪。天气太过潮湿,无法点燃大炮的引信,漫天飞雪模糊了兰开斯特弓箭手的视线,打湿了他们的弓弦。他们向着山下盲目地拉弓射箭,但时常会有一轮还击的箭矢飞来:借着天空的光亮,约克的弓箭手能够清楚地看到目标的轮廓。

[5]威尔士西南的一座以捕鱼为业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