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亨利拉了拉我的手,我俯下身去,听到他压低声音说:“我的叔叔还是彭布罗克伯爵,对吗?为什么那个坏家伙要说‘前任’?”
“那个叫做加斯帕·都铎的叛徒,前任彭布罗克伯爵也在吗?”
“我们不会说他是前任伯爵,”我信誓旦旦地说,“在我们的祷告词里,他永远都是彭布罗克伯爵。只不过约克家的人看法不同。他们都是骗子。”
“是的。我和我的妻子玛格丽特夫人,还有她的儿子里士满伯爵在一起。”
“加斯帕·都铎已经走了,”亨利爵士大喊着回答,“我可以作证,他不在城堡里,也不在附近。”
走在队伍前面的高大男人勒住马,又示意降下旗帜。“我是领主威廉·赫伯特。谁叫我?是你吗,亨利·斯塔福德阁下?”
“爱德华国王赐给了我这座城堡和威尔士的统治权,愿上帝保佑他!”赫伯特喊道,“你能打开城门让我进去吗?”
“但他并不在这儿,对吧?”我丈夫评论道。他把身子探出城垛,高喊道:“嗨!威廉阁下!”
“当然。”亨利爵士欢快地说着,同时对卫队长点头示意。两个人跑了过来。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吊闸升起,吊桥放下,都铎家的红龙旗帜飞快地从旗杆上降下,消失在视野之中,仿佛它从未在我居住多年的这座城堡上空飘扬过。
“他没有逃亡!”我激动地说。
威廉·赫伯特向城门的士兵们敬了个礼,接着骑马进入这座已属于他的城堡,他欢快地挥了挥手,踩着我的垫脚台下了马,仿佛它在那里竖立这些年只是为了等待他。
我的丈夫看着我,脸上的微笑也已消失。“玛格丽特,你很清楚加斯帕会怎么做。你亲眼看到他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他看到了失败的事实,便抛下了这座城堡,抛下了你的儿子,也抛下了你。他甚至没有回望就离开了你。他说自己不喜欢冗长的道别,然后就逃去了安全的远方。他亲口对我说,他认为赫伯特会来占领彭布罗克,而他希望我们把城堡交出去。他亲口对我说,如果我们能留下来把彭布罗克城堡交给赫伯特,确保他的仆人们安然无恙,他会很高兴。守城之类的举动根本是在浪费生命,而且毫无意义。或者我们也可以像他那样逃跑。我们已经输了这场战争:在陶顿之战的时候就输了,加斯帕知道这些,所以才会选择逃亡。”
晚餐的时候我愤怒得说不出话来;但我的丈夫却和赫伯特阁下谈论起新国王,提到入侵法兰西的可能性,又说到苏格兰军队对英格兰的威胁,说得他们仿佛是我们的敌人而非救星。我发现自己开始痛恨丈夫随和的好脾气,干脆把目光始终投向面前的盘子,除非有人问话我才会搭腔。赫伯特阁下也几乎没有跟我说过话,直到我起身离席的时候,他才看着我的丈夫说:“我想和你们二位谈谈年幼的亨利·都铎。晚饭后在日光室聊聊怎么样?”
“加斯帕会守住这座城,”我忿恨地说,“加斯帕会独力抵抗。与其把我们的城堡交给赫伯特,他宁愿一死。他不会像女人那样屈服,会拼死抵抗。赫伯特是个叛徒,他没有资格走进加斯帕的城堡。”
“当然可以。”我丈夫没等我拒绝就一口答应下来,“我相信玛格丽特夫人会很乐意先去准备些好酒和水果等着我们。”
我丈夫摇了摇他花白的头颅。“不,我亲爱的。你忘了,新国王已经登上王位,财产和领地将由他重新分配。兰开斯特家不再占据王位,也不再掌控威尔士,甚至是彭布罗克城堡。尽管这里曾经是你的家,但你必须将它交给对约克家证明了忠诚的人。我原以为可能是威廉·黑斯廷斯或是沃里克伯爵,但我们都看到了,威廉·赫伯特更走运些。”他的目光瞥向城墙之外。他们已经快到能打招呼的距离了。
我低头离开,让他们继续喝酒交谈,然后在壁炉边自己的椅子里等待着。我并没有等待太久。他们两人聊着狩猎的话题走进了房间,我的丈夫赞美着城堡周围能够猎捕到的猎物,仿佛保存那里的并不是加斯帕,仿佛那里并非我儿子所继承的土地,而这个人猎捕我们的猎物的行为也完全合法。
“这座城堡属于我们都铎家,”我轻蔑地对他说,“属于加斯帕,而加斯帕不在的时候,就属于我和亨利。这里是亨利的家;这是我的城堡。”
“我会长话短说,”赫伯特阁下靠近壁炉,让自己的背脊暖和起来,仿佛壁炉里的圆木是属于他的,“我将会负责监护小亨利,他会跟我一起生活。国王会在圣诞节之后确认我的监护权。”
“我就是这么想的,”他说,“如果爱德华国王将城堡和威尔士的治理权都交给了他,那么我们就该像守法的国民那样,把威廉·赫伯特应有的东西交给他,再称赞他的战功堪比恺撒。”
我立刻抬起头,但丈夫看起来半点也不惊讶。
“你该不会就这么放他进来吧。”
“你要住在这里吗?”他问道,就好像这有多重要似的。
“应该他邀我们共进晚餐,”我丈夫纠正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已经是他的城堡了。”
“我会住在拉格伦[1],”威廉阁下简短地回答,“那儿的房子更好,我妻子很喜欢。亨利将会和我们的孩子一起长大,接受适合他身份的教育。随时欢迎你们来探望他。”
“交给他?”我为我丈夫背信弃义的想法而震惊,我看着他,张大了嘴巴,“就这样把钥匙交给他?把加斯帕的城堡的钥匙交给他?就这样敞开大门,邀他共进晚餐?”
“那再好不过,”我丈夫接道,而我依然缄默不语,“我相信玛格丽特夫人也非常感激。”他敦促地看着我,示意我表达一下感激,但我没有。
“交给他。”
“他应该由我照看。”我断然说道。
“那我们该做什么?”
赫伯特阁下摇了摇头。“这是不可能的,夫人。你的儿子将会继承庞大的财富与伟大的姓氏。必须要有人保护他。从许多方面来说,有我做他的监护人是你的运气。我不指望你现在就明白这一点,但如果由内维尔做他的监护人,那么他就会被带到遥远的地方,在陌生人之中生活。和我在一起,他还能留在威尔士,可以保留自己的仆从,可以待在他熟悉的地方。我的妻子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他会得到和我的亲生孩子同样的对待。换作内维尔的话,待遇就差得多了。”
丈夫对我微笑。“我不认为我们有什么危险,”他轻声说道,“我毫不怀疑国王已经把这座城堡赐给了赫伯特,也许还包括伯爵头衔。他来只是为了拿走自己的东西。我们并非不速之客。”
“他是我的儿子!”我大喊道,“他是兰开斯特家的孩子,他是要继承——”
亨利拉着他的保姆来到塔楼最远处的角落里,在那里,他可以看着吊桥一点点升起。
“我们非常感激。”我的丈夫打断了我的话。
“上帝保佑我们。”我轻声说。
赫伯特阁下看着我。“你儿子的家族关系好坏参半,夫人,”他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过于自夸。他的堂亲——也就是前任国王——正在流亡之中,并且与我们国家的敌人暗中勾结。他的保护者以及家族的首脑,加斯帕·都铎同样也在流亡,还作为叛徒而被悬赏。他的祖父因叛国罪被砍了头。我本人俘虏了他的父亲,而你的父亲的结局也算不上光彩。如果我是你,我会为他能够在约克家的忠实拥护者的家中长大而庆幸。”
“我可以陪小伯爵一起去么,夫人?”他的保姆问。我知道她担心我无法让孩子听话地跟着我,这让我恼怒地涨红了脸;但我点了点头,于是我们一行三人走下石阶,穿过院子,走上通向塔楼的狭窄楼梯,在那里,我的丈夫和卫队长的目光越过防卫墙,看着那支举着威廉·赫伯特旗帜的小股部队,沿着道路快步走来。
“她也很感激。”我丈夫又强调了一遍。他走上前来,不容置疑地对我伸出手。我不得不站起身,握住他的手,仿佛就此与他达成了共识。“明天早上小亨利醒来,我们会把这些告诉他。等守卫和马匹准备停当,我们就立刻启程返回英格兰的居所。”
“你不需要,”我说,“你可以跟来,但你要答应跟在我身边。”
“留下来吧,”威廉阁下愉快地说,“一直留到那个孩子适应为止,想留多久就留多久。我们可以到加斯帕花费那么多心思打理的猎场去猎上几头鹿。”他大笑起来,而我的叛徒丈夫也附和地大笑起来。
“我也去!我也去!”我的儿子尖叫,“我需要我的剑。”
我们在缄默中回到了林肯郡的住处,回家以后,我将所有时间投入了祈祷与学习之中。我的丈夫先是说了几句玩笑话,见我没有理会,又问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伦敦——就好像我愿意去那座为了耻辱而庆祝的城市一样——接着又把话题转到管理我们的庞大家产和他在伦敦的生意上去。新国王维持和平的决心意味着当地贵族们有更多的工作要做,而我丈夫接到的命令则是将在亨利国王的懒散统治下大量滋生的、自私而腐败的地方官员一网打尽。法庭如今必须让所有人都得到公正的待遇,而不只是那些有钱贿赂法庭官员的人。新国王爱德华召集了国会,告诉他们自己决定凭一己之力生活,不会给这个国家添上沉重的税赋。他下令保护道路的安全,削减私人军队的数量。他命令将强盗和罪犯带去接受审判,并且抑制酒馆和大路上的暴力事件。这些改变受到了所有人的欢迎,他们认为英格兰将会迎来一段繁荣与和平的时期,而这位约克家的光荣后裔将会将它带上和平之路。这些变革和改进让所有人高兴。所有人都爱戴着这位约克家英俊的后裔。所有人,除了我。
“我要下去。”我说。
爱德华国王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只比我大一岁,像我一样经历了父亲的死而幸存下来,也像我一样梦想着成为伟人——他让自己成为了家族部队的领袖,带领着他们坐上了英格兰的王位,而我却什么也没做。英格兰的圣女贞德是他,而不是我。我甚至没法把自己的儿子留在身边。这个叫做爱德华的男孩被称为英格兰的芬芳玫瑰、英格兰的美丽香草与白色花朵,传说他英俊、勇敢而又强壮——而我什么也不是。女人们倾慕他:她们歌颂他的荣光、他的外表和他的魅力。我甚至无法在他的宫中露面。没有人认识我。我只是一朵徒劳地在荒凉的空气中吐露芬芳的花儿。他从来没有见过我。没有人创作关于我的歌谣;也没有人描画我的肖像。我只是一个毫无野心的男人的妻子,这男人直到迫不得已才会前去参战。我只是一个将儿子交由敌人看顾的母亲,只有一个吃了败仗、流亡在远方的男人爱着我。我在每个白天——而这最为不幸的一年已经到了白昼渐短,夜晚渐长的时节——都双膝跪地,向上帝祈求让这黑夜过去,让这寒冬过去,早日颠覆约克家,让兰开斯特家重掌权力。
我摇了摇头,看向窗外。铁闸门正急速落下;守卫和马夫们纷纷离开住处,高喊起来。在这些人之中,我看到我的丈夫迈着轻盈平稳的步伐,朝俯瞰城堡大门的守卫塔走去。
[1]威尔士东南蒙茅斯郡的一座小村。
我们在嘹亮的警钟声中醒来,我跳下床,套上睡裙,匆匆跑往育儿室。我的孩子一边穿着裤子,一边大声要别人把他的靴子拿来。管理育儿室的保姆在我进来的时候抬起了头。“夫人?您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